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徐鳳年看望徐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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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牽著馬,站在山腳下的“迎仙坊”前,抬頭望了望。青石板路蜿蜒向上,被霧打濕後泛著油光,偶有背著藥簍的道童經過,見他一身青衫,氣質溫沉,隻當是來進香的富家子弟,笑著側身讓路。
    他沒穿世子蟒袍,沒帶鳳字營,隻帶了青鳥和一小包從襄樊捎來的桂花糕——那是徐龍象小時候最愛吃的,總說甜得能把舌頭化掉。
    “殿下,要通報嗎?”青鳥低聲問,手按在腰間的匕首上。她知道徐鳳年沒練過武,這龍虎山雖清修之地,卻也藏龍臥虎,尤其是掌教趙希摶,據說已窺得陸地神仙境,不得不防。
    徐鳳年搖頭,指尖摩挲著馬韁上的舊痕:“不用,我自己上去。”
    他想悄悄看看,那個被他送到山上三年的弟弟,如今長多高了,是不是還像小時候那樣,見了肉就眼睛發亮,被師父罰站時會偷偷往嘴裏塞糖。
    三年前,徐龍象天生神力,卻心智未開,被欽天監批為“凶相”,說若不加以約束,恐成北椋禍根。徐驍沒辦法,才狠心將他送到龍虎山,托給趙希摶管教——一來借道家清氣磨磨他的戾氣,二來也是怕京城的人動歪心思。
    這三年,徐鳳年走了兩趟江湖,從青州到襄樊,見過刀光劍影,也嚐過人心詭譎,可每次夜深人靜,總會想起那個抱著他腿、奶聲奶氣喊“哥”的小胖子。他沒學過武,遇到危險時全靠青鳥和身邊人護著,可唯獨想起龍象,心裏總憋著一股勁,想護著這個弟弟。
    青石板路走得慢,霧漸漸散了些,露出路邊的摩崖石刻,都是曆代道人的手跡,筆力蒼勁,透著一股子清靜無為的道韻。徐鳳年認得其中一幅“鎮山符”,是趙希摶的手筆,符紋裏藏著淡淡的罡氣,尋常精怪靠近便會被震散。他不懂這些,隻覺得那字裏行間透著股讓人安心的力量。
    “這位居士,請留步。”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路邊的茶寮裏傳來。徐鳳年轉頭,見一個穿灰布道袍的老道正坐在竹凳上,麵前擺著個粗瓷茶壺,手裏撚著三枚銅錢,眼皮半睜半閉,倒像是在打盹。
    “道長有事?”徐鳳年停下腳步,語氣溫和。
    老道抬眼,眸子渾濁卻深不見底,笑了笑:“居士麵生得很,是來尋人的?”
    “算是。”徐鳳年沒說透。
    “尋山上的人?”老道又問,指尖銅錢轉得更快,“是尋那個總偷著喂鬆鼠的小胖子?”
    徐鳳年心中一動。徐龍象小時候就愛跟動物打交道,見了貓狗都要追著跑,沒想到在山上還是這性子。
    “道長認識他?”
    “認識,怎麽不認識。”老道呷了口茶,咂咂嘴,“那小子力氣大得能掀翻煉丹爐,卻偏生心善,見了螞蟻搬家都要繞著走。趙掌教常說,是塊璞玉,就是得慢慢磨。”
    徐鳳年鬆了口氣。聽這意思,龍象在山上過得還算安穩。
    “他現在在哪?”
    “在後山練拳呢。”老道指了指雲霧深處的一片竹林,“每日這個時辰,雷打不動。你順著這條路往上走,過了‘試劍石’,就能聽見他吼了——那嗓門,比山魈還響。”
    徐鳳年拱手道謝,牽著馬繼續上山。青鳥亦步亦趨跟在身側,目光警惕地掃過四周,她知道自己今日的擔子更重些。
    過了試劍石,果然聽見竹林裏傳來“喝喝”的喊聲,夾雜著拳頭砸在樹幹上的悶響,“砰砰”的,震得竹葉簌簌往下掉。
    徐鳳年把馬拴在竹外,讓青鳥守著,自己撥開竹枝走了進去。
    竹林深處,一個半大的少年正赤著上身,對著一棵合抱粗的古鬆出拳。少年很高,得有六尺多,肩寬背厚,胳膊比尋常成年人的腿還粗,皮膚是健康的古銅色,汗珠順著肌肉線條往下淌,砸在地上洇出小水痕。
    他的拳頭又快又重,每一拳砸在鬆樹上,樹幹就劇烈搖晃,鬆針落得像下雨,可他自己卻眉頭緊鎖,像是在跟什麽較勁,嘴裏還念念有詞:“師父說,要收力……收不住……”
    正是徐龍象。
    三年不見,他抽條了,不再是小時候圓滾滾的樣子,可眉眼間那股憨直勁沒變,尤其是抿嘴時嘴角微微下撇的模樣,跟徐鳳年記憶裏的小胖子重合在一起。
    徐鳳年站在竹影裏,看著他一拳拳砸樹,忽然覺得鼻子發酸。這孩子天生神力,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天賦,對他而言卻是負擔——趙希摶教他收力,可他就像握著一團火,怎麽也學不會輕拿輕放。而自己,連替他分擔這份“負擔”的力氣都沒有。
    “哥?”
