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偶然還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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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清晨,是被消毒水味和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喚醒的。走廊裏推車軲轆碾過地麵的聲音,護士壓低嗓音的交談,遠處隱約傳來的呼叫鈴聲,還有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一點點滲進死寂的病房。
林晚是被喉嚨裏火燒火燎的幹痛和胸腔深處沉悶的撕扯感逼醒的。眼皮沉重得像掛了鉛,每一次掀開都耗費巨大的力氣。視野先是模糊一片,隻有慘白的天花板和懸掛著的輸液瓶輪廓。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霸道地鑽進鼻腔,混合著被褥上殘留的漂白粉味道,讓她本就翻攪的胃一陣抽搐。
她動了動手指,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低頭,看見自己那隻纏著嶄新白色紗布的手腕,正搭在同樣冰冷的金屬病床欄杆上。紗布包裹得幹淨利落,邊緣平整,完全不同於夏冉那毛糙的包紮。昨晚……不,應該是前夜那場混亂的記憶碎片,伴隨著手腕傷口被處理時清晰的刺痛感,潮水般湧回腦海。
冰冷的暴雨,肮髒的小巷,牆上那如同鬼魅索命般的白色塗鴉——“晚&堯不散”,還有……那個撐傘靠近、將她抱起、最後坐在她床邊、用那雙深潭般眼睛洞穿她噩夢的男人。
周敘深。
這個名字帶著一種冰冷的重量,沉沉地壓在她的心口。他最後那句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捅進了她最深的舊傷疤——“手腕上那道舊疤,是為他留下的吧?阿堯。”
他怎麽知道阿堯?他怎麽知道那道疤?!夏冉告訴他的?還是……他調查她?昨晚巷子裏詭異的塗鴉,和他神兵天降般的出現……難道……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脊背竄起!巨大的恐慌和一種被窺視、被算計的憤怒攫住了她!她猛地想坐起來,身體卻虛軟得如同被抽掉了骨頭,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讓她又重重地跌回枕頭上,眼前陣陣發黑,喉嚨裏忍不住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醒了?”
那個低沉而冷靜的聲音,就在離床不遠的地方響起。沒有驚訝,沒有關切,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林晚的心髒猛地一縮,驚惶地循聲看去。
病房靠窗的小桌旁,周敘深正背對著她。他脫掉了那件深灰色羊絨衫,隻穿著裏麵熨帖的淺灰色襯衫,袖子依舊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線條結實流暢的小臂。清晨稀薄的光線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他寬闊的肩背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他微微低著頭,似乎在專注地擺弄著桌上的什麽東西。
聽到她這邊的動靜,他緩緩轉過身。手裏端著一個白色的、醫院常見的那種帶蓋塑料碗。碗口氤氳著嫋嫋的熱氣。
他的目光落在林晚驚魂未定、帶著明顯戒備和恐慌的臉上,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眼神沉靜如水,仿佛昨晚那句石破天驚的話不是出自他口。
“感覺怎麽樣?”他端著碗走過來,步履沉穩,停在床邊。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帶著無形的壓迫感。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帶著點消毒水和冷杉木混合的氣息,隨著靠近,更加清晰地籠罩下來。
林晚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身體,後背緊貼著冰涼的床頭。她死死地盯著他,眼神裏充滿了警惕和敵意,喉嚨幹澀發緊,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你……你怎麽在這裏?夏冉呢?”
“夏冉守了你半宿,我讓她回去休息了。”周敘深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他微微俯身,將手中那碗冒著熱氣的粥放在床頭櫃上,蓋子掀開。一股濃鬱的、帶著米香和肉糜鹹香的熱氣瞬間彌漫開來,霸道地衝淡了病房裏冰冷的消毒水味。
是皮蛋瘦肉粥。熬得很稠,米粒開花,皮蛋切得細碎,肉糜均勻地分布其中,點綴著翠綠的蔥花。對於此刻饑腸轆轆又惡心的林晚來說,這香氣具有致命的誘惑力,卻也讓她更加警惕。
周敘深沒有立刻遞給她,而是拿起碗裏配套的塑料小勺,動作自然地攪動了幾下,讓熱氣散得更均勻些。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攪動粥的動作帶著一種外科醫生特有的精準和穩定感。
“先吃點東西。”他將攪勻的粥碗往前推了推,離林晚更近一些。語氣依舊是那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卻比昨晚少了幾分冷硬。
林晚的視線從他那張平靜得過分的臉,移到那碗熱氣騰騰的粥上,又移回他的臉。胃裏空得發慌,叫囂著對食物的渴望,但理智和巨大的不安死死地拽著她。她抿緊幹裂的嘴唇,沒有動,隻是用那雙布滿紅血絲、帶著驚懼和審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你昨晚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她的聲音艱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硬摳出來的,帶著濃重的戒備,“你怎麽知道……阿堯?你怎麽知道那道疤?”
