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枷鎖下的螢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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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嵐的意識在劇痛的潮汐中載沉載浮,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她聽到周圍礦奴們壓抑的、恐懼的抽氣聲,聽到監工們粗野的、毫無顧忌的嘲笑和議論,聽到“鐵閻羅”那如同惡魔低語般反複的逼問和羞辱……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炷香,也許是漫長的一生。當那兩隻鐵鉗般的手終於鬆開,將她從那個布滿尖刺的恐怖懷抱裏拖出來時,嵐像一灘徹底融化的爛泥,軟軟地癱倒在地。破碎的囚衣被鮮血浸透,緊緊貼在皮開肉綻的傷口上,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牽扯出鑽心的疼痛。冷汗浸透了她的全身,混著血水和泥土,在地上留下一個模糊的人形印記。她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隻有胸膛還在微弱地起伏,證明她還活著。
    “拖回礦坑!讓她長長記性!” “鐵閻羅”意猶未盡地啐了一口,聲音裏滿是施暴後的饜足。
    嵐像一袋被丟棄的垃圾,被監工粗暴地拖拽著,在冰冷粗糲的地麵上摩擦,留下斷斷續續的暗紅痕跡。身體每一次顛簸,都如同被鈍刀反複切割。她緊閉著眼,將臉深深埋入沾染著血腥和塵土的臂彎,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無處不在的、鄙夷和恐懼的目光。屈辱和劇痛像兩條冰冷的毒蛇,緊緊纏繞著她的心髒,越收越緊,幾乎要將她最後的呼吸也扼斷。
    但在這片窒息的黑暗裏,一股更熾烈、更瘋狂的東西,如同被壓抑到極致的地底熔岩,正在她破碎的身體深處劇烈地翻騰、衝撞!是恨!是滔天的恨意!恨這吃人的山莊,恨這冰冷的枷鎖,恨那些猙獰的麵孔,恨這無邊的黑暗!這恨意如此濃烈,甚至暫時壓倒了身體撕裂般的痛苦,燒灼著她僅存的理智!
    不能死在這裏!絕不能像一隻臭蟲一樣,無聲無息地爛死在礦坑深處!
    一個聲音在她靈魂深處嘶吼,帶著血腥的味道:逃!必須逃!帶著熊淍,一起逃出去!哪怕外麵是刀山火海,也勝過在這裏被活活磨死!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無法撲滅。它成了支撐她破碎身體最後一絲力量的核心。
    接下來的日子,嵐如同行屍走肉。白天,她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機械地揮舞著沉重的礦鎬,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背上那些結痂又崩裂的傷口,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冷汗浸透了她單薄的囚衣,又被礦坑裏陰冷的風吹幹,留下冰冷的鹽漬。她沉默得如同角落裏的石頭,將所有的痛楚和憤恨都死死壓在心底,隻在眼底深處,燃燒著兩簇旁人難以察覺的、冰冷的火焰。
    她利用每一次運送礦石的機會,每一次被驅趕著經過山莊邊緣地帶的短暫瞬間,如同最機警的獵手,用眼角餘光貪婪地、不動聲色地捕捉著一切信息。
    守衛換崗的規律,如同刻在她腦中:寅時三刻,人數最少,警惕性最低,正是夜色最濃、人最困倦的時刻。
    巡邏隊的路線,被她反複印證:他們沿著固定的路徑繞行,每一次繞過西北角那片巨大的、常年堆積廢料形成的高聳“石山”時,會有大約二十息的空隙,視野完全被遮擋。那是一個致命的盲區。
    高牆!她的目光無數次隱秘地投向那堵隔斷生死的壁壘。牆高近三丈,由巨大的條石壘砌,冰冷堅硬,表麵布滿濕滑的苔蘚。牆頂,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猙獰的鐵蒺藜和削尖的木樁,在月光下閃爍著森然的寒光。但就在那片廢料石山投下的陰影邊緣,牆體的苔蘚似乎格外厚實,有幾處岩石的接縫也顯得不那麽緊密……那或許就是一線生機!
    她將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每一個無法入睡的漫漫長夜裏,在每一次忍受鞭打後錐心的疼痛中,在心底反複拚湊、推演。一個粗糙、危險,卻帶著唯一生路的計劃,逐漸在她腦中成型。
    時機,終於在一個烏雲遮蔽了大半個月亮的夜晚降臨。厚重的雲層壓得很低,吞噬了星光,隻吝嗇地透下一點微弱的、慘淡的光暈。礦坑深處,隻有幾盞昏黃如豆的油燈在穿堂風中搖曳,投下鬼魅般晃動扭曲的影子。守衛的腳步聲似乎也因為這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而變得有些遲緩、倦怠。
    嵐的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膛!她強忍著劇痛,一點點挪到熊淍身邊那個冰冷的角落。黑暗中,她伸出手,摸索著,準確地抓住了熊淍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手腕!那手腕瘦得隻剩骨頭,嶙峋得硌人。
    熊淍猛地一顫,像是被燙到一樣,下意識地想縮回手。黑暗中,嵐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體瞬間的僵硬和那深不見底的恐懼。
    “熊淍!”嵐的聲音壓得極低,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血塊,“信我!跟我走!就是現在!活下去!”
