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陸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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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襄樊城的晨霧還未散盡,南城門已熙熙攘攘。挑擔的貨郎、趕早的商旅、巡街的兵卒,踩著青石板路往來穿梭,吆喝聲、馬蹄聲、車輪聲交織在一起,透著一股生機勃勃的煙火氣。
    城門左側的老槐樹下,卻有一處格外安靜。一個瞎眼的青衫書生坐在小馬紮上,身前擺著塊粗糙的木棋盤,黑白棋子用石子代替,黑石子是河灘撿的卵石,白石子則磨得圓潤光滑。他約莫二十七八歲,雙目緊閉,眼窩微微凹陷,臉上帶著幾分病容,卻自有一股沉靜的氣度,仿佛周遭的喧囂都與他無關。
    這便是襄樊城最近多出來的奇人,沒人知道他叫什麽,隻知道他是個瞎子,每天天不亮就來城門下棋,自己跟自己下,偶爾也會對路過的人說一句:“這位先生,要不要手談一局?”
    起初還有好事者想逗逗他,可一坐上棋盤,便被他那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步步緊逼的棋路逼得手忙腳亂,不出十步便敗下陣來。久而久之,沒人再敢輕易應戰,隻有些看熱鬧的人遠遠站著,看他指尖撚著石子,在棋盤上落子如飛,自己與自己廝殺。
    “聽說了嗎?廣陵王世子前些日子在驛館大鬧了一場,摔了杯子,說要踏平襄樊呢!”
    “小聲點!這話要是被兵爺聽到,有你好果子吃!”
    “怕什麽?我聽巡街的張大哥說,廣陵的鐵騎都開到邊境了,說不定過幾日就要打過來了!”
    “那可怎麽辦?我剛買了兩畝地,還指望種金穗稻呢……”
    議論聲傳到青衫書生耳中,他捏著白石子的手指微微一頓,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隨即落下一子,正好堵死了黑棋的退路。
    就在這時,一隊玄甲騎兵自北而來,為首的正是趙珣。他今日換下錦袍,穿了身輕便的皮甲,帶著寧峨眉和十餘名親衛,想去南城外的棉田看看長勢。行至城門,目光不經意間掃過老槐樹,便被那盲眼書生和棋盤吸引了注意。
    “那是誰?”趙珣勒住馬韁,低聲問道。
    寧峨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答道:“回主公,是個瞎眼的書生,約莫半個月前出現在襄樊的,每天都在這兒下棋,挺古怪的。”
    趙珣挑眉:“自己跟自己下?”
    “是,而且棋路刁鑽得很,前幾日有個走南闖北的老棋客不服氣,跟他下了一局,輸得那叫一個慘。”
    “哦?”趙珣來了興致,翻身下馬,“去看看。”
    親衛們散開,護住四周,趙珣獨自走到棋盤前,低頭打量。木棋盤上的局勢正到關鍵處,黑棋攻勢凶猛,已占據大半棋盤,白棋卻在角落隱忍不發,看似岌岌可危,實則暗藏殺機。
    “這位先生,好棋路。”趙珣讚了一句。
    青衫書生聞聲,微微側頭,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這位公子也懂棋?”他的聲音清潤,帶著幾分書卷氣,卻又不像尋常書生那般柔弱。
    “略懂皮毛。”趙珣在他對麵蹲下,“先生這棋,白棋看似被動,實則在等黑棋露出破綻,一旦黑棋貪功冒進,白棋便可借勢反撲,斷其退路,是嗎?”
