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帝後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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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的燭火燃得正旺,明黃的帳幔垂落,隔絕了殿外的寒意。殿內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隻有燭花偶爾“劈啪”一聲爆響,在金磚地上投下晃動的光影。
皇帝趙淳斜倚在龍榻上,手裏捏著枚白玉棋子,卻久久未落。棋盤對麵的紫檀木矮幾上,擺著北椋送來的歲貢清單,墨跡淋漓,仿佛還帶著北境的風霜。他穿著件明黃常服,領口繡著暗龍紋,鬢角的白發在燭火下愈發顯眼——自開春那場旱災之後,他的頭發就白得更快了。
“皇後覺得,北椋的那份禮單,分量如何?”趙淳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帝王特有的威嚴,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頭,激起層層漣漪。
皇後趙稚坐在他身側的軟榻上,手裏正繡著一方帕子,繡的是隻銜著靈芝的白鶴。她穿著件石青色鳳袍,領口和袖口滾著金邊,眉眼間帶著江南女子的溫婉,卻又藏著宮廷浸養出的沉靜。聽到皇帝問話,她放下繡繃,拿起茶盞抿了口,聲音溫潤如玉石相擊:“徐驍倒是會做人。三千匹戰馬,五千副鐵甲,還有西域的十顆夜明珠,哪一樣都不輕。隻是……”
她頓了頓,眼波流轉,落在棋盤上那枚孤零零的“帥”字上:“隻是這份禮太重,臣妾怕咱們的回禮,輕了壓不住。”
趙淳輕笑一聲,把白玉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一響:“你是說,徐驍在試探?”
“不是試探,是提醒。”趙稚道,“北椋鐵騎甲天下,可朝廷這幾年,忙著應付南楚和西蜀,對北境的關注確實少了些。徐驍送這麽重的禮,是想讓陛下記著,北椋還在,他徐驍還在。”
她拿起一枚黑棋,輕輕放在白棋旁邊,形成對峙之勢:“太子那邊,最近總在臣妾耳邊念叨,說北椋擁兵自重,該削削兵權。可他忘了,北椋要是動了,北莽的鐵騎就該踏過雁門關了。到時候,誰去擋?”
趙淳的臉色沉了沉。太子趙篆這兩年在朝堂上越發活躍,拉攏了不少文官,總以“固權”為己任,卻忘了“攘外必先安內”的道理。北椋是把雙刃劍,能傷人,也能護己。儲君有銳氣是好事,可太急著鋒芒畢露,反倒容易壞了大事。
“稚兒,你看得比他們透徹。”趙淳歎了口氣,伸手握住她的手。皇後的手微涼,指尖因為常年刺繡,帶著薄繭,卻讓他覺得安心。“這天下,看似穩固,實則處處是窟窿。西蜀地界蠢蠢欲動,北莽的可汗更是個狼崽子。這時候動北椋,無異於自毀長城。”
“陛下心裏有數就好。”趙稚回握住他的手,“隻是,光有數還不夠。徐驍是頭老狐狸,你不給他點實在的,他心裏不踏實。他一不踏實,北境就容易起波瀾。”
趙淳挑眉:“你想給什麽?金銀?土地?還是爵位?這些東西,徐驍怕是看不上了。”
靜安王趙衡鎮守青州,手握三十萬兵權,是朝廷製衡北椋的棋子,卻也隻是“製衡”,真要動起手來,未必是北椋鐵騎的對手。廣陵王趙毅是個草包,守著江南的富庶之地,隻顧著斂財,根本指望不上。
趙稚拿起繡繃,銀針在燭光下穿梭,留下細密的針腳:“臣妾聽說,北椋世子徐鳳年,今年剛滿二十?”
趙淳一愣,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你是說……聯姻?”
