六、 多餘的銀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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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六或許已經是初七了,一連兩、三天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雨也總算是停了。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苟老板那布滿滄桑的臉上帶著一絲期待,他費力地挪開攤位下那厚重得仿佛承載了歲月重量的大木樁子,操起水果刀小心翼翼地刨開濕潤且鬆軟的泥土, 就著那如豆般昏暗的油燈,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照耀著他的臉龐,苟老板從泥土裏取出一個布滿泥水的陶瓷缸子,隻見缸子裏滿滿當當裝滿了銀錢,那些銀錢散發著陳舊的金屬氣息。“ 別人過年我過節,別人過節我沒歇。”苟老板壓著古老的調子,用那略帶沙啞卻充滿韻味的嗓音一邊唱著地方彩調,一邊把倒在秤盤上的銀板均勻分成兩份。他那粗糙的大手長滿老繭,他把其中一份依然劃進陶瓷缸子裏,再動作熟練地將其埋進泥土,接著他又費勁地拖過那沉重的大木樁子壓在上麵。
    “年後要交攤位費、落地稅費、還要留點年後的本錢。”苟老板眉頭緊鎖,數著手裏不多的錢,慢慢地盤算著,嘴裏念念有詞,歇一會又把另一份再分成兩份。
    “這是留給兒子的學費。”他把其中一份交到自己老婆手裏,輕輕的囑咐道:“不能亂花哦。”聲音中飽含著對兒子未來的期望和擔憂。
    苟老板老婆彎腰在地上撿起兩塊切柚子的竹片,那竹片已被使用多次,邊緣磨得蹭亮蹭亮的。她有節奏地敲打著籮筐蓋,一陣緊湊過門過後,她亮開嗓門接著苟老板的調清唱開來:“嚇死了隔壁鄰舍,累死了老婆崽女,一年到頭才得這幾塊小錢。”她的聲音中透著深深的無奈與疲憊,每一個音符都訴說著生活的艱辛與不易。
    “人講那商人重利輕別離,那是不曉得其中苦和愁。買到了又怕賣不去,賣去了又愁買不好,年頭年尾連軸轉,除去官家才剩自家,爹娘崽女第二份,剩不下幾文血汗錢。”隔壁攤子的牙刷夫婦接著腔調也唱起來,那聲音中滿滿的滄桑與哀怨。 苟老板輕輕爬開攔在兩個攤子之間的油氈布的一角,探過頭去,臉上帶著疲倦與無奈,問道:“歇兩天?”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對片刻休憩的渴望,然而又似乎被現實的憂慮所籠罩。 這一年到頭,沒日沒夜地操勞,心力交瘁。市場的風雲變幻,行情的捉摸不定,讓他們時刻提心吊膽。每一次的買賣,都像是一場賭博,賭上了全部的心血和希望。官家的各種稅費猶如沉重的枷鎖,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為了家庭,為了生計,他們不敢有絲毫懈怠,哪怕身心俱疲,也隻能咬牙堅持。 可即便如此拚命,辛辛苦苦掙來的那點錢,扣除種種開銷,留給自己和家人享受生活的所剩無幾。看著歲月在臉上刻下的道道痕跡,望著孩子渴望的眼神,想著父母逐漸彎曲的脊梁,心中的愁苦如潮水般洶湧,卻又隻能在這無奈的歌聲中稍稍宣泄。
    “哎,就這兩天才敢耍得安心喲。”牙刷長歎一聲,滿臉的疲憊中透出一絲難得的輕鬆。他小心地把陶瓷缸子裏的銀錢裝進那個舊的蘭花布袋子,袋子的邊角已經磨損,露出了絲絲線頭,卻很結實。
    “不顯露,賊就不會惦記。” 牙刷拉著老婆的手,兩人鑽出狹小簡陋的棚子,推著那輛略顯破舊的板車,板車的輪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仿佛在訴說著這一年的艱辛。車輪在坑窪不平的地麵上顛簸著,車上的貨物隨之晃動。 他們一步一步地離開金山集市。
    回望那曾經熱鬧喧囂如今卻逐漸冷清的集市,心中五味雜陳。這一年的風風雨雨、起早貪黑,都留在了身後,而前方的路,依然充滿了未知和挑戰。但此刻,他們總算能暫時放下肩頭的重擔,享受這片刻的寧靜與安心。