    青衫書生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笑道:“公子好眼力。尋常人隻看到黑棋的勢,卻看不到白棋的韌。”他指尖在棋盤上摸索片刻,準確地捏起一枚黑石子,“就像這襄樊的局勢,看似風雨欲來,實則……”
    “實則暗流之下,已有生機?”趙珣接過他的話,目光落在他緊閉的雙眼上,“先生雖是盲眼,卻似能看透棋局之外的東西。”
    “公子說笑了。”青衫書生放下石子,“瞎子看不見,隻能用心聽,用腦子想。聽著城門的馬蹄聲比往日沉了三成,便知守軍換了重甲;聞著南來的商隊帶著水汽卻少了江淮的鹹腥,便知廣陵的商路怕是緊了;看著……哦不,聽著百姓談論金穗稻時的笑聲比談論戰事時響,便知民心未散。”
    趙珣心中暗驚。這人僅憑聽聲辨味,便將襄樊的局勢猜得八九不離十,絕非尋常書生!
    “先生高見。”趙珣語氣鄭重了幾分,“在下趙珣,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姓陸,名詡。”青衫書生微微欠身,“瞎眼之人,不敢稱‘高見’,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
    陸詡……趙珣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卻想不起在哪聽過。但他敢肯定,這個盲眼書生,絕不是偶然出現在襄樊城門的。
    “陸先生在此下棋,是在等人?”趙珣試探著問道。
    陸詡笑了笑:“等一個懂棋的人。襄樊城雖大,懂棋的人卻不多。公子剛才說略懂皮毛,不知可否賜教一局?”
    “固所願也。”趙珣點頭,“隻是我棋藝疏淺,怕是要讓先生見笑了。”
    “公子客氣。”陸詡將棋盤上的石子歸攏,“公子執黑先行吧。”
    趙珣撚起一枚黑石子,落在棋盤中央的“天元”位,氣勢開闊,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銳氣。這是他的風格,要麽不做,要做就直指核心。
    陸詡指尖微動,一枚白石子落在黑棋斜對角,看似平淡,卻守住了自己的陣腳。
    兩人你來我往,落子無聲,卻自有一股無形的張力。趙珣的棋風淩厲,步步緊逼,如同他擴軍備戰、應對廣陵威脅的手段,直截了當,鋒芒畢露;陸詡的棋路則看似舒緩,卻總能在不經意間化解攻勢,於細微處布下陷阱,像極了陳平的謀算,潤物無聲,卻暗藏殺機。
    圍觀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都屏住呼吸看著。有懂棋的人越看越心驚——這盲眼書生的棋藝也就罷了,沒想到這位年輕公子(許多人已認出是趙珣)的棋路竟也如此霸道,兩人一攻一守,一剛一柔,看得人眼花繚亂。
    “公子這步棋,太急了。”陸詡落下一子,恰好截斷了黑棋的一條大龍,“就像廣陵的鐵騎,雖銳不可當,卻也怕孤軍深入,糧草不濟。”
    趙珣看著棋盤,眉頭微皺。他剛才確實有些貪功,想一舉突破白棋的防線,結果被抓住了破綻。這正如他昨日與陳平商議的——廣陵鐵騎雖強,但襄樊若能守住要道,斷其糧道,便可立於不敗之地。
    “先生說得是。”趙珣承認失誤,調整棋路,開始穩紮穩打。
    陸詡笑道:“公子能知錯即改,難得。許多人明明看到了破綻,卻因為貪念,不肯回頭,結果滿盤皆輸。”他這話,像是在說棋,又像是在說人。
    就在這時,幾個帶著廣陵口音的漢子擠了進來,為首的滿臉橫肉,看著棋盤啐了一口:“什麽破棋,有什麽好看的!一個瞎子,一個黃口小兒,也配在這裏裝模作樣?”
    這幾人正是廣陵王派來的探子,前些日子被趙驃帶著來襄樊,趙驃走後,他們便留在城裏打探消息,此刻見趙珣與一個瞎子下棋,便想上前挑釁。
    寧峨眉眼神一冷,正要上前,卻被趙珣用眼色製止了。
    陸詡仿佛沒聽到那漢子的話,隻是對趙珣道:“公子,該你落子了。”
    那漢子見沒人理他,更是囂張,伸手就要去掀棋盤:“下什麽下!給老子滾開!”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棋盤時,陸詡放在膝上的手指忽然動了。沒人看清他是怎麽動作的,隻聽“啪”的一聲,一枚白石子如同長了眼睛般,精準地彈在那漢子的手背上。
    漢子慘叫一聲,捂著手背後退幾步,隻見手背上紅了一片,火辣辣地疼。
    “閣下這是做什麽?”陸詡依舊閉著眼,語氣平淡,“我與這位公子下棋,礙著閣下了?”
