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浮生山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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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台之上,遊均子默默望著低處漸行漸遠的送親隊伍,他也隻能低聲歎氣。
轉過身來,驀然發現桌旁多了一道身影。
“無相大人!”
遊均子驚了下後,反應過來拱手行禮道。
“嗬嗬,舍不得寨子裏人剛多了些,如今就要走了不少?”白無相坐在桌旁,兩根手指夾住棋盤上光滑的白子,輕笑著問道。
“這倒也不是。”遊均子也逐漸習慣了這位神出鬼沒的習性,很快就緩過神來道:“隻是感慨世事變遷,人心也是多變。”
“人心,是最善變之物。”白無相似笑非笑道:“比起妖魔之變,也要更勝千百倍。
故而才有天意如刀,人心難測一說。”
“大人說的是。”遊均子歎道:“大哥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已經有些枯燈熬晝的苗頭了。”
“生與死,是世上最常見的事了。可惜我不會看病救人。
不過若是害人殺人,我倒是拿手的緊。”白無相笑著在棋盤上隨意落下一子,抬眼看向他。
“大人說笑了。”
遊均子眼皮跳了下。
“若真想給他續命,倒不如入贅百花寨,他們那裏興許能給你大哥治病,多活個三年五載的不成問題。”白無相提了一嘴道。
“這……還是算了。”遊均子歎道:“若真如此,大哥隻怕寧死也不會去的。”
“你大哥並非俗人,生死自有天定,不必操心。”白無相笑著安慰了他一下,“你的身子倒是比起前幾個月也好了些,以後還是少在寒冬時節進山,畢竟這黑石寨上下可都指望著你呢。”
“這個,……多謝無相大人記掛。”
遊均子身子一頓,自己在正月裏外出的事情沒有瞞過對方。
他也隻能歎笑掩飾而過,心中不由觸動。
沒想到這隻自己迎接入寨的精怪還會關心起他的身體。對方知道自己藏拙的身份並未揭穿反而還一笑而過,倒讓遊均子真的對眼前這位“無相”有了幾分敬意。
“山中歲月寂寞,不比人間琴棋書畫各樣都有個消遣去處。遊兄不妨與我對弈一局?”白無相兩指夾起一枚溫潤如玉的白子放在眼前看了下。
“這…不曾想過無相大人也會人間棋術。”遊均子聽了十分稀奇,當真坐下來重拾黑白棋子,與之對弈起來。
山中雲霧起伏,石桌上黑白二子交相爭鋒,白無相執黑子,遊均子下白子,黑白二色在棋盤上逐漸攤開。
二人對坐山間石桌,隻看棋局不問外事,遊均子每一步下的都極慢,而白無相每一子都下的極快。
直到一片樺樹的綠葉迎風吹落,蓋住了棋盤中的最核心處,天元一位。
也讓遊均子回過神來,抬頭一看,不由失笑,“竟已到了日落,無相兄棋藝之高令我折服!慚愧慚愧!”
白無相笑著拿起蓋住棋局的那片葉子,“遊兄棋藝高深莫測,才是我該佩服的。
我之所以每落一子都不曾停頓,是因為我能感知到遊兄你心中在懼怕我不要下哪一處棋。
今日這盤棋,看似你我對弈,實則是你以己之心攻己之懼。”
“原來如此,我道為何無相兄總能找到我的破綻之處。”遊均子恍然大悟道。
“嗬嗬,這棋局,困住你的其實隻有你自己。”白無相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隻道:“莫要太為難自己。”
說罷,白無相揮了下衣衫,一片葉落,他的身影則已消失不見。
隻留下遊均子神色一頓,看著那片落到餘暉裏的綠葉,他苦笑了一聲,“我竟是被一個妖靈蠱惑了心思。”
家仇國事,同袍臨陣托付,一一都壓在他的肩上,看似儒雅隨和的遊均子心中其實懷揣著太多的思量。
多憂多思讓這位遊家傳人早染白了鬢發。
山中青綠之色再現,又到了萬物勃發的季節。
骷髏山下長滿了野草,比尋常山野之處都要茂密許多,也遮掩住了入山的那條小道。
寨子中的孩童都被阿爹阿娘嚴厲警告過許多次不能靠近這座大山,至於緣由,那便是不能打擾到了山中的無相大人。
