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雕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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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時,下起了細雨,白無相盤膝坐在偏僻的榆錢樹下,背後束著一把收起的紅綢傘。
這把紅綢傘是黑石寨裏最好的布料了,被他拿來做成了這把竹骨布披的傘了。
白日遮陽,雨裏扮人,倒是方便許多。
不然下著雨身上不沾一點雨水,未免太招人目光了。
至於這身白素華衣,穿著走在人間倒是適配,華貴衣衫鎮小人佞徒,能省卻許多麻煩。
畢竟這張人皮是白家少爺這樣養尊處優的公子,貌美皮相在亂世也是禍害。
他正凝神感應著一處處螢蟲的視野,看著方圓數十裏內的各處荒野河流。
按照那位孔姓高人所言的地貌特征,北麓的東北方向河流不算多,能藏下烏蛟的也就更容易確定了。
他隻遠遠的盯著河湖澤潭,哪怕烏蛟神通再大,也不可能瞬間閃現到自己身側,那麽白無相就有從容的時間可以逃路。
自己是借力打力,但無論是誰的力,對白無相而言都有可能隨時對他出手,故而謹慎最為上要。
就在他分神留意著時,一陣小調從晨間的雨霧中傳來。
“無論它高門大戶,還是低瓦小舍,夜夜生香…啊~
都要我這也小小郎~”
順溜的腔調唱著自顧自樂的口水歌,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拉著一個雙輪木車,從不遠處走了過來。
這漢子正唱著起勁,忽地看見樹下好端端坐著個人,衣衫華貴,相貌俊美,不似凡塵中人。
他當即哎呦一聲,自顧自的嘟囔著:“完了,這衝撞了貴人!”
說著,漢子忙調轉車頭想往別處繞路,卻不料雨天濕滑,車上一個木桶咣當一下落了下來,一股惡臭撲麵而來,直停在了榆錢樹下七尺。
白無相聽到動靜睜開雙目,瞳孔一瞬間由純白化為黑白相間的人瞳,平靜的看了眼地上不遠處的惡臭之物。
“噗通~”
“貴人饒命!貴人饒命啊!小的當真是無意衝撞了你!無意衝撞的您!”
漢子本就緊張的盯著樹下的那人,當他看到那詭異的瞳孔一閃即逝時,心中更是噗通噗通的劇烈跳著,隻能跪下磕頭。
白無相輕笑了下,“你我無因無果,不必跪我。
至於這些……”
他看了眼地上的夜香,絲毫不介意道:“我天生沒有嗅感,於我而言並無妨事。”
“貴人您真是好人!小的這就走,免得擾了您清淨。”
這漢子忙提起木桶,帶上脖間的粗布捂著口鼻,把地上的夜香清掃了一番。
白無相見他頗為嫻熟的樣子,好奇的問道:“你莫不是專門作此類事的?”
“回貴人的話,您慧眼,小人確實是專幹這一行的,已經有七八年了。我們這一行的都被叫做夜香郎。”這黑黝的漢子見對方十分好說話,膽子也大了些,多說了兩句。
白無相點點頭,看著他一身頗為壯實的樣子,“這一行可是錢多?”
“嘿嘿,讓您見笑了。”漢子低笑了聲,“雖然這一行看起來髒兮兮的,可確實不算窮行當。
俺幹這一行還娶了婆娘,不但在鄉下有二畝薄田小院,在城裏也有個落腳地。”
白無相聽了倒是覺得新奇,“如何營生?”
“嗨,夜香這東西,可是農人們的稀罕寶貝。種地肥田,可離不開呢!”說起自己的行當,這漢子頗為自得的說起細致的來:“尋常人可還搶不到這差事呢,我們夜香郎都有自己的坊市位置,常常還因為爭這個同行間打架呢。
還有這大戶人家和窮戶人家的夜香也不同,富貴人家那大魚大肉的,自然也更那啥了……”
漢子越說越起勁,猛的看到眼前人才想起來對方可不一定是“人”,忙止住了話頭,改口道:“再說起來恐汙了貴人尊耳,小的家中還有要事,就先告辭了!”
白無相隻點點頭,那漢子便連忙推著車繞路走了。
樹下便隻剩了他一人,不遠處的地上引來些蚊蟲,可白無相周身沒有一隻蚊蟲敢靠近他。
白無相默默的站起身,他沒有說謊,一具白骨怎麽能嗅到氣味呢?
哪怕他披著張人皮,看著與“人”一模一樣,可他聞不到花香,不知酸甜苦辣臭,喝不得水,吃不得食。
他唯有靠著死氣生存!