“陛下聖明。”趙稚放下繡繃,目光落在殿角那盆開得正盛的瓊花上,“北椋需要朝廷的認可,朝廷需要北椋的安穩。聯姻,是最體麵,也最穩妥的法子。”
她頓了頓,語氣愈發鄭重:“隋珠公主風雅,今年剛十六,正是適婚的年紀。她是臣妾一手帶大的,性子活潑,卻也知書達理,配北椋世子,不算委屈。”
隋珠公主趙風雅,是帝後最疼愛的女兒,自小養在身邊,錦衣玉食,嬌憨可愛。讓她嫁去北境那個苦寒之地,趙淳心裏確實舍不得。
“風雅還小……”趙淳的聲音有些猶豫,“北椋那地方,規矩糙,她怕是適應不了。再說,徐鳳年那小子……”
他想起坊間的傳聞。說徐鳳年是個紈絝子弟,不愛讀書,不喜練武,整天在北椋王府裏鬥蛐蛐、玩馬球,連徐驍都管不住。這樣的人,能配得上他的掌上明珠嗎?
“陛下是信坊間的傳聞,還是信徐驍的眼光?”趙稚反問,語氣卻依舊溫和,“徐驍是什麽人?那是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梟雄,他會讓一個草包繼承北椋?臣妾倒覺得,這位世子爺,怕是藏得深。”
她拿起一枚棋子,輕輕敲著棋盤:“去年北椋送歲貢,臣妾讓去的內侍回來稟報,說徐鳳年在王府的馬場裏,親手馴了匹烈馬,那馬連徐驍的親衛都降不住,他卻隻用了三個時辰,就讓馬乖乖聽話。內侍說,他馴馬的時候,眼神狠得像頭狼,哪有半分紈絝的樣子?”
趙淳沉默了。他知道皇後的意思。真正的聰明人,懂得藏拙。徐鳳年要是真像傳聞中那般不堪,徐驍早就把他廢了,另立世子。
“再說,”趙稚繼續道,“風雅嫁過去,不是去做苦役,是去做北椋的世子妃。將來徐鳳年繼承王位,她就是北椋王妃。北椋的財富,北境的風光,未必比江南差。而且……”
她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有風雅在北椋,徐驍就算有什麽心思,也得掂量掂量。公主是皇家的金枝玉葉,他不敢慢待,更不敢輕易與朝廷為敵——那等於打他自己的臉。”
這話說到了趙淳的心坎裏。政治聯姻,從來不是兒女情長,是用最柔軟的絲線,係住最鋒利的刀。隋珠公主嫁去北椋,既是紐帶,也是人質,更是朝廷安插在北境的一顆棋子。
“隻是……”趙淳還是有些猶豫,“風雅要是不願意呢?她從小嬌生慣養,哪受過委屈?”
趙稚笑了,眼中閃過一絲慈母愛:“臣妾早就探過她的口風。前幾日給她看北椋送來的地圖,她指著雁門關問東問西,說想去看看‘大漠孤煙直’的樣子。臣妾說北境冷,她卻說‘有暖爐,有火炕,怕什麽’。”
她拿起那方繡了一半的帕子,上麵的白鶴栩栩如生:“這孩子,看著嬌憨,心裏卻有主意。她知道自己是皇家的公主,肩上擔著什麽。再說,徐鳳年……臣妾找人畫了他的畫像,眉眼俊朗,身姿挺拔,配咱們風雅,是郎才女貌。”
趙淳接過皇後遞來的畫像。畫上的年輕人穿著件月白長衫,站在王府的梨樹下,手裏拿著本書,嘴角帶著淡淡的笑,看起來確實一表人才,半點沒有傳聞中的猥瑣。
“你都想好了?”趙淳看著畫像,問道。
“差不多了。”趙稚道,“臣妾想先讓禮部的人去北椋走一趟,名為‘慰問’,實則探探徐驍的口風。如果他願意,咱們再正式下旨賜婚。婚期定在明年開春,那時北境的雪化了,路好走,也吉利。”
趙淳點點頭,把畫像放在矮幾上:“就按你說的辦。禮部尚書周顯是個老狐狸,讓他去最合適。告訴他,見了徐驍,不必拐彎抹角,把朝廷的意思說清楚——北椋與朝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聯姻,是最好的選擇。”
“陛下放心。”趙稚應道,“周尚書懂得分寸。”
