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遂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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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外日光彈指過,樹間花影坐前移。不知不覺間,白無相已經來到黑石寨一年有餘,這個夏日平淡的過去了。
    當夏蟬的長鳴聲在門前樹上漸衰時,三文焦急的站在屋外來回渡步。
    他抹去額頭上的汗,拉住往屋外倒了一盆血水的阿婆,“婆婆,俺婆娘怎麽樣了?這都快一個時辰了,怎麽還不見動靜?”
    老婆子歎了聲氣道:“你婆娘她胎位有些不正,我們幾個已經盡力幫她扶正胎位了,能不能生下來就看老天爺保不保佑了。”
    聽到這話,三文心裏頓時涼了半截。他六神無主的站在原地,嘴裏念叨著:“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如今正是秋收農忙時節,寨子裏的男女老少都去田裏忙著了,能請來兩個老人幫忙生產已經是二當家體恤了。
    但二當家可對生孩子這事上不大懂行,隻能靠寨子裏有經驗的老婆婆幫著了。
    他站在屋外聽著自己婆娘無力的哀嚎聲,心中也越來越不安。
    “這該求誰啊?這該求誰啊?”他無助的喃喃道。
    一旁幫忙的劉阿婆看到他這樣子,歎了口氣道:“三文,我給你透個底。你家婆娘身子太弱,隻怕遭不住這罪。孩子是足月了,但這樣下去生不出來久了隻怕會悶死。
    不如你去求求無相大人吧,祈禱神明能有靈。否則,我便隻能問你保大還是保小了。”
    “神明?我家婆娘她……”三文心中一驚,“這麽難嗎?
    我大小都想保,我婆娘她……”
    劉阿婆歎了聲氣,擺手道:“那就去求神吧,我們老婆子是做不到了。”
    “好,我這就去求!這就去求!”
    三文轉身就狂奔著往寨子後的無相神廟跑去,他一路上半刻都不曾停留,隻用了小半時辰就跑到了廟門前,累的喘著粗氣腰都抬不起來,隻能仰著頭,汗水模糊了視野,眼前緊閉的廟門高大威嚴,四周空無一人。
    他爬上幾道台階,用力的拍著紅色木門,“大祭司!大祭司!求您開開門!我要拜廟!我要拜無相大人!”
    廟裏的阿六聽到門外敲打聲,他皺著眉頭趕到門前,打開了一道縫隙,“無相廟裏白日不開,隻能晚上日落了才準入廟上香。”
    “大祭司!求求你,讓我進去吧。我婆娘她難產了,求求你讓我拜無相大人,求求無相大人顯靈!”
    “胡鬧,無相大人又不是胎神,這等事情怎麽能汙了無相大人的眼目?回去吧。”
    阿六心中生怒,一把合上了廟門,任由他拍打著廟門喊叫哀求。
    “大祭司!求求您了,我三文就算做牛做馬也願意!求求您了!”他焦急的在廟門外扯著嗓子喊叫,壓過了廟裏的蟬鳴聲。
    廟中回廊下,正在作曲的盲童們聽到了廟外的哀求聲。
    悠揚的曲調裏摻雜著一縷悲意,回蕩在空曠的神廟中,微風吹拂搖晃著槐樹上的葉子,一隻玄鴉從山後飛來收翅落在了回廊裏,距離這八個孩子隻有半丈遠。
    “叮當~”
    一個孩子手中的鈴鐺落在了地上,他蹲下身來伸出手在地上摸索著想要撿起來。
    但鈴鐺滾動的有些遠了,他摸索了半天也沒摸到。
    玄鴉一蹦一跳的來到了鈴鐺前,伸出一隻爪子踹了腳鈴鐺,踢到了那孩童的手邊。
    可整個曲子因為這耽誤的片刻,就亂了節律,聽起來十分的不和諧。
    為首的那個盲少年皺著眉頭道:“都停下來,又錯了。”
    幾個盲童隻能停下來,放下手中的樂器,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怎麽又錯了?是誰出了亂子?”
    年齡最大的那個盲少年質問道。
    七個孩童不敢多言,隻能沉默。
    玄鴉看到這裏覺得無趣了,展開翅膀飛向了別處。這群孩童每天練的曲子它都會來聽一聽,在它聽來還不如自己呱呱亂叫的好聽。
    它飛到神廟上空準備找幾隻蟲兒填飽下肚子,卻忽然鴉目中黑氣一閃而過,隨後便墜落到了神廟裏的阿六身上。
    阿六看到玄鴉忙伸手接住,聽著鴉兒呱呱叫了兩聲,神色一愣,手上的玄鴉便飛走了。
    而他則是麵向神殿中的無相神像拜了下,“謹遵神旨!”