    七不來八不去是臨桂縣由來已久的風俗,講的是出嫁的女子在正月裏初七不能回娘家,如果是在娘家住著的也不能在正月初八回婆家。老輩人堅定地認為七八這兩個數字極為不吉利,為了辟邪消災,人們大多都乖乖待在家裏,不敢輕易外出。正因如此,這兩天集市上基本沒有人流量,往昔的熱鬧喧囂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清寂靜。 苟老板和牙刷都是平樂的船上人家,他們的父輩們都是在江河上討營生的。常年漂泊的生活讓他們對這些繁文縟節並未太過在意,也顧不上這些所謂七七八八的講究。他們隻是單純地想在這兩天做不得買賣的日子裏,能夠安心回家一趟。看看許久未見的親人,感受一下家的溫暖,讓疲憊的身心得到片刻的休憩和慰藉。那是他們內心深處最渴望的安寧,是在風雨漂泊中一直期盼的港灣。初七.平樂.肖家堂口.碼頭
    高而險的山峰巍然屹立,其雄偉的身姿清晰地倒映在江水裏。江水奔騰不息,湍急洶湧,浪濤拍打著江岸,發出陣陣轟鳴聲。兩根鐵索橫掛在江麵上,在陽光的映照下寒光熠熠,仿佛訴說著歲月的滄桑。
    “喂!噢!哦!”老婆那熟悉且嘹亮的號子聲驟然響起,打破了江邊的寧靜。苟老板仰著頭,眼睛忽閃忽閃著,眼眶中盈滿了淚水。冰涼的液體終究不受控製,順著他那飽經風霜的臉龐滾落下來,滴落在灰色的衣領上,瞬間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呦!喂!呦喂!”江對麵很快傳來了回應聲,聲音在山穀間回蕩,接著江麵上的鐵索被拉動, 大約半支煙的功夫,一隻由十六根竹子精心紮成的竹筏已經到了江中間。竹筏在江水中起伏搖晃,卻沿著鐵索地朝著岸邊駛來,筏上的人影也逐漸清晰起來。
    “阿哥”苟老板飽含著喜悅的呼喊聲,猶如一陣激昂的樂章,在寬闊的江麵上不斷地回蕩著。這聲音衝破了江水奔騰的喧囂,穿透了山穀間的寂靜,一波一波地向遠方傳去,似乎要將整個江麵都填滿他的熱情與期盼。 那呼喊聲悠悠揚揚地飄散開來。它掠過湍急的江水,拍打著陡峭的江岸,驚擾了棲息在江邊樹林中的飛鳥。鳥兒撲棱著翅膀飛起,似乎也被這充滿力量的呼喊所震撼。 呼喊聲持續不斷地回蕩著,仿佛永遠不會停歇,好似苟老板心中的情感永遠也抒發不完。它在江麵上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網住了對親人的思念,也網住了即將到來的重逢的美好。
    過了江,再翻過江邊那巍峨的大山,便能抵達自己的家。“我家老祖先原本是姓敬的,也不知是哪一代得罪了官府,為求活命祖上才改姓苟。從前,是依靠在江上打魚維持生計,到我爺爺的爺爺那一輩,就開始在江上從事貨運之事了。起初,是在梧州承接從廣州運來的鹽和棉紗,經由相思埭運河抵達到桂林,往返一趟需耗費一個月之久。運的是棉紗,就在下關碼頭卸貨,能快上半天或者一天;倘若運的是鹽,則要多行駛半天的水路,到水東門卸貨。那白花花的鹽滿滿當當倒滿整個碼頭,在太陽的映照下,光芒耀眼得讓人眼睛都難以睜開。那時,跑一趟船下來,除去打發官府和江上盜匪的花費,都能夠淨掙五六十個銅板。那時的日子,過得甚是紅火。”記得十五年前首次帶老婆回村時,苟老板便是如此介紹的,“光緒年間修築了鐵路,船運愈發艱難,爺爺便賣掉船隻,帶著父親上岸,在山邊安家落戶。”
    山間小道的盡頭,一字排開五間樹皮屋用低矮的竹籬笆圍成的院牆,屋後是青山石壁。阿哥點燃正屋中間的地火爐,把洋鐵圈成的三腳架上,再安上一口鐵鍋。
    “你阿爸去年在山頂不小心摔下來後,就再也沒有去過集市上賣柴火了。這半年啊,他的脾氣變得愈發糟糕了。”阿奶一邊緩緩說著,一邊端出來夏天打來的野豬肉。頓時,一股濃烈的米酸味立刻彌漫在周圍的空氣裏,那味道濃鬱而獨特。
    “何香還是吃不慣酸肉?”阿奶關切地問道。
    苟老板的老婆閨名叫何香,來自千裏之外以工業聞名的龍城郡。年輕那會,來了許久,她都費了好些時日才弄明白爺爺叫阿公,阿媽是奶奶,阿奶則是母親。 “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叫的,習慣就好。”望著一臉發懵的妻子,當年苟老板也隻能這般解釋。那時候的何香,眼中滿是困惑,對於這些陌生的稱謂和習俗,她感到無所適從。而苟老板也隻能用這簡單的話語,試圖讓妻子慢慢去適應和接受這全然不同的一切。
    “隻是這醃肉怎麽也不能習慣。”荷香看著矮桌上一大碗酸肉直皺眉頭。
