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王二蹋的陰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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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淍的雙手抖得厲害,幾乎捧不住這塊輕飄飄的布片。他像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捧著一件稀世珍寶。他掙紮著,在散發著惡臭的爛草堆裏勉強坐起一點身體,背靠著冰冷潮濕的土牆。遠處馬廄入口處,那盞掛在廊柱上、光線昏黃如豆的破舊氣死風燈,吝嗇地投過來一縷微光,剛好能勉強照亮他雙手捧著的布片。
    光線太暗了。布片本身的汙濁,加上長期緊貼潰爛皮膚沾染的膿血和汙垢,讓上麵的痕跡一片模糊。
    熊淍的眼睛死死地、貪婪地盯著那塊布。他伸出顫抖的、肮髒的手指,用盡畢生的小心,一點一點地,拂去布片中央最核心區域那些黏膩的、半幹涸的汙穢。
    指甲刮過粗糲的麻布纖維,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每刮一下,他的心就往上提一分。
    嵐……嵐最後留給他的……到底是什麽?
    時間仿佛凝固了。整個世界隻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指甲刮過布片的沙沙聲,以及胸膛裏那顆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骨頭的心髒!
    一點,又一點……
    終於,在那片被反複摩擦、被汙血反複浸透又幹涸的麻布中央,在微弱昏黃的燈光下,幾個極其扭曲、極其稚嫩、仿佛用盡了生命最後所有力氣刻劃上去的暗褐色字跡,艱難地、一點點地……顯露了出來!
    那字跡歪歪扭扭,筆畫斷續,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淺,像是書寫者手抖得厲害,又像是力氣即將耗盡。每一個筆畫,都浸透著無邊無際的痛苦和絕望。那顏色,是凝固的、發黑的血!
    熊淍的瞳孔驟然收縮!像被無形的針狠狠刺中!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徹底倒流,全部湧向他的雙眼!
    他的視線死死地、貪婪地、帶著一種近乎毀滅的瘋狂,吞噬著那暗褐色的、扭曲的筆畫!
    第一個字,像一道醜陋的傷疤,扭曲著,掙紮著……是“王”!
    第二個字,筆畫簡單卻透著一種粗暴的蠻力……是“二”!
    第三個字……熊淍的呼吸徹底停止了!心髒像被一隻冰手狠狠攥住!他認得!他認得那歪斜的、幾乎要散架的兩筆!
    那是……“蹋”!
    王!二!蹋!
    三個用嵐的鮮血寫就的字,如同三道裹挾著地獄烈焰的雷霆,帶著嵐臨死前所有的痛苦、恐懼和不甘,狠狠地劈在熊淍的靈魂之上!
    轟!
    熊淍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隨即是山呼海嘯般的轟鳴!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景象,所有的感知,在這一刻全部消失了!
    隻剩下那三個血字!
    王二蹋!
    嵐!是嵐!她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在無邊無際的痛苦和黑暗吞噬她之前,用盡最後一絲清醒和力氣,咬破了手指,用她的血,刻下了這個名字!刻下了這個毀了她、也毀了熊淍一切的元凶的名字!她把這份用生命換來的、最後的控訴和線索,留給了他!
    “王二蹋害我”……王屠臨死前那怨毒的聲音,此刻如同魔咒般在耳邊瘋狂回響,與眼前這血淋淋的字跡重疊、印證!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不是王屠!王屠隻是爪牙!隻是走狗!真正籠罩在嵐身上、籠罩在他熊淍身上、籠罩在無數像他們一樣的奴隸身上的,那龐大、冰冷、血腥的陰影,是“王二蹋”!是這個被王府老奴恐懼地稱為“二蹋爺”的魔鬼!
    一股滾燙的、足以焚毀一切的岩漿,瞬間衝垮了熊淍體內那層由絕望和冰冷築成的堤壩!順著他的脊椎,轟然炸開!直衝天靈!那不再是單純的憤怒,那是一種被點燃的、來自地獄最深處的業火!燒得他雙眼赤紅!燒得他渾身骨骼劈啪作響!
    “嗬……嗬嗬……” 壓抑不住的、如同野獸瀕死前低吼的聲音,從他劇烈起伏的胸膛深處擠了出來。握著血布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指關節發出不堪重負的脆響,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破皮肉,溫熱的血順著指縫滴落,混在嵐那早已幹涸發黑的血字上,融為一體。
    他猛地抬起頭!赤紅的、燃燒著滔天恨意的目光,像兩把燒紅的刀子,穿透馬廄汙濁的空氣,穿透低矮的棚頂,死死地釘向王府深處那片燈火最為輝煌、最為森嚴的區域!