    廟門外,三文還在不甘心的敲打著廟門,突然“咯吱”一聲響起,阿六從廟門走了出來。
    三文忙拜下道:“大祭司!大祭司!求您救救我那婆娘和孩子!求您……”
    “好了,不必多言。”阿六止住了他的話頭,神色頗為肅穆道:“無相大人特命我前去,你一家自能平安無事。
    隻是無相大人說你的孩子自有天命,需要獻於神明。等到他六歲時,便要送入神廟,侍奉在無相大人座下。你可願意?”
    “我願意!我願意!”三文忙連連點頭,“能侍奉在無相大人座下我那孩子的福氣!隻要能讓我婆娘和孩兒平安無事,什麽我都答應。”
    “好,既然如此,那便隨我去吧。”阿六麵無表情的道。
    “是!是!大祭司!”三文忙從地上爬起來,站起了身子,跟著他一同往寨子裏趕去。
    路上的阿六看著三文對自己畢恭畢敬的樣子,心中不由感慨,原來這種能決定他人命運生死的感覺真不一般,怪不得世間那麽多人貪戀權力。
    同時心裏也在想著,無相大人要這麽一個小孩幹什麽?難不成是這小孩真的天命不凡?
    等到他與三文趕回黑石寨已經過了午時,農忙的人也有從田中趕回來的,來到三文家幫襯著,眾人看到阿六來了,都個個神色恭敬了些,都叫上了大祭司。
    阿六來到了門房前,對眾人道:“讓房裏的人都出來吧。”
    三文連聲點頭,跑進屋子裏把幾個老婆子都叫了出來。
    眾人好奇的看著大祭司,相看著大祭司到底有什麽辦法能把難產的孕婦給救回來。
    等到屋裏人都出來了,阿六才正步走到了房門前,屋子裏三文的婆娘已經疼暈了過去,四周靜悄悄的安靜了下來,圍觀的寨民也都不敢出聲。
    午時過後的陽光尚且毒辣,阿六舉起手中的神玉杖,口中默默念誦法訣,隨著他舞動手杖,天空之上逐漸有一片陰雲飄過遮住了烈日,方圓百丈之內的天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了下來。
    寨民們個個都盯著天穹,不時望著大祭司施法,心中對這位大祭司也多了幾分敬畏。
    四周陰風陣起,本是初秋的午後還有些暑熱,可此時寨民們卻覺得通體生寒。
    一股玄色黑氣自天穹中緩緩落下,進入了屋舍中。
    床前,一片鮮紅的鋪上,躺著個麵色蒼白昏迷過去的女子,其腹中還有一個明顯隆起的胎兒,隱隱可見在不停的蠕動著。
    床邊,黑氣掠過,白無相出現在了原地。
    他盯著床上還在母體中的胎兒,瞳孔中閃過妖異的黑氣,這孩子哪怕沒有出生,便能讓白無相感知到某種神秘的氣息,且其根骨十分不凡。
    若是能在玄門之下修行道法,應當十分不凡。想來這或許就是修道之中口中的靈根妙骨,修道天才。
    這等攜帶不凡降臨的孩子多半會遭受天地意誌的排擠,多災多難,許多天才都會隕落於幼小之時。
    這嬰兒在母體中孕育時便吸幹了其母的大半元氣,如若按照古時醫術水平他們母子必死無疑。
    白無相緩緩伸出修長的食指,一點黑氣鑽入這孕婦肚中,隨後便見這孕婦的肚子急劇膨脹起來,隱約間甚至能聽到骨骼扭動的聲音。
    他雖然不會什麽醫術,可好歹日日夜夜穿著人皮,又是白骨精怪,對人身的骨骼皮肉還是十分理解的。
    白無相直接催動這女子體內的骨骼,使得皮肉暫時分離,然後直接隔空修行骨骼將那嬰兒送出體外。
    接著他取出玄血針,此針嗅到血腥氣味有些抗拒,但白無相還是接引其穿針皮肉血骨之中縫合了血骨,保住了這女子的性命。
    看著渾身帶血的那個幼小嬰兒,白無相輕笑一聲,這樣的靈根不凡者活著可比死了空得一副白骨有用的多。
    隻是床上的這女子虧空元氣,即便白無相出手,他也不是神仙,沒有靈丹妙藥,隻怕其最多還能活個三年五載。
    做完這一切,白無相轉身便消失離去。
    天空上的陰雲隨之離去,秋陽高照,大雁鴻飛,一片祥瑞景象出現在了屋舍上空。
    阿六看著這一幕也不由心中驚起,看來這孩子果真不凡。
    眾人都看到了這一幕嬰兒洪亮的哭聲也從屋舍中傳來,三文驚喜的問道:“大祭司,可是成了?”