懵懂的孩童們尚且不知什麽是危險,隻知道那座山裏有一位長輩們敬畏無比的神明存在。
大多數的孩童都會聽阿爹阿娘的話,不敢靠近那座終年被雲霧籠罩著的大山。
當然也有些年輕氣盛的少年膽量夠大冒險鑽進去過。
但他們隻要一闖入那座山裏就會陷入迷霧中被困住,直到大半日後又驚又懼,又渴又餓時他們才會無助的哭出聲來,驚動山裏的一隻黑鴉帶著他們走出這座迷霧山。
日子久了,孩童們就對那座神秘大山充滿了好奇與敬畏,也少有人再敢往山中闖了。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春暖花開的時節轉瞬即逝,隨之而來的是盛烈酷暑。
今年的節氣與往年不大相同,原本春日裏多雨的時節就沒有下幾場雨,入了夏後更是接連月餘不見雲氣。
新開荒出來的百餘畝地加上原本的百餘畝地種出來的稻穀也都被烈日曬得有些發黃。
寨民們不停的引水澆灌,可這天就是不讓人省心好過,井裏溪裏的水也都少得可憐。
於是寨子裏的山民就發起了愁,一個個老農在烈日下曬得黝黑的皮膚透著汗水,他們躬身彎背在地裏摸著泥,量著水,任憑他們有再好的種田手藝,天不下雨,便無能為力。
人力已盡,他們便隻有求天了。求天是不靈的,他們便求到了無相廟裏。
白骨洞中的白無相也無能為力,他不是什麽有控水之能的妖靈,這方圓百裏一點水氣都沒有,他這骷髏山陰氣再重也隻能撒點露水看看得了。
要說呼風喚雨,那自然是術有專攻的妖靈才能做到。
傍晚悶熱的無相廟裏,站滿了愁眉苦臉的山民,他們跪在神像下虔誠的祈禱著無相神能顯靈招風引雨,保佑他們地裏的莊稼不至於幹涸而死。
但洞中的白無相看著石台下水位跌落將要見底的暗河,他也無能為力。
遊均子也來求了他,白無相坦誠相告,自己是陰靈鬼物,隻能庇護寨子不受山精野怪侵擾,至於祈禱風調雨順的事情,他可不管這事。
看著一臉憂愁的遊均子,白無相把自己的推測說了出來。
“你年初時節動了地脈,再加上山北那邊剛敢走一條蛟龍,雲澤山這幾年少雨也是不可避免的事。
蛟龍興雲雨,無論是孽蛟還是老蛟,落到哪裏都是個災。”
遊均子聽完後道謝了一聲,便轉身離開了。
第二日,寨子裏的老老少少,都提著幹農活的家夥出動了。
遊均子竟然帶著寨民們在曠野的深山中挖渠引水!
瘦弱的山民們還沒有野獸強壯的身軀,拿著一把把木石鏟子,在這荒野的深山裏埋頭挖土。
當寨民們破舊的灰色衣衫在峻嶺之中連成一線時,白無相看到這一幕為之動容。哪怕他們一個個力弱身瘦,許是一隻山間野狼就能把他們撲到。
可當數百寨民的心連成一線時,天地之災也要為他們生出一條活路來。
白無相看著這些寨民用笨重的木石工具揮汗如雨的在山間日夜不息勞作時,他也不由動容。
當十幾裏外的河水第一次裹挾著渾濁的泥土流入黑石寨的山田裏時,他看著那些疲憊不堪的人臉上卻都洋溢著喜悅。
白無相從他們身上看到了一縷模糊的氣息,轉瞬即逝。
他也是第一次親眼看到如此原始古老的文明延續。
白無相從未有過這種感受,他第一次站在累累白骨堆積成的山巔上,認真的看向這群寨民。
他心中由此生出了一種模糊的感覺,像是自己能看到死氣降臨時的感受。
白無相心中歎道:“玄之又玄,道非言傳,果真如此。非親臨觀道,不可明此之意。”
當其他山寨還在苦苦祈求著神明出手相助時,黑石寨的稻田已經被他們親自求來的水灌溉上了。
白無相抱著懷中的白狐狸,感歎的對她道:“這便是天災無情,人定勝天。
人類的智慧,可多著呢,你要學的可不是一點半點。”
小白狐明亮的眼眸眨了眨,眼裏並不大懂的這些,她隻知道往白無相懷裏靠近一些會更涼快。
這一年的夏日兩月不曾有雨,於山下的百姓而言又是個災年。
站在山頭的白無相看著人間混雜的諸氣又多了抹血色。
這一年的暑熱並未持續過久,在過了五月端午這一毒日後,又曬了二十餘日,直到林中的蟬兒都幹在了樹皮上,天空中才總算是響起了一聲驚雷。
這一場暴雨掃去了酷暑的熱烈,讓山間萬物都恢複了些生機。
洞裏的白無相也是一切如舊的靜心修煉著。
直到這一日,洞外來了隻狐狸辭別。
一身青毛更碧了三分的青殷狐精蹲在了白骨洞前,她恭敬的拜道:“小妖青殷拜謝無相大人收留之恩。
今日小妖欲離開此地,特來拜別大人!”