    “你個瞎子敢打我?”漢子又驚又怒,揮拳就要打向陸詡。
    趙珣眼神一沉,正要起身,卻見陸詡微微搖頭,似乎在說“不必”。緊接著,陸詡腳下的小馬紮不知何時到了他手中,他手腕一翻,小馬紮帶著風聲砸向漢子的膝蓋。
    漢子隻覺腿彎一麻,“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疼得齜牙咧嘴。其他幾個廣陵探子見狀,紛紛拔刀:“敢傷我們大哥!找死!”
    “在襄樊城鬧事,問過我們了嗎?”寧峨眉大喝一聲,親衛們拔刀上前,瞬間將幾個探子圍了起來。
    那幾個探子見狀,知道討不到好,扶起地上的漢子,惡狠狠地瞪了陸詡一眼,罵罵咧咧地走了。
    圍觀的百姓一陣哄笑,看向陸詡的眼神多了幾分敬畏。
    “陸先生好身手。”趙珣看著他,眼中的好奇更濃了。一個盲眼書生,不僅棋藝高超,心思敏銳,竟還有這般身手,實在不簡單。
    陸詡將小馬紮放回原位,淡淡道:“雕蟲小技,讓公子見笑了。隻是有些人,你不給他點教訓,他就不知道什麽叫規矩。”他頓了頓,話鋒一轉,“就像廣陵王,你一味退讓,他隻會覺得你軟弱可欺,唯有讓他知道疼,他才會收斂。”
    趙珣心中一動:“先生似乎對廣陵王很了解?”
    “略知一二。”陸詡落下一子,“廣陵王趙毅,看似勇猛,實則多疑。他派兒子來襄樊施壓,自己卻按兵不動,一是想看看襄樊的虛實,二是怕南楚和西域趁機偷襲他的後路。公子若是能聯合南楚,穩住西域,廣陵便不敢輕易動兵。”
    這正是陳平近日一直在籌劃的策略!趙珣猛地看向陸詡,問道:“先生到底是誰?”
    陸詡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隻是指著棋盤道:“公子你看,這盤棋現在是不是明朗多了?”
    趙珣低頭看去,隻見經過剛才一番交鋒,黑棋雖不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卻穩住了陣腳,與白棋形成了對峙之勢,且隱隱占據了主動。他知道,陸詡這是在借棋給他指點——對付廣陵,不能隻靠硬拚,還要懂得借力打力,縱橫捭闔。
    “多謝先生指點。”趙珣站起身,鄭重地拱手,“不知先生可否願隨我回府一敘?也好讓趙珣盡地主之誼。”
    陸詡沉吟片刻,也緩緩起身:“固所願也,不敢請耳。隻是我這瞎眼之人,怕是會給公子添麻煩。”
    “先生說笑了。”趙珣親自扶了他一把,“先生的眼睛雖看不見,心裏卻比誰都亮堂。襄樊能得先生相助,是趙珣之幸。”
    寧峨眉讓人牽來一匹溫順的老馬,趙珣扶著陸詡上馬,自己則牽著馬韁,慢慢往聽雪軒走去。親衛們跟在後麵,看著自家主公對一個盲眼書生如此禮遇,都暗自驚訝。
    一路上,陸詡雖閉著眼,卻時不時開口詢問:“左邊是不是有個賣糖畫的?我聞著有焦糖味。”“前麵是不是有座石橋?聽著水聲變了。”“剛才過去的是支商隊吧?聽馬蹄聲,至少有十匹馬,還帶著鐵器的聲音。”
    趙珣一一應答,心中的震撼越來越深。陸詡的感知之敏銳,簡直匪夷所思,他甚至能從馬蹄聲中聽出馬匹的數量和負載的貨物,這絕不是普通的“用心聽”就能做到的。
    到了聽雪軒,趙珣請陸詡到書房坐下,侍女奉上茶來。
    “先生,”趙珣開門見山,“襄樊現在處境艱難,有廣陵鐵騎壓境,內部雖稍有安定,卻也根基未穩。先生若有良策,還請不吝賜教。”
    陸詡端起茶杯,放在鼻尖輕嗅,笑道:“好茶。公子不必急著問策,我且問公子幾個問題。”
    “先生請講。”
    “公子覺得,廣陵王最想要的是什麽?”