    她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指甲深深掐入熊淍冰冷的手腕皮膚,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信念和力量都灌注進去!黑暗中,她死死盯著熊淍模糊的輪廓,那雙眼睛在濃墨般的夜色裏,卻像淬了火的星辰,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那是孤注一擲的火焰!
    熊淍的身體僵硬了許久,久到嵐幾乎以為他已經被恐懼徹底凍僵。終於,在她滾燙的、帶著血腥味的凝視和手腕上傳來的、幾乎要捏碎骨頭的力道下,他極其輕微地、幾乎不可察覺地點了一下頭。那動作細微得像風中落葉的顫抖,卻傳遞出萬鈞的沉重。
    沒有言語,沒有猶豫。嵐猛地將他拉起來!兩個瘦削的身影,如同兩道被黑暗孕育出來的幽靈,緊貼著冰冷濕滑的石壁,在巨大的礦柱和廢棄礦車的陰影掩護下,無聲而迅疾地向著那片象征著盲區的巨大廢料石山潛行!
    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心髒在喉嚨口瘋狂跳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嵐的耳朵高高豎起,捕捉著風聲,捕捉著遠處模糊的腳步聲,捕捉著任何一絲可能暴露行蹤的異響。背上的傷口因為劇烈的奔跑和緊張而再次崩裂,溫熱的液體滲透了破爛的囚衣,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她卻渾然不覺,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逃生的路徑上。
    近了!更近了!那片如同巨獸蹲伏的廢料石山投下的巨大陰影,終於將他們完全吞噬!冰冷的、帶著礦石粉塵和腐爛氣息的黑暗徹底包裹了他們。嵐甚至能感覺到熊淍那隻被她緊握著的手,冰冷得如同屍體,卻也在微微顫抖。
    就是現在!
    “上!” 嵐從牙縫裏擠出一個短促的音節,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她率先撲向那片陰影邊緣、緊貼著高牆的、布滿厚實苔蘚的石壁!冰冷濕滑的觸感瞬間包裹了手掌和腳趾。
    攀爬!用盡一切力氣攀爬!手指摳進冰冷的、滑膩的苔蘚深處,尋找著岩石間任何一點微小的縫隙和凸起!腳趾在濕滑的岩壁上拚命尋找著支撐點!指甲在粗糙的石麵上摩擦、翻卷、斷裂,帶來鑽心的疼痛,卻遠不及背上傷口撕裂的萬一!嵐咬緊牙關,將所有的痛楚都化作向上攀爬的蠻力!熊淍緊隨其後,動作笨拙卻帶著一種被求生本能驅動的瘋狂,他沉重的喘息在寂靜的陰影裏顯得格外清晰。
    冰冷的石壁摩擦著身體,粗糙的苔蘚如同砂紙刮過傷口。每一次蹬踏,每一次向上拉扯,都伴隨著肌肉撕裂般的劇痛和骨骼不堪重負的**。汗水混著血水,沿著額角、脖頸、後背不斷淌下,流進眼睛裏,帶來一陣辛辣的刺痛。嵐死死咬著牙,口腔裏彌漫開濃重的鐵鏽味,眼前陣陣發黑,金星亂舞。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的聲音,咚咚咚,像一麵瀕臨破碎的戰鼓。
    快了!就快到了!
    嵐猛地向上探手!指尖終於觸摸到了高牆那冰冷、粗糙的頂端邊緣!那一瞬間,一股冰冷、新鮮的、帶著泥土和遠方草木氣息的空氣,如同最甘冽的清泉,驟然湧入她灼痛窒息的肺腑!
    自由!
    這個滾燙的詞在她腦中轟然炸響!她甚至顧不得牆頂那些猙獰的鐵蒺藜,手指不顧一切地向上攀去,想要抓住那近在咫尺的、牆外的虛空!
    “當——!!!”
    一聲尖銳得足以撕裂靈魂的銅鑼爆響,毫無預兆地,如同地獄的喪鍾,在死寂的、濃墨般的夜色深處驟然炸開!那聲音如此突兀,如此狂暴,帶著一種冰冷的、宣告終結的恐怖力量,狠狠撞碎了夜的寧靜,也狠狠撞碎了嵐心中剛剛燃起的、微弱的希望之火!
    “有賊奴越牆!西北角!快!圍起來!!”
    守衛嘶啞變調的吼叫聲,伴隨著雜遝混亂、如同潮水般洶湧而來的腳步聲,瞬間從四麵八方響起!火把的光焰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刺破了厚重的黑暗,貪婪地舔舐著這片區域,將嵐和熊淍攀爬的身影,連同他們臉上瞬間凝固的、極致的驚恐,照得無所遁形!無數扭曲晃動的黑影在火光中跳躍,如同地獄裏湧出的惡鬼!
