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負罪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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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
    刺骨的冷。
    像無數根冰針紮進骨髓,又順著血管流向四肢百骸。身體沉重得像被巨石壓著,每一寸肌肉都在酸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裏火燒火燎的劇痛。喉嚨幹得冒煙,吞咽的動作都像砂紙摩擦。
    林晚在混沌的黑暗裏掙紮。意識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泥沼底部,時而被一股力量往上拽,露出水麵片刻,吸入一口帶著濃重消毒水和某種冷冽木質香的空氣,隨即又被更深的、更黑暗的漩渦拖拽下去。
    “……滴……滴……”
    有規律的單調節奏,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像是某種倒計時,又像是生命流逝的證明。
    “……體溫39.8度……肺部聽診濕囉音明顯……電解質紊亂……手腕傷口感染……先物理降溫,補充電解質,廣譜抗生素……”
    遙遠的地方,似乎有人在說話。聲音低沉,冷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感,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玉盤上。這聲音……有點熟悉?卻又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聽不清了。寒冷和灼熱的痛苦交替侵襲,身體像是在冰火兩重天裏煎熬。意識再次沉淪,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拖拽著,墜向記憶深處最黑暗、最恐懼的深淵。
    十七歲。盛夏。
    廢棄工廠的天台。
    風很大,帶著鐵鏽和塵土的味道,呼嘯著掠過空曠的水泥平台,吹得她單薄的校服襯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女青澀的輪廓。夕陽像個巨大的、淌著血的蛋黃,沉甸甸地壓在西邊灰蒙蒙的樓宇輪廓線上,將整個天台、連同她和站在天台邊緣的那個身影,都染上一層絕望而淒厲的金紅色。
    “阿堯!你下來!你下來啊!”林晚的聲音嘶啞得變了調,帶著哭腔,每一個字都像從撕裂的喉嚨裏硬擠出來的。她往前踉蹌了一步,腳踝被散落的鋼筋絆了一下,鑽心地疼。
    沈亦堯就站在那鏽跡斑斑、搖搖欲墜的鐵欄杆外麵。僅僅隻有半隻腳掌還踩在狹窄的水泥沿上。他背對著她,麵對著那片被夕陽染紅的、如同燃燒地獄般的天空。洗得發白的棉布襯衫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緊貼著他清瘦卻已顯少年挺拔的脊背。那背影,孤絕得像一柄即將折斷的劍。
    他沒有回頭。風把他的聲音撕扯得破碎不堪,卻依舊清晰地、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嘶吼砸進林晚的耳朵裏:
    “為什麽?!林晚!你告訴我為什麽?!”
    “你爸說的話是真的嗎?!你早就想甩開我這個累贅了是不是?!什麽他媽的家境懸殊!什麽他媽的門不當戶不對!都是狗屁!是你!是你自己變了!你他媽就是看上顧家那個有錢有勢的少爺了!是不是?!”
    “不是的!阿堯!不是的!你聽我說……”林晚拚命搖頭,淚水糊了滿臉,鹹澀的液體流進嘴裏。她試圖再靠近一點,卻被那無形的絕望深淵逼得寸步難行。腳下的碎石滾落,掉進深不見底的下方,無聲無息。
    “聽你說?聽你編更多的謊話騙我?!”沈亦堯猛地轉過身!那張在夕陽下英俊得近乎妖異的臉,此刻卻因為極致的痛苦和憤怒而扭曲著,額角的青筋暴起,眼睛裏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像一頭瀕臨瘋狂的困獸。他死死地盯著林晚,眼神裏沒有了往日的溫柔和星光,隻剩下被徹底背叛後的絕望和毀滅一切的瘋狂。
    “我像個傻子一樣!為了趕回來給你過生日!為了給你買那破蛋糕!我他媽連命都不要了擠那破大巴!結果呢?!結果你爸告訴我什麽?!告訴我你早就收了顧家的東西!告訴我你跟我在一起就是為了氣你家裏人!告訴我你根本就是在玩我!林晚!你他媽一直在騙我!”他的聲音因為極致的嘶吼而破音,像砂紙磨過生鏽的鐵皮,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
    “我沒有!我沒有騙你!阿堯!你下來!求求你下來!我們好好說!”林晚哭喊著,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碎,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伸出手,徒勞地伸向那個隨時會墜入深淵的少年。
    “好好說?說什麽?說你怎麽心安理得地拿著顧家的錢?還是說你怎麽計劃著跟我這個窮光蛋一刀兩斷?!”沈亦堯的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充滿嘲諷的慘笑,身體因為激動和狂風的吹拂而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啊!”林晚嚇得魂飛魄散,尖叫出聲。