    徐龍象忽然停了拳,猛地轉頭,眼睛瞪得溜圓,像是見了鬼。他身上的汗還在淌,可整個人僵在原地,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半晌才咧開嘴,露出兩排白牙,聲音帶著點沙啞:“哥!你咋來了?”
    徐鳳年走過去,從懷裏掏出油紙包,打開,裏麵是切成小塊的桂花糕,還帶著點餘溫:“給你帶的,嚐嚐。”
    徐龍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小時候那樣,伸手就去抓,可快碰到時又猛地縮回手,在褲腰上使勁蹭了蹭汗,才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塊,塞進嘴裏,慢慢嚼著,眼睛卻一直盯著徐鳳年,生怕他下一秒就消失。
    “甜不甜?”徐鳳年問。
    “甜!”徐龍象使勁點頭,又捏起一塊,卻沒吃,而是往徐鳳年手裏塞,“哥,你吃。”
    “我不愛吃甜的。”徐鳳年笑著推回去,“你在山上,師父教你什麽了?”
    “教我吐納,教我打拳,還教我認字。”徐龍象掰著手指頭數,“師父說我是‘真武轉世’,不能光靠力氣,得修心。可我總記不住那些字,師父就罰我抄《道德經》,抄得手都酸了。”
    他說著,有點委屈地撇撇嘴,卻又趕緊補充:“不過師父人好,晚上會偷偷給我塞肉幹,說練力氣得吃飽。”
    徐鳳年笑了。趙希摶是出了名的孤僻,能對龍象這般,想必是真喜歡這孩子。
    “剛才看你打拳,怎麽老皺著眉?”
    提到這個,徐龍象的臉垮了下來:“師父說我拳風太硬,傷己傷人,讓我試著收力,可我一使勁就收不住,剛才那棵樹,我明明想輕點打……”他說著,指了指那棵古鬆,樹幹上已經被砸出好幾個凹坑,鬆脂都滲出來了。
    徐鳳年走過去,摸了摸那些凹坑,入手冰涼。他不懂什麽拳理,隻看得出龍象的每一拳都帶著股蠻勁,像是要把心裏的急躁全砸出去。
    “哥教你個法子。”徐鳳年蹲下身,撿起地上一片完整的竹葉,遞給他,“你試著用拳頭把這片葉子打下來,但是不能把它打碎,也不能讓樹枝晃得太厲害。”
    徐龍象愣住了,接過竹葉,又看了看頭頂的竹枝,有點為難:“這麽輕……我一碰就碎了啊。”
    “試試嘛。”徐鳳年鼓勵道,“心裏想著‘我要輕輕托住它’,不是‘打碎它’。”
    徐龍象點點頭,深吸一口氣,盯著那片竹葉,慢慢抬起拳頭。他的胳膊肌肉緊繃,顯然在使勁憋著勁,拳頭離竹葉還有寸許時,忽然輕輕一挑——竹葉悠悠飄了下來,落在他手心裏,完好無損。
    “成了!”徐龍象興奮地跳起來,舉著竹葉衝徐鳳年喊,“哥!我做到了!”
    “真棒。”徐鳳年笑著點頭,心裏卻掠過一絲隱憂。龍象的進步快得驚人,可這股天生的神力,若有朝一日失控,怕是會引來更大的麻煩——當年欽天監的話,他一直沒忘。而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到時候能護著他嗎?
    “龍象!”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竹林外傳來,帶著點威嚴。趙希摶背著雙手,緩步走了進來,一身洗得發白的道袍,頭發用木簪挽著,臉上滿是皺紋,可眼神卻銳利得很,掃過徐鳳年時,微微頓了頓。
    “師父!”徐龍象趕緊站好,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趙希摶沒看他,徑直走到徐鳳年麵前,上下打量著他:“北椋世子,倒是稀客。”
    “晚輩徐鳳年,特來拜謝道長照拂舍弟。”徐鳳年拱手行禮,姿態放得很低。他知道自己沒練武,在這位陸地神仙麵前,更需謹守禮數。
    “我照拂他,是因為他合我眼緣,跟你北椋無關。”趙希摶哼了一聲,語氣卻不算差,“你這弟弟,是塊好料子,就是性子太直,容易被人算計。你這次來,是想把他帶走?”