白無相望著那遠去的身影,笑著搖搖頭,原來古時的天穹下還有這樣一群為人不知的夜香郎曾經存在過曆史歲月裏。
他揚了下衣袖,離開這裏,尋到一處更偏僻無人的地方。
一處散發著惡臭的亂葬崗。
至於為什麽他知道是臭的,因為白無相看到了那些腐朽屍體上的蟲蚊。
這裏沒有人來,不會有人打擾到他。
白無相走過荒地,自他腳底兩側,無論是什麽蟲子,都自發的為他避讓開來一條路。
不是白無相怕它們弄髒自己的衣衫而使用妖力,是這些蟲蚊感知到了死氣自發的避讓。
人可以被他的皮相迷惑,但野獸生靈不會被外相迷惑喪失了對死亡的感知。
他看著一地的屍骨,許多都是一卷破布包裹著扔進了這片林子,有老人也有孩子,隻有窮苦人家,辦不起喪葬,亦或者是無親無故的可憐人。
有些腐肉中已經露出了皚皚白骨,一些奇形怪狀的蟲子在身軀裏扭動著,還有些陳舊的屍體上已經生長出了野草。
死,孕育著土地中的生。
白無相歎息一聲,抬起手來,取了地上一塊白骨,然後坐在地上用玄針一點點勾勒著白骨。
顆顆細碎的白色骨粉掉落下來,撒在泥土中。
群屍眾骨的林裏,白無相端坐中央,細心的雕刻出一隻骨雕。
巴掌大小的骨雕如同一隻石雕小人,不過由於白無相隻是粗略的勾勒了線條,這骨雕小人並沒有無官。
他握著手中骨雕,隨手一引,四方的濁氣湧入骨雕中。
下一刻,小小骨雕落到了地上,眨眼間便極速膨脹百倍,化為一個巨大的白色石人。
這石人顯化而出後便雙手插入泥土中,三五下便挖出了一個坑。
然後在白無相的意識指引下,骨雕巨人捧起一具具白骨將其放入了土坑中。
白無相站在原地默默看著,輕語道:“白骨們,若你們有開靈的一日,埋藏在泥土裏便能躲過太陽的劫數。
沒有四四方方的棺材困束著你們,希望有朝一日你們中有一具,或是有一塊骨能扒開泥土,成為如我一般的存在。”
出世一年多來,白無相見過各種精怪妖靈,可唯獨沒再見過如他一樣的白骨精同類。
妖有妖的法門,佛有佛的法言,道有道的法統。
但妖中百獸有百獸的修行法子,蛇有蛇修之法不可用於鷹修,虎有虎的修行之路,不可用於鼠修。
他這白骨,自然也唯有修白骨道。
白無相身側沒有一個同道可以印證交流,所以他的路有太多未知。
看著一具具白骨被放入一具具坑裏,他的嘴角才有了笑意。
無論這些白骨生前如何,他隻知死後的白骨是自己的同類。
巨大骨人做完這一切後,化為原形,重新落入白無相手中。
他看著手中的骨雕,再次拿起玄針雕琢出了骨人的五官,濃眉大眼,像是個勇猛的漢子。
白無相盤算了下時間,沒有繼續精琢骨雕,隻把它收入袖中,然後視野化為一隻隻螢蟲所觀的場景。
各處水域中都並無什麽異動,看來那烏蛟吞食了足夠的血氣後還需要一段時間煉化才行。
白無相恍然想起記憶中,蛇類剛進食之後會是最為虛弱的狀態,因為吞咽太飽的身軀會讓蛇類各方麵反應都會變慢,且臃腫的體型更容易被頂上。
如今哪怕是蟒成了蛟,可這種用邪魔法子化蛟必然不能和真正苦修出來的蛟龍相比。
白無相在心中盤算了下,這烏蛟第一次食人和第二次食人間隔了兩個多月,第三次和第二次之間隔了一個多月。
烏蛟前兩日所食的這次,應該至少需要半月時間才能煉化血氣。
白無相耐心的等待著,直到黃昏時才見一群官差衙役和幾名半仙模樣的高人來到了幾處水域。
他皺了下眉頭,這些人中根本沒有幾個有本事的。隻怕連烏蛟藏身所在都尋覓不到。
但白無相還是繼續旁觀著,畢竟是借人的力量,那他也不能貿然出手。
直到白無相看見那些人往水中播撒著一些東西,他才明白過來,這些人還是真來送死的!