    沈亦堯穩住了身體,眼神卻徹底冷了下去,像兩潭凍結的死水。他看著林晚,那眼神裏充滿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種令人心寒的了然。
    “林晚,”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帶著一種詭異的平靜,卻比剛才的嘶吼更讓人毛骨悚然,“你知道嗎?剛才在樓下,你爸給了我一張支票。他說,隻要我離開你,永遠不再糾纏,那上麵的錢,足夠我那個躺在醫院裏等死的媽,再多活幾個月。”
    林晚如遭雷擊,渾身血液瞬間凍結!“不……不可能……”
    “嗬……”沈亦堯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破碎而淒涼,像夜梟的悲鳴,“我也覺得不可能。我的晚晚……怎麽會這麽值錢呢?”他抬起手,那張輕飄飄的、印著天文數字的支票,在他指間被狂風撕扯著,像一片脆弱的枯葉。
    “所以,我把它撕了。”他平靜地說,手指鬆開。支票的碎片瞬間被狂風卷起,打著旋兒飛向燃燒的天空,如同祭奠的紙錢。
    “阿堯……”林晚的心沉到了無底深淵,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
    “錢買不了我的晚晚,”沈亦堯看著她,眼神空洞,卻又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悲傷,“但是晚晚……你告訴我,拿什麽能買回我的信任?”他微微向後仰了仰身體,整個重心都懸在了那狹窄的水泥沿外,隻有一隻手還死死地摳著身後冰冷粗糙的鐵欄杆。
    “不——!!!”林晚發出淒厲到極致的尖叫,不顧一切地向前撲去!
    就在那一瞬間,沈亦堯一直死死摳著欄杆的那隻手,猛地鬆開了!
    他的身體,像一片失去了所有牽絆的落葉,朝著那片被夕陽染紅的、燃燒的地獄,直直地墜了下去!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林晚清晰地看到那張熟悉的臉龐上,最後的表情——不是恐懼,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徹底的、萬念俱灰的死寂。那雙曾經盛滿了星光、隻倒映著她一個人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著她,裏麵什麽都沒有了,隻有一片冰冷的、虛無的黑暗。
    “阿堯——!!!”
    “啊——!!!”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尖叫猛地刺破病房的死寂!
    林晚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噩夢中狠狠拋了出來,身體劇烈地向上彈起!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擂動,像是下一秒就要炸開!喉嚨裏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灼燒感,肺葉像破風箱一樣劇烈地抽動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的痛楚。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病號服,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她驚恐地睜大眼睛,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和刺目的白光。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仿佛剛剛從深海裏掙紮逃生。耳邊似乎還殘留著狂風淒厲的呼嘯聲和身體撞擊地麵的、令人牙酸的悶響……
    “醒了?”
    一個低沉而冷靜的男聲,就在很近的地方響起。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將她從夢魘的餘悸中拉回現實。
    林晚的瞳孔猛地聚焦,驚魂未定地循聲看去。
    床邊,靠窗的位置,放著一張簡單的木質椅子。一個男人正坐在那裏。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病房裏隻開著一盞光線柔和的床頭燈。昏黃的光暈勾勒出男人清晰的側影。他穿著一件質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絨衫,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和一塊簡約卻價值不菲的腕表。他微微側著頭,鼻梁很高,下頜線幹淨利落,在光影下顯得有些冷硬。手裏正拿著一本硬殼的、似乎很厚的書,但書頁是合攏的,顯然剛才的注意力並不在書上。
    此刻,他那雙深邃的眼眸正平靜地注視著她,眼神沉靜得像秋日無風的深潭,沒有任何波瀾,卻也看不到絲毫暖意。那目光,帶著一種審視的、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看進她靈魂深處最不堪的角落。
    周敘深!
    林晚混亂的腦子裏瞬間跳出這個名字!夏冉那個在國外當醫生的表哥!昨晚……不,昏迷前最後的記憶碎片湧入腦海——冰冷的暴雨,肮髒的小巷,牆上詭異的塗鴉,還有……那個撐傘靠近、將她抱起的男人輪廓!
    是他!是他把自己送來醫院的!