洞裏雲霧湧出,一隻小白狐急切的撲了出來,不舍得依偎在青狐身下。
白無相好奇的走出洞來,笑問道:“你這是要去哪?”
“讓大人見笑了,小妖凡心未泯,還是要去人間走一遭。”青殷揉了揉小白狐的腦袋,“大人能收下我這孩子也算她的緣法,青殷道行淺薄,也無可報答,唯有這得自人間的一塊烏鐵勉強算得上寶材,便獻於您了,還望不要嫌棄。”
白無相眼神微動,笑問道:“隻怕是還要我照看你那老桃樹下的幾隻小狐吧?”
“瞞不過大人慧眼,小妖尚需去往人間渡紅塵劫數,若帶上它們隻怕是根本難以顧及。
便想著留在大人山腳下,左右不過是幾隻野狐。若得了靈性入道或可為大人一用也算它們好命。
若是不得靈性,也就是山中一野狐,生死也隻由命去了。”青殷笑著恭維說道。
“哦?你們狐族大都如此嗎?”白無相好奇的問了句。
青狐低首道:“我們大丘雲國祖祖代代莫不如此。隻將孩兒養到能獵食自生,便不再教養管束了。
否則,如若都像人族一般照顧後輩到壽終,那天下林中哪裏還有野狐捉食,獵人捉狐呢?
況且,我們狐族年華易逝,若不趁年輕時渡過紅塵劫數,老了可就更難渡了。紅塵繁華萬千,我等為妖生靈啟智已非野獸,又怎能為繁衍之事空付狐生年華呢?”
“你們大丘雲國倒是有趣。”白無相笑著稱讚了一聲。
“大人若感興趣,便可在大丘雲國外每隔十載桃花盛開時,迎萬妖入國時可遊覽一番。”青殷抬起狐狸腦袋,細長的狐狸眼笑眯眯的諂媚道。
“若有緣法,定要好好去看一看的。你且去吧,紅塵路漫,還須小心。”白無相招起地上不舍的白狐,笑著說道。
“多謝無相大人收留,小妖就此別過!”
青殷說罷,蓬鬆的狐狸尾巴一晃,便化作一道細微的遊光離去,合入天邊餘暉漫天的夕陽之中。
洞裏,白無相抱著小白狐,一把提起她的腦袋道:“怪不得常言狐女多情且涼薄,原是如此。”
這小白狐如今已開了靈智,隻是還需數十年的修煉才能化妖幻形,留在白骨洞裏倒是能添上一縷生氣。
白無相丟下了狐狸,由得其跑到了一邊去。他撿來一塊白骨,用玄血針在骨上刻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跡。
狐族妖修多需入紅塵渡劫,這倒是個不知道的。
他隨手便記錄了下來,印在了白骨之上,也算是白無相積累的修行道藏了。一些常識和他的所見所聞,白無相都刻在了山上骸骨中。
而以他這古怪的紋路寫法,也怕是隻有同為白骨成精的妖靈才能看得懂。
左右山中無事,這些日積月累的東西就慢慢記著了。誰知道哪一日,他記性不好了,興許翻一翻山上的骨頭便能找到答案。
他拿起青殷放在地上的烏鐵,隻不過巴掌大小,把玩了兩下思量著暫時無用,便隨手丟到了寒潭之底放著。
這青殷狐娘都不在意幾隻狐崽的性命,他也不會在意那老桃樹下幾隻狐狸,山腳下養一窩狐狸也總比滿地骷髏好。
白無相還是留神看了眼老桃樹下的狐狸窩,卻見三隻青灰毛色的野狐狸正蹲在餘暉下啃桃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