    “完了!”
    這個念頭如同冰錐,瞬間刺穿了嵐的四肢百骸!巨大的絕望和恐懼讓她攀在牆緣的手指瞬間失去了所有力量!
    就在這時!
    “啊——!” 身後下方,傳來熊淍一聲短促淒厲到極點的慘叫!
    嵐猛地回頭!瞳孔驟然收縮!
    隻見熊淍一隻腳正好踩在一處被苔蘚巧妙覆蓋的、極其尖銳的木樁斷茬上!那斷茬如同隱藏的毒牙,瞬間穿透了他破爛的草鞋,深深刺入了腳掌!鮮血在火光映照下猛地湧出,染紅了木樁!
    劇痛讓熊淍的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他那隻原本緊緊摳著岩縫的手猛地一滑!
    “熊淍!!!” 嵐目眥欲裂,失聲尖叫!
    她下意識地鬆開自己已經攀住牆頂的手,不顧一切地向下撲去,想要抓住他!
    然而,一切發生得太快!就在她身體下探,指尖即將觸碰到熊淍手臂的刹那——
    “嗖!”
    一道尖銳的破空聲撕裂空氣!
    冰冷的、帶著倒刺的鞭梢,如同一條蓄謀已久的毒蛇,狠狠抽在嵐剛剛伸出的手臂上!皮開肉綻的劇痛讓她眼前一黑,身體徹底失去了平衡!
    “呃啊——!”
    嵐隻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從鞭梢傳來,整個人如同斷線的風箏,被狠狠地從岩壁上拽離!世界在她眼中瞬間顛倒、旋轉!冰冷的石壁、猙獰的鐵蒺藜、守衛們扭曲的麵孔、熊淍絕望下墜的身影……所有的景象都化作混亂的光影漩渦!
    “砰!”
    一聲悶響!
    身體重重砸落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巨大的衝擊力讓她五髒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劇痛如同海嘯般從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同時爆發!背上尚未愈合的傷口再次猛烈撕裂,溫熱的血液如同泉湧,瞬間浸透了身下的泥土!
    嵐蜷縮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倒氣聲,視線因劇痛而模糊渙散。意識在墜落的眩暈和身體的巨創中艱難地掙紮,像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無數雙穿著沉重皮靴的腳粗暴地圍攏過來,踩踏著地上的碎石,濺起的塵土撲在她臉上。守衛們粗野的喝罵、嘲弄的狂笑,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地灌入她的耳朵。
    混亂中,她那隻下意識向上抓取、試圖抓住熊淍的手,無力地攤開在冰冷的泥地上。掌心朝上,被尖銳的石子劃破,鮮血淋漓。然而,在那一片模糊的血汙和泥濘之中,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被忽略的奇異熒光,正從掌心一處被荊棘深深刺穿的傷口邊緣,悄然滲出!
    那熒光極其微弱,呈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介乎於幽綠與蒼藍之間的詭異色澤,像夏夜最微弱的螢火,又像深海中某種未知生物發出的磷光。它在血汙中頑強地閃爍著,明滅不定,如同風中殘燭,卻又固執地不肯熄滅。
    嵐的意識模糊,劇痛讓她幾乎無法思考。但這點詭異的微光,卻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她昏沉的意識。她渙散的目光下意識地聚焦在自己攤開的掌心,聚焦在那點微弱、詭異、絕不該屬於此地的熒光上。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的驚悸,瞬間攫住了她!
    這是什麽?
    是……血?不!這絕不是血!
    就在她因劇痛和這詭異熒光而心神劇震、意識即將徹底陷入黑暗的瞬間,她渙散的目光,如同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艱難地、一點點地,移向了身體右側不遠處——那片被巨大廢料堆陰影籠罩的、最濃最暗的牆角。
    在那片純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角落裏,一點極其刺目的顏色,突兀地撞入了她即將閉合的視野!
    那是一角布料!
    很小,大概隻有半個巴掌大,被隨意地丟棄在汙穢的泥濘和碎石之間。它本身是普通的粗麻色,但此刻,卻有大半被一種尚未完全幹涸、在微弱火把光線下呈現出暗沉、粘稠、令人心悸的暗紅色液體——鮮血,徹底浸染!
    那染血的布角,靜靜地躺在陰影的最深處,像一個被刻意隱藏的、無聲的驚雷,又像一個來自深淵的冰冷注視。
    嵐的呼吸驟然停滯,瞳孔因極致的驚駭而放大到極限!
    那是什麽?是誰的血?為什麽會在這裏?
    這個念頭如同最後一道閃電,劈開了她意識中沉沉的黑暗,帶來了比身體劇痛更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無法理解的驚疑!隨即,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