    “這方圓幾百裏都是大山,找到吃的不容易,無論在什麽季節,不管打到什麽獵物隻要放在米醋裏泡著,好幾年也不壞”苟老板的阿奶接著從屋外搬進一口鐵鍋,鐵鍋裏立刻飄出一股清香,草繩捆緊圓圓鼓鼓的荷葉從鍋裏撈了出來。
    “曉得你不吃酸肉,你阿哥在山裏熬了幾天才打到的山雞。”阿奶笑嗬嗬的解開草繩,撥開荷葉,用竹刀把雞破開,
    “菌子是長在山後,筍子也是自己摘來曬幹的,八月節拿去鬧子上賣,沒賣掉,現在煮雞最好。”
    “往年是不夠賣的”荷香有點詫異,取一個大的粗陶瓷碗裝了雞腿部分大約四分之一的雞肉。
    “ 我給阿媽先送過去”荷香端著碗去了左邊屋裏。
    推開竹門,荷香把碗放在床邊的小桌子上,屋裏光線有些暗,順手點亮了桌上的豆油燈。床上一條藍底白花的被子裏露出阿媽小小的腦袋。
    “阿媽,吃飯了。”荷香從被子裏扶起一個瘦小的老人,瘦得幾乎不需要費一丁點裏力氣,荷香用棉被被塞滿老人的身邊,再一口一口的把飯喂進老人嘴裏。
    正屋裏的火熊熊燃燒著,燒得很旺,那旺盛的火焰將整個屋子映照得紅彤彤的。鐵鍋裏的酸肉“噗噗”地冒著油,滋滋作響,香味四溢。一把切好的幹豆角被迅速倒進鍋裏,苟老板緊接著又把鍋裏加了半勺水。 “小半年了都沒有外來客,本地的人也不稀罕這些山裏的幹貨,鬧子上清淨的很,小年那天阿奶在鬧子上也沒有賣完半擔冬筍。”阿哥一邊說著,一邊往地火爐裏添來了一塊柴。那柴禾在爐中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火勢更旺了,溫暖的氣息彌漫在屋子裏,卻似乎也驅不散話語中透露出來的那絲無奈,荷香安頓好阿媽,苟老板也正抱著阿爸從後屋出來。
    這一頓飯吃過,已然到了半夜時分,苟老板送阿爸回了房屋,解和阿哥坐在堂火前說話,“阿爸這一跌倒可苦了阿奶,那年郎中說過了年就能下地,這一躺都過兩個年了,還是落不了地啊。”阿哥的聲音中傳來了無奈,眼神中透著深深的哀愁。 苟老板也不禁感慨,父親鬆軟的臂膀已經不再堅實,那個曾經搖櫓衝出旋渦的粗壯漢子,在從山頂摔落到崖底的瞬間,往昔的英勇與剛強便不複存在。那個挽弓射狼的父親,再也走不出這座大山。
    “天亮我就要回去了,年前掙了這些錢,不多,給阿爸看個好郎中吧。”苟老板緩緩遞過那個用黑布縫的袋子,袋子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陳舊。
    荷香躺在床上,回想著節前那繁忙的備貨工作,節時那緊張的銷售忙碌,讓她感到精疲力竭。“節後?”她在心裏默默地念叨著,“有節後嗎?”這個疑問在她腦海中盤旋,卻又似乎沒有答案。 荷香拖過被子往裏邊推,此刻的她根本沒心思去弄清楚到底是床太小,還是被子太大,一年到頭都睡在攤位上的荷香已經忘記了床的愜意,她那已經很疲倦的腿腳早就渴望著能好好的在床上歇一歇,此刻的她想盡快進入夢鄉,逃離這一切的疲憊。 隻是窗外依然傳來男人聊天的聲音,那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
    “我在外麵掙錢的路子比山裏多,別省著,天氣暖和了我再拿些回來,照顧好阿媽和阿爸,還有阿奶。”苟老板的聲音堅定而有力,帶著滿滿的決心和牽掛。說完這些,一陣窸窸窣窣的推搡的聲音響起,似乎是阿哥在推辭著什麽,又或許是苟老板在堅持著把東西塞給阿哥。 聲音過後,屋外又恢複了安靜。
    “沒留回去的路費?”苟老板剛回到屋時,荷香努力支撐著那早已困倦不堪的眼睛,急切地問到。
    “哦。”苟老板隻是憨笑著,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
    荷香接著說道:“從平樂到省城要四塊,再到臨桂縣要八塊,咱們一家人往返一趟就要三十六塊。”說完這些,荷香實在撐不住那如巨石般沉重的倦意,緩緩睡了過去。 苟老板看著荷香熟睡的臉龐,心疼不已。他輕輕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幫荷香抹去臉上的淚珠,那動作輕柔得仿佛生怕驚擾了荷香的美夢。此刻,屋內安靜極了,隻有荷香那均勻的呼吸聲,苟老板默默地坐在一旁,眼神中滿是憐愛與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