    “襄樊的鐵礦、稻種、棉種,還有這條通往西域的商路。”
    “不全是。”陸詡搖頭,“趙毅年近五十,野心早已不如當年,他更想要的是‘安穩’——守住廣陵的家業,讓兒子趙驃能順利接班。他之所以對襄樊施壓,一是怕襄樊壯大後威脅廣陵,二是想借著‘打壓襄樊’的由頭,整合內部的反對勢力。”
    趙珣愣住了。他一直以為趙毅是貪念襄樊的資源,卻沒想過這一層。
    陸詡的話,如同一盞明燈,將趙珣心中的迷霧驅散了不少。他看著陸詡,越看越覺得此人深不可測。
    “先生這些見解,與我軍中一位謀士不謀而合。”趙珣道,“若是先生不嫌棄,不如留在襄樊,趙珣願拜先生為軍師,共謀大事。”
    陸詡笑了笑:“公子厚愛,陸詡心領了。隻是我閑散慣了,怕是受不得拘束。”
    趙珣有些失望,卻也不強求:“既然如此,先生便在聽雪軒住下,何時想走,何時便走。襄樊的大門,永遠為先生敞開。”
    “多謝公子。”
    傍晚時分,陳平從外麵回來,聽聞趙珣請了個盲眼書生回府,還在城門下下了一局棋,頓時來了興趣,特意來書房拜訪。
    兩人一見,便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從襄樊的局勢,到天下的大勢,從農商水利,到兵法謀略,相談甚歡,直到深夜,陳平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此人之才,不在我之下。”回到自己的房間,陳平對身邊的親衛感歎道,“尤其是他對人心的洞察,簡直是匪夷所思。主公能得此人,如虎添翼啊。”
    而書房裏,趙珣看著陸詡在棋盤上獨自推演,忍不住問道:“先生,你說這天下大勢,像不像一盤棋?”
    陸詡落下一子,聲音平靜:“像,也不像。棋局有定數,天下卻無常。但無論如何,落子無悔,走一步,就要承擔一步的後果。公子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隻能走下去。”
    趙珣點頭。他知道,自己選擇的路,充滿了荊棘和危險,但他別無選擇。為了襄樊,為了身邊的人,也為了自己的野心,他必須走下去。
    “先生,明日陪我去黑石山看看鐵礦吧?”趙珣道,“那裏是襄樊的根基,也是廣陵最眼饞的地方。”
    夜色漸深,聽雪軒的燈火依舊明亮。趙珣知道,陸詡的到來,絕不是偶然。他就像一顆突然落下的棋子,看似不起眼,卻可能改變整個襄樊的棋局。
    而遠在廣陵的趙毅,此刻也收到了探子的回報,得知襄樊城出現一個神秘的盲眼書生,與趙珣過從甚密,棋藝高超,身手不凡。
    “盲眼書生?”趙毅坐在燈下,撚著胡須,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查清楚他的底細了嗎?”
    “還沒有,此人半個月前突然出現在襄樊,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樣。”
    趙毅沉吟片刻,道:“給我盯緊他。趙珣那小子身邊有個陳平就夠麻煩了,要是再添個厲害角色,事情就不好辦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