    “不錯,有無相大人顯靈,自然是無憂。”阿六笑著點頭。
    “多謝無相大人!多謝大祭司!”三文忙激動的拜下道。
    “還請大祭司能賜下一名,保佑我這孩兒能平安順遂。”
    阿六笑看著被陽光照得金黃一片的瓦舍,開口道:“你是有福氣的,無相大人賜了一命,此子逢秋之日誕下,名為遂秋。”
    “遂秋!遂秋!”三文歡喜的道:“多謝無相大人賜名!
    隻是小人是個孤兒,沒有姓氏,不知這孩子跟隨何姓?”
    阿六聞言想了想:“那便跟著姓白吧。”
    “姓白,那便叫白遂秋了!”三文低聲道了句,“那我也算是能有姓了,我以後也該叫白三文了!”
    這一年的初秋,黑石寨裏一個叫白遂秋的孩子出生了。從此,黑石寨裏也將會有一戶姓白的人家了。
    洞中,白無相回了石台上。這孩子初生孱弱,他一個白骨精可不會照顧什麽孩子,即便是再有活力的孩子,天長日久的呆在他這陰森森的骷髏山裏隻怕也活不長久。
    洞外,玄鴉在山溝裏吃了幾隻金勾蜈蚣後,滿意的飛了回來。
    白無相笑著對它道:“日後,你便要多幫我看著那個孩子了。等其長大成人之後,便可為我助力。”
    既然世上有捉妖家族,獵妖師承,那為何不能有護妖家族,護妖師承?
    他可沒有什麽心思日夜防範著捉妖師獵妖師,倒不如讓人與人鬥。
    這世上,殺人最多,爭鬥最激烈的,可不是人族和妖族,反而是人類自己。
    他也要學著人類的智慧,來幫助自己修道得法。
    想到這裏,白無相衣袖中一滑,一塊淡青色玉佩浮現。
    此物正是當日在水澤旁,王家弟子殺害了那道士所得的寶物。
    其中不僅有著殘餘的靈力,似乎還藏著一段傳承。白無相正是看到了這點,才奪了此物,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為這玉佩的後人報仇了。
    他原本是想看一看人族修道者的功法傳承,然後再以印證。
    但沒想到自己的妖力卻解不開此物封印,如若強行破除隻怕會毀了這玉佩。
    白無相隻好作罷,等到白遂秋長大之後,想來族修道者的靈力應該能打開此物封印,到時候他也能觀得其中傳承了。
    骷髏山和黑石寨可是自己的根基所在,白無相也會把這裏營造的根深蒂固,讓自己無論如何也會有一處立足之地。
    他能看觀諸氣,雖然不大明白氣機玄奧,可白無相也會揣摩思量。
    虎王寨的方向氣機蓬勃,還有黑水寨的氣機也深厚綿長。多半除去其中妖靈精怪的自身修為外,多半還是他們數百年修於一地積攢下來的氣運之類加持。
    傳說中仙佛多有固定的道場山門,想來也是於修行和命數上有些關聯的。
    隨著日暮西山,天地間陽落陰升,白無相也不再多思,而是靜下心來繼續修煉。
    ……
    月餘之後,一個烏雲蔽月的深夜之中,洞裏潛修的白無相耳邊傳來了一聲細微的聲音。
    他皺了下眉頭,停下運氣吐納,心神寧靜再仔細去聽。
    “無相!無相!
    吾祭吾怨,舍我之命,拜求顯應!
    無相無相!吾祭吾怨,舍我之命,拜求顯應!”
    百裏之外,一片陰森的亂葬崗中,一個麵容枯瘦的男子跪拜著身前的一塊白骨雕成的無相小像,口中虔誠的默默念誦著,身前還插著三根點燃的香炷。
    他一遍一遍的念誦呼應著,叩拜身前那尊沒有五官的小像,低聲的呢喃回蕩在黑夜之中,四周不知何時忽而蕩起陣陣陰風,吹動枯葉飛上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