殿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咚——咚——”,已是二更天了。
“時辰不早了,陛下歇息吧。”趙稚起身,想扶皇帝躺下。
“再坐會兒。”趙淳拉住她,“朕想起風雅小時候,總愛趴在朕的膝頭,搶朕手裏的朱筆。那時候她才三歲,連筆都握不穩,卻非要學著朕批閱奏折。”
趙稚的眼中也泛起暖意:“可不是嘛。有一次還把墨汁抹了滿臉,像隻小花貓,逗得滿殿的人都笑。”
“一轉眼,都長這麽大了,要嫁人了。”趙淳歎了口氣,語氣裏帶著為人父的不舍,“北境路遠,以後想見她一麵,怕是不容易了。”
“陛下要是想她,隨時可以召她回京省親。”趙稚道,“再說,臣妾會給她陪嫁最好的繡娘、廚子、護衛,讓她在北椋也能過得舒心。”
她頓了頓,語氣又變得堅定:“為了這天下,風雅這一步,必須走。她是皇家的公主,這是她的命,也是她的榮耀。”
趙淳看著皇後,忽然覺得,這個看似溫婉的女子,心裏藏著比他更硬的骨頭。她懂得權衡,懂得取舍,更懂得在這深宮裏,如何用女性的方式,守護著這個王朝。
“你說得對。”趙淳終於下定了決心,“傳旨下去,讓禮部尚書周顯明日進宮,朕要親自交代他差事。”
“是。”趙稚躬身應道。
這時,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粉色宮裝的小宮女走進來,手裏捧著個食盒。她是皇後的心腹,名叫春桃,做事一向穩妥。
“娘娘,這是禦膳房剛燉好的燕窩,您和陛下用些?”春桃把食盒放在矮幾上,聲音細若蚊蚋。
“放下吧。”趙稚道,“你去看看,公主睡了嗎?”
“回娘娘,公主已經睡下了。臨睡前還問,明天能不能去禦花園放風箏呢。”春桃笑著回話。
趙淳和趙稚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笑意。這孩子,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被他們悄然改變。
春桃退下後,趙稚盛了碗燕窩,遞給皇帝:“嚐嚐吧,加了冰糖,不膩。”
趙淳接過,慢慢喝著。燕窩滑嫩,帶著清甜,卻壓不住他心裏的複雜滋味。他是皇帝,也是父親。作為皇帝,他必須為江山社稷著想,聯姻是最好的選擇;可作為父親,他舍不得女兒遠嫁,更怕她在北境受委屈。
“陛下不必憂心。”趙稚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風雅是個有福的孩子,徐鳳年……看在皇家的麵子上,也不會虧待她。再說,咱們還有後手。”
她湊近皇帝耳邊,低聲道:“臣妾會在陪嫁的護衛裏,安插幾個信得過的人。他們不僅要保護公主,還要隨時向咱們稟報北椋的動靜。一旦有什麽不妥,咱們也好及時應對。”
趙淳點點頭,心裏的石頭落了些。他知道皇後考慮周全,不會讓女兒真的陷入險境。
“對了,”趙稚忽然想起什麽,“太子那邊,怕是會有意見。他一向主張削藩,要是知道咱們要和北椋聯姻,少不了要在朝堂上聒噪。”
提到太子,趙淳的臉色又沉了沉:“讓他聒噪去。朕是皇帝,這天下,還是朕說了算。他要是識趣,就該明白朕的苦心;要是不識趣……”
他沒再說下去,但語氣裏的寒意,讓燭火都仿佛顫了顫。太子是儲君,銳氣太盛未必是好事,該讓他明白,帝王的權衡,從來不止“削”與“壓”兩種。
“陛下也別太動氣。”趙稚勸道,“太子也是為了朝廷,隻是方法急躁了些。等聯姻的事定了,他自然會明白陛下的深意。畢竟北境安穩了,他將來接手的江山,才更穩妥。”