    巨大的羞恥感和被看穿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林晚!她下意識地猛地想縮回身體,把自己藏進被子裏!手腕卻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呃……”她痛哼出聲,低頭看去。
    自己那隻纏著紗布的手腕,此刻正被一隻溫熱而幹燥的大手穩穩地握著。周敘深不知何時已經放下了書,傾身過來,一隻手正捏著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拿著沾了深褐色液體的棉簽,動作精準而利落地塗抹在她手腕內側靠近脈搏的地方。那裏,紗布被解開了一部分,露出了那個被她自己咬得皮肉翻卷、深可見骨的猙獰傷口。傷口邊緣紅腫發亮,顯然感染了。棉簽上的碘伏觸碰到破損的皮肉,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冰涼。
    “別動。”周敘深的聲音依舊沒什麽起伏,低沉而平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手上的力道很穩,既沒有弄疼她,卻也讓她無法掙脫。他的目光專注地看著傷口,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傷口感染了。很深。再深一點,肌腱就斷了。”
    他的語氣平淡地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沒有責備,沒有憐憫,卻讓林晚感到一種無地自容的難堪。她像一隻被剝光了羽毛的鳥,狼狽地暴露在獵人的目光下。
    “我……我自己來……”她掙紮著想抽回手,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恐懼過後的虛弱。
    周敘深沒理會她微弱的掙紮,隻是抬了抬眼皮,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再次對上她驚恐未定的眼睛。“高燒40度,肺炎,電解質紊亂,外加嚴重的外傷感染和可能的腦震蕩。”他一字一句地報出她的“罪狀”,語氣依舊沒什麽波瀾,“林小姐,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不適合逞強。”
    林晚被他那冷靜到近乎冷酷的目光釘在原地,動彈不得。手腕被他握著的地方,傳來他掌心溫熱的觸感,和他指尖處理傷口時那精準卻帶著刺痛的冰涼,形成一種詭異的反差。這感覺讓她極度不適,卻又無力反抗。額頭上被磕破的地方也在隱隱作痛,提醒著她昨晚的狼狽不堪。
    她隻能僵硬地靠在床頭,任由他動作。每一次棉簽觸碰傷口帶來的刺痛,都讓她身體微微顫抖一下,也讓她混亂的腦子清醒一分。夢魘中阿堯最後墜落的身影和那空洞絕望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腦海裏,反複灼燒著她的神經。還有牆上那幾個詭異的白色字符……“晚&堯不散”……像鬼魅一樣纏繞著她。
    恐懼、悔恨、痛苦、迷茫……還有眼前這個陌生男人帶來的巨大壓迫感和被看穿的羞恥感……所有情緒混雜在一起,幾乎要將她再次撕裂。淚水不受控製地湧上來,模糊了視線。她死死咬住下唇內側的軟肉,嚐到熟悉的血腥味,才勉強沒讓那脆弱的嗚咽泄露出來。
    周敘深似乎察覺到了她的顫抖和隱忍。他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抬起眼。昏黃的燈光下,他清晰地看到她蒼白臉上滑落的淚痕,看到她緊咬下唇滲出的血絲,看到她因極力壓抑哭泣而微微聳動的肩膀。還有那雙盛滿了巨大痛苦和恐懼的眼睛,像受驚的幼鹿,卻又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倔強。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麽極其細微的東西掠過,快得無法捕捉。隨即,他垂下眼簾,繼續專注地處理傷口,聲音卻比剛才低沉了一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
    “噩夢很真實,對嗎?”
    林晚猛地一顫!像被電流擊中!驚恐地看向他!
    他怎麽知道?!他怎麽會知道她做了什麽夢?!
    周敘深沒有看她,隻是用鑷子夾起一塊新的、浸透了碘伏的紗布,動作沉穩地覆蓋在清理幹淨的傷口上。他的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操作傷口時帶著一種外科醫生特有的精準和冷靜。
    “人在高燒,尤其是創傷後應激狀態下,潛意識裏的恐懼會被無限放大。”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像是在闡述一個醫學常識,“你昏迷的時候,一直在喊一個名字。”
    他頓了頓,用醫用膠帶仔細地將紗布邊緣固定好,動作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控製力。然後,他緩緩抬起眼,那雙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眼眸,再次精準地鎖定了林晚因極度震驚和恐懼而睜大的眼睛。
    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她驚恐的臉上,而是微微下移,落在了她那隻剛剛被重新包紮好的、纏著潔白紗布的手腕上。他的視線,仿佛穿透了那層薄薄的紗布,落在了下麵那道猙獰的、由她自己造成的舊傷疤上。
    “手腕上那道舊疤,”周敘深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進林晚的心髒,“是為他留下的吧?”
    “阿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