    “不是。”徐鳳年道,“我知道龍虎山是他最好的去處,隻是來看看他。”
    趙希摶點點頭,看向徐龍象:“去把衣服穿上,跟你哥說說話,下午的課晚點上。”
    “欸!”徐龍象喜出望外,撿起地上的粗布短褂,飛快地套上,又往嘴裏塞了塊桂花糕。
    趙希摶這才對徐鳳年道:“借一步說話。”
    兩人走到竹林邊緣,瀘溪河的水聲隱隱傳來。
    “龍象的根骨,是貧道這輩子僅見。”趙希摶望著遠處的雲海,緩緩道,“真武轉世之說,雖有點玄乎,但他體內的陽氣,確實霸道得很,若能修出‘玄武鎮獄功’,將來成就不可限量。”
    “那隱患呢?”徐鳳年直接問,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緊張。
    趙希摶轉頭看他,眼神複雜:“隱患就在這‘霸道’上。他心智純良,可一旦被激怒,或遇生死危機,體內陽氣容易失控,到時候別說傷敵,怕是連他自己都要被活活燒死。”
    徐鳳年的手攥緊了,指節發白:“就沒辦法化解?”
    “有。”趙希摶道,“需得找一樣至陰至寒的東西,給他做個‘容器’,把多餘的陽氣收住。貧道尋了三年,隻聽說北境極寒之地有塊‘玄冰玉’,可那地方是蠻族的禁地,你北椋的人也進不去。”
    徐鳳年沉默了。蠻族禁地,他知道,當年徐驍打了三年才勉強簽下盟約,那裏的蠻族戰士個個悍不畏死。他沒練武,自然不可能親自去闖,可北椋有鐵騎,有謀士,總有辦法能拿到玄冰玉。
    “我會想辦法。”徐鳳年緩緩道,語氣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無論如何,我不會讓龍象出事。”
    趙希摶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你這當哥的,倒比你爹多了點軟心腸。徐驍把他送來時,眼睛都沒眨一下,你卻……”
    “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徐鳳年打斷他,聲音不高,卻重如千鈞。
    趙希摶點點頭,沒再說什麽,轉身往道觀走去,留下一句:“多陪他幾天吧,這孩子,天天念叨你。”
    竹林裏,徐龍象正蹲在地上,給徐鳳年講他養的那隻瘸腿鬆鼠,說它昨天偷了道童的核桃,被追得滿山跑。陽光透過竹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笑得像個孩子。
    徐鳳年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聽他絮絮叨叨地說山上的事:哪棵樹上的野果最甜,哪塊石頭下麵有肥蟲,師父下棋總耍賴……
    他沒說襄樊的刀光劍影,沒說京城的暗流湧動,隻聽著,偶爾應一聲,心裏卻已經做了決定——玄冰玉的事,回去就交給魏叔陽和陳平謀劃,北椋的勢力雖不能輕易動,但若為了龍象,哪怕與蠻族再費些周折,也值得。
    夕陽西下時,雲霧被染成了金紅色,瀘溪河像一條發光的帶子,繞著龍虎山蜿蜒流淌。徐鳳年該走了,青鳥已經牽來了馬。
    “哥,你什麽時候再來看我?”徐龍象站在路口,手裏還攥著最後一塊桂花糕。
    “等我處理完手頭的事,就來。”徐鳳年摸了摸他的頭,“在山上好好聽師父的話,別再偷偷掀煉丹爐了,知道嗎?”
    “嗯!”徐龍象使勁點頭,忽然想起什麽,從懷裏掏出個東西,往徐鳳年手裏塞,“這個給哥。”
    是一塊打磨得很光滑的鵝卵石,上麵用炭筆歪歪扭扭畫著兩個小人,一個高一個矮,手牽著手。
    “我畫的,哥和我。”徐龍象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師父說,帶在身上,就像我跟哥在一起。”
    徐鳳年握緊那塊石頭,入手溫熱。他翻身上馬,沒回頭,怕龍象看見他眼裏的濕意。他知道自己沒練武,護不住這天下,可至少,要護住這塊石頭背後的人。
    “哥!路上小心!”徐龍象的喊聲從身後傳來,帶著點哽咽。
    徐鳳年揮了揮手,策馬下山。
    暮色裏,龍虎山的輪廓漸漸模糊,隻有那金頂還亮著微光。徐鳳年低頭看了看掌心的鵝卵石,上麵的兩個小人仿佛活了過來,在夕陽下笑著。
    他知道,這趟龍虎山之行,不隻是為了看弟弟。從踏上青石板路的那一刻起,有些事就已經不一樣了——為了龍象,為了北椋,也為了自己,他不必成為武林高手,但必須成為能撐起一片天的世子,用北椋的鐵騎,用謀士的智計,用自己能握住的一切,護住該護的人。
    瀘溪河的水嘩嘩地流著,像是在說,前路還長,慢慢來。可徐鳳年知道,他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慢慢來。襄樊的暗流,廣陵的鐵騎,京城的算計……還有龍象體內那股隨時可能失控的陽氣,都在推著他往前趕。
    他勒住馬,回頭望了一眼雲霧深處的龍虎山,輕聲道:“龍象,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