趙淳“哼”了一聲,沒再說話,隻是低頭喝著燕窩。殿內又恢複了安靜,隻有燭火跳動的聲音,和外麵偶爾傳來的夜露滴落的輕響。
過了一會兒,趙淳放下空碗,道:“明天讓周顯擬個章程,越快越好。北境的事,宜早不宜遲。”
“是。”
“還有,”趙淳補充道,“讓欽天監選個好日子,算算徐鳳年和風雅的八字,看看合不合。總得走個過場,讓天下人覺得,這是天作之合。”
“陛下考慮得是。”趙稚應道。
又坐了片刻,趙淳打了個哈欠,顯然是乏了。趙稚扶著他躺下,為他蓋好錦被,又吹滅了大半燭火,隻留下殿角的一盞,昏黃的光剛好照亮龍榻。
“陛下睡吧。”趙稚坐在榻邊,輕輕為他捶著腿。
趙淳閉上眼睛,卻一時睡不著。他的腦海裏,一會兒是北境的鐵騎,一會兒是江南的煙雨,一會兒是太子的奏折,一會兒是風雅小時候的笑臉。這天下太大,煩心事太多,他這個皇帝,也不是那麽好當的。
“稚兒,”他忽然開口,“你說,這樁婚事,真的能安穩北境嗎?”
趙稚的手頓了頓,隨即繼續輕輕捶著,聲音溫柔卻堅定:“陛下,沒有什麽事是絕對安穩的。但我們能做的,是把風險降到最低。聯姻,就是目前最好的法子。至少,能讓北椋和朝廷,再安穩幾年。幾年之後,說不定天下就不一樣了。”
趙淳點點頭,不再說話。他知道皇後說得對。在這亂世裏,能求的,不過是一時的安穩。至於未來,誰也說不準。
殿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一幅流動的畫。趙稚坐在榻邊,看著皇帝漸漸睡熟,嘴角還帶著一絲疲憊的弧度。她輕輕放下手,拿起那方繡了一半的帕子,繼續繡著。銀針在燭光下穿梭,白鶴的翅膀越來越豐滿,仿佛下一秒就要展翅高飛。
她知道,這樁婚事一旦定下來,朝野上下必定議論紛紛。有人會說皇帝軟弱,靠聯姻討好北椋;有人會說皇後私心,犧牲女兒換取安穩。但她不在乎。她是皇後,是趙風雅的母親,更是這大靖王朝的守護者。隻要能讓這天下安穩些,讓百姓少受些戰亂之苦,她和女兒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麽?
窗外的風漸漸大了,吹得窗欞“吱呀”作響。趙稚抬頭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裏,隻有幾顆星星在閃爍,像鑲嵌在黑絲絨上的碎鑽。她想起遠在青州的靜安王趙衡,不知道他聽到這消息,會是什麽反應。他一向與北椋不和,怕是會有諸多不滿吧。
但那又如何?靜安王鎮守青州,固然重要,卻遠沒有北境的安穩重要。有時候,平衡各方勢力,比固守成見更重要。
趙稚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思緒,繼續繡著帕子。她要趕在天亮前繡完,明天讓春桃給風雅送去。那孩子最喜歡白鶴,說它們能飛得很遠,看到很多風景。
或許,嫁去北椋,對風雅來說,也是一次遠飛吧。飛出這深宮高牆,去看看不一樣的天地。
燭火燃了一夜,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漸漸微弱下去。趙稚放下繡繃,看著那方繡好的帕子,白鶴銜著靈芝,栩栩如生,仿佛真的要飛向遠方。她輕輕疊好,放在食盒裏,準備讓春桃送去給公主。
新的一天開始了,朝堂上的博弈,宮闈裏的算計,都將隨著日出,拉開新的序幕。而那樁關乎北境安穩,關乎皇家金枝的婚事,也即將在這紫禁城的晨光裏,悄然啟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