周敘深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反應。他沒有立刻回答,隻是垂眸看著那碗粥,用小勺舀起一點,又輕輕倒回碗裏。嫋嫋的熱氣模糊了他一部分神情。
“林晚,”他再次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抵達人心深處,“我們見過。在‘回響’畫廊。大概……兩個月前。”
畫廊?
林晚混亂的腦子像是被投入了一塊巨石!兩個月前……她確實去過幾次“回響”畫廊,為了找一些藝術中心的參考素材……但這跟他有什麽關係?!
周敘深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落在她因震驚而微微睜大的眼睛上,清晰地捕捉到她瞳孔深處那一閃而過的茫然和努力回憶的痕跡。
“那天下午,人不多。”他繼續道,語速平緩,像是在描述一幅靜止的畫麵,“你在靠裏的一間小展廳,站在一幅畫前麵……站了很久。”他頓了頓,眼神裏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捉摸的情緒,“那幅畫,叫《少年與海》。”
《少年與海》!
這四個字,如同四顆子彈,狠狠擊中了林晚的心髒!她的呼吸瞬間停滯!
記憶的閘門被猛地撞開!兩個月前的某個陰沉的下午,她為了“雲棲”項目尋找靈感,獨自走進了“回響”畫廊。確實有一個偏僻的小展廳,裏麵展出的都是些不太出名、風格偏陰鬱的青年畫家作品。她本來隻是隨意瀏覽,直到——
她的目光凝固在角落那幅畫上。
畫布很大,色調沉鬱得近乎壓抑。大片大片翻滾的、近乎墨色的深藍海水,洶湧澎湃,帶著吞噬一切的力量。天空是鉛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壓垮海麵。而在畫麵的左下角,一個極其渺小的、幾乎要被巨浪吞噬的背影,赤著腳,孤獨地站在冰冷嶙峋的黑色礁石上。那背影清瘦、單薄,背脊卻挺得筆直,透著一股近乎悲壯的倔強,麵對著排山倒海般的、墨藍色的絕望。
畫的筆觸狂放不羈,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痛苦和憤怒,卻又在細節處透著驚人的細膩。那海水的質感,那礁石的冰冷堅硬,那背影衣角被狂風吹起的弧度……都讓她感到一種靈魂深處的劇烈震顫!一種難以言喻的、鋪天蓋地的悲傷和共鳴瞬間攫住了她!仿佛畫中那個孤獨麵對驚濤駭浪的少年背影,就是她自己!就是她被命運反複捶打、卻又不肯徹底倒下的靈魂!
她站在那裏,像被釘住了。時間失去了意義。周遭的一切都模糊遠去。隻有畫中那片咆哮的、墨藍色的海,和那個渺小卻倔強的背影,占據了她全部的視野和心神。
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湧地湧了出來。不是啜泣,是無聲的崩潰。滾燙的淚水決堤般滑落臉頰,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隻覺得心髒像是被那畫中的巨浪狠狠攥住、揉碎,一種深沉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巨大悲慟淹沒了她。
“……你在那幅畫前,站了很久。”周敘深低沉的聲音,將她從兩個月前的回憶漩渦裏強行拉回冰冷的現實病房。“然後,你哭了。”他的目光銳利如刀,平靜地陳述著那個林晚自己都無法清晰解釋的瞬間,“哭得很安靜,但是……很絕望。”
林晚的臉色瞬間褪盡了最後一絲血色,慘白如紙!身體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她像是被當眾剝光了衣服,所有試圖隱藏的脆弱和不堪,都被眼前這個男人以一種冷靜到殘酷的方式,赤裸裸地揭開!
“那……那又怎麽樣?”她艱難地反駁,聲音抖得厲害,帶著一種虛張聲勢的尖銳,“我……我看畫看哭了,犯法嗎?跟你有什麽關係?!”