他們往水中撒的是蛇類蛇膽磨製的粉末,以及雄黃,硫磺等物。
隻不過他們在這些水域的北側撒雄黃,南側撒蛇膽粉,顯然是在引誘著烏蛟往南去。
一車車的藥粉被撒入河流中,將幾處水域都弄得一片渾濁。
直到夜幕初臨,天上一輪圓月高照,這些人才停歇下來,在南邊的一處大澤旁準備休息。
林捕頭看著四周的野草,心中略微不安的拉著一個道士問:“趙道長,我們在這裏過夜真的安全嗎?”
“這個…按理來說那蛇妖距離上次進食沒過幾天,應該對我們沒興趣。”有些肥胖的中年道士安撫他道。
聽到這話林捕頭才稍稍安心,這位趙道長他認識了幾年也算熟人了,是從陸陽趙家而來的捉妖師。
他幹這一行的少不得會接觸到些鬼神之事,故而特意結交了這位捉妖師。
陸陽趙家可是八大捉妖世家中最有名氣的兩三家。此人是趙家嫡傳,雖然人有些不靠譜,但想來還是有幾分真本事的。
林捕頭心安了下來,才叫了眾兄弟聚在一團,生起火堆,取出隨身攜帶的酒肉幹糧來用晚膳。
而其餘幾名“高人”則是聚集在一起談笑風生,吹談著自己捉過什麽妖邪。
而趙風遠則是自顧自的離開眾人,來到偏僻處,在地上畫著各種圖案,還從衣衫裏取出了九張黃符,算是做了個陣法。
然後他就盤膝坐在原地,也不與其他人交談,隻心中默默祈禱著:“這什麽蛇妖可千萬別出來啊!
該死的縣令,竟然誆騙本道爺跟這些人做誘餌!
若不是本道爺一時手頭緊張,才不會接下這破差事呢!”
坐在火堆旁的十幾名捕快倒是並不怎麽懼怕,他們隻笑著吵鬧。
“哎,你們說會不會真有蛇妖啊?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呢!”
“你小子,膽子也太大了吧?真見到了那蛇妖小命可都難保了!”
“我們這麽多人都在,況且還有這六位仙師高人在,怕什麽?”
“是啊!到時候我們殺了這蛇妖,回去能領十兩賞銀呢!到時候鄉裏鄉親的見了咱們,誰不高看咱們幾眼?”
“哈哈哈,你就想著出風頭了是吧?”
“俺就想著可別出什麽意外了,俺家婆娘才剛有兩個月身孕呢。等拿了這賞銀,買些好東西給婆娘補補身體。”
“等完事了,我請大家夥兒去聚香樓飽餐一頓!好酒好肉管夠!”林捕頭也笑著說道,他家是本地大族,可不缺這十兩八兩的,看著自己手下的這群兄弟自然想讓他們日子好過些。
“好好好,林捕頭簡直就是我義父!”
“哈哈。你小子。直接認了頭當幹爹得了!”
眾人哄笑一片,倒是也放鬆了不少,心裏也沒那麽緊張了。
一個瘦高道人和幾個同行吹噓了一番,尋了個空,走到水邊,脫下衣褲方便了起來。
他嘴裏哼著小調,想著等拿完這筆銀子又能快活大半年了。
水邊,原本還算清澈的水麵,不知何時忽然渾濁了起來,河水一片玄色如同深淵。
隻是在夜裏確實難以分辨出來,這瘦高道人隨手抖了兩下就準備提上褲子離開。
卻不料平靜湖麵上猛然破開,一隻巨大的黑蟒撲出,一口咬斷了這瘦高道士的頭顱,讓其頭首兩分,然後纏繞著其身子一點點吞咽下去。
這人連一聲慘叫都沒得急發出,黑蟒身上的蛇鱗在月下泛著光亮,殷紅的血從其口中溢出滴落在了雜草上。
一隻臥在草堆上的螢蟲默默看著不遠處的一幕,絲毫沒有被驚走。
幾十裏外,亂葬崗中白無相眉頭緊皺,這不是那隻烏蛟,隻是看其身軀之巨,至少也有幾十年的道行了!
這片大澤中,很可能不止僅有烏蛟!
他猛然想起烏龍寨裏數以萬計的蛇群,烏蟒都成蛟了,那其召聚而來的可不會隻有尋常的蛇蟒了!
而是……四麵八方的蛇妖!
白無相驚站而起,他看著頭頂的月亮被一片烏雲遮擋。
月黑了,風,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