周敘深沒有理會她色厲內荏的反問。他微微俯身,拿起床頭櫃上那碗粥。粥的溫度似乎剛剛好,不再燙手,但依舊散發著誘人的熱氣。他將碗遞向林晚,動作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強勢。
“把這粥喝了。”他的語氣不容置疑,眼神卻落在她纏著紗布的手腕上,“你的身體現在經不起折騰。低血糖加上嚴重感染和肺炎,再不吃東西,神仙也救不了你。”
那碗粥被遞到了眼前,濃鬱的香氣直衝鼻腔。林晚的胃袋猛地一陣痙攣,發出響亮的鳴叫。身體的本能瘋狂叫囂著對食物的渴求,但周敘深剛才那番話帶來的巨大衝擊和羞恥感,讓她像一隻豎起渾身尖刺的刺蝟。
“我不餓!拿走!”她猛地別開臉,聲音嘶啞地抗拒,雙手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下的床單,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因為激動和虛弱而微微搖晃。
周敘深的手停在半空,端著那碗粥。他沒有強行塞給她,也沒有收回。深邃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她抗拒的側臉上,看著她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嘴唇和微微顫抖的睫毛。
病房裏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車輛駛過聲,和林晚自己粗重而壓抑的喘息。
幾秒鍾後,周敘深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低沉了一分,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洞穿靈魂的力量:
“那幅《少年與海》,”他清晰地吐出畫的名字,目光緊緊鎖住林晚驟然僵硬的側臉,“右下角的簽名,是‘沈亦堯’。”
轟——!!!
林晚隻覺得腦子裏像是引爆了一顆原子彈!巨大的轟鳴瞬間吞噬了一切!眼前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在瘋狂地旋轉、崩塌!
沈……亦……堯……
阿堯的名字!
那幅畫……那幅讓她靈魂震顫、讓她莫名痛哭失聲的畫……是阿堯畫的?!
怎麽可能?!阿堯死了!死了七年了!他怎麽可能畫畫?!怎麽可能在兩個月前還有畫作展出?!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滅頂的荒謬感瞬間將她淹沒!她猛地轉過頭,難以置信地、死死地瞪著周敘深,眼神裏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和混亂:“你……你胡說!不可能!阿堯他……他早就……”
“死了?”周敘深替她說出了那個字。他的眼神依舊平靜,卻像深不見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崩潰絕望的模樣。“我也以為他死了。”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沉重的質感,“直到我在那幅畫上,看到了那個簽名。”
他端著粥碗的手依舊穩穩的,碗口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一部分神情,卻讓他的眼神顯得更加深邃難測。
“畫廊的工作人員說,那幅畫是匿名捐贈展出的,作者不願透露信息。捐贈時間,是七個月前。”周敘深清晰地報出時間點,目光銳利地捕捉著林晚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七個月前,林晚。沈亦堯‘死’了多久了?”
七個月……
林晚的腦子徹底亂了!像一鍋被瘋狂攪動的漿糊!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滔天巨浪,一波又一波地衝擊著她脆弱的神經!阿堯死了七年……畫是七個月前捐贈的……這怎麽可能?!是有人在模仿阿堯的筆跡?是惡作劇?還是……還是阿堯他真的……
不!不可能!她親眼看著的!那場爆炸……那場大火……他不可能活下來!
混亂的思緒如同無數根亂麻糾纏撕扯!頭痛欲裂!胃裏翻江倒海!眼前陣陣發黑!
周敘深看著她慘白如紙、冷汗涔涔、眼神渙散幾乎要再次暈厥過去的模樣,終於動了。他沒有再等,直接上前一步,用那隻空著的手,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度,穩穩地扶住了她因劇烈顫抖而搖搖欲墜的肩膀。
溫熱的觸感隔著薄薄的病號服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穩定力量。
“把粥喝了。”他將碗再次遞到她的唇邊,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近乎催眠的強製力,“你需要體力。無論你想弄清楚什麽,或者想逃避什麽,前提是,你得活著。”
那碗溫熱的粥近在咫尺,濃鬱的米香和肉糜的鹹香,混合著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冷杉木氣息,形成一種詭異的、令人無法抗拒的蠱惑。林晚混亂的視線落在碗裏那粘稠的、冒著熱氣的粥上,又緩緩上移,撞進周敘深那雙深不見底、卻仿佛蘊含著某種答案的眼眸裏。
巨大的疲憊和虛弱感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身體的防線在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崩潰下,終於徹底瓦解。
她顫抖著,極其緩慢地,伸出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接過了那碗沉甸甸的粥。指尖觸碰到溫熱的碗壁,微微顫抖著。
勺子舀起一點溫熱的粥。她張開幹裂的嘴唇,將那點帶著鹹香的暖流,送入口中。米粒軟糯,幾乎不用咀嚼,就順著食道滑了下去。一股微弱的暖意,艱難地、緩慢地,滲入她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她低著頭,機械地、小口小口地吞咽著。眼淚無聲地滑落,大顆大顆地砸進碗裏,混入溫熱的粥中,消失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