    那裏!就在那裏!那個自詡高貴、道貌岸然的王爺!那個用無數白骨壘砌起這富貴牢籠的魔鬼!那個……王二蹋!
    ……
    “鐺!鐺!鐺!”
    三聲沉悶而悠長的銅鑼聲,如同鬼魅的歎息,穿透重重夜幕,從王府最核心的“望仙樓”方向遠遠傳來,清晰地落入馬廄之中。這鑼聲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仿佛某種儀式開始的信號。
    馬廄角落裏,那兩個一直像鵪鶉般縮著的老奴隸,聽到這鑼聲,身體猛地一抖!老張頭渾濁的眼睛裏瞬間充滿了極致的恐懼,比剛才被熊淍盯著時更甚十倍!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喉嚨裏發出“嗬嗬”的、驚恐到極點的氣音,整個人拚命地往草堆更深處縮去,恨不得鑽進地縫裏。另一個老奴更是直接嚇得癱軟,篩糠般抖成一團。
    熊淍血紅的瞳孔驟然一縮!那鑼聲……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不祥的韻律!
    他像一頭被血腥味刺激到的孤狼,無聲無息地、極其敏捷地挪到馬廄那扇破敗不堪、布滿蟲蛀孔洞的木門板後。眼睛湊近一個稍大的孔洞,朝著鑼聲傳來的方向,死死望去!
    視線越過層層疊疊、在夜色中顯得鬼影幢幢的王府屋脊,艱難地投向那座矗立在王府中心、燈火通明如同仙宮瓊樓般的“望仙樓”!
    距離太遠,細節模糊。隻能看到那樓極高,雕梁畫棟,飛簷鬥拱,在無數璀璨燈籠的照耀下,流光溢彩,散發著一種不似人間的、冰冷而華麗的富貴氣。樓頂那視野最開闊、裝飾最奢華的觀景平台上,影影綽綽似乎站著幾個人影。
    其中一個人影,背對著熊淍的方向,憑欄而立。那人身形並不特別高大,甚至有些富態,穿著極其華貴的暗紫色蟒袍,在無數燈籠的光芒映照下,袍服上繁複的金線刺繡反射著流動的、冰冷的光澤,像披著一身凝固的、華麗的血。僅僅是這樣一個背影,就透出一種掌控生殺大權、視萬物為芻狗的絕對威壓!仿佛他腳下踩著的,不是樓閣,而是無數堆積如山的屍骸!
    王爺!
    熊淍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那雙燃燒著仇恨的眼睛,死死鎖住那個華麗的背影!
    就在這時,平台上人影晃動。隻見兩個穿著王府侍衛服色、氣息卻異常陰冷沉凝的勁裝漢子,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個……人?
    不!那更像是一件沒有生命的物件!一個纖細瘦小的身影,被一種奇特的、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繩索緊緊束縛著,像一尊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那人穿著一身刺目的、嶄新的大紅色衣裙,在燈火下紅得如同燃燒的血,紅得詭異!紅得令人心頭發怵!頭發被梳得一絲不苟,戴著精美的珠翠,但頭顱卻無力地歪向一邊,四肢軟綿綿地垂著,任由侍衛擺布。
    一個侍衛恭敬地俯身,似乎在向那蟒袍背影請示著什麽。蟒袍背影隨意地揮了揮手,動作帶著一種觀賞獵物的慵懶和殘忍。
    侍衛得令,立刻和同伴一起,將那穿著血紅新衣、被束縛得如同祭品般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安放在觀景台欄杆旁一張鋪著錦緞的軟榻上。然後迅速退開,垂手侍立一旁。
    蟒袍背影緩緩轉過身。
    熊淍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他拚命地睜大眼睛,想穿透遙遠的距離和朦朧的燈火,看清那張臉!那張屬於“王二蹋”的臉!
    然而,距離實在太遠了。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富態的輪廓,以及……一雙在燈火下顯得異常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
    王爺似乎對軟榻上那毫無生氣的“祭品”很滿意。他向前踱了兩步,走到軟榻前,微微彎下腰,似乎在仔細欣賞自己的“收藏品”。那姿態,如同一個古董商在把玩一件新得的瓷器。
    然後,他抬起了腳!
    一隻腳!
    一隻穿著極其考究、用上等黑色牛皮縫製、鞋頭異常寬大厚實、鞋底似乎還鑲嵌著某種硬物的靴子!那隻腳,就那樣隨意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踩在了軟榻上那具穿著血紅新衣的、毫無生氣的身體胸口!
    動作隨意得如同踩踏路邊的草芥!
    昏黃的燈籠光芒,清晰地勾勒出那隻靴子的輪廓。那牛皮厚實、堅韌,鞋麵卻帶著無數細密的、深淺不一的刮痕和磨損,仿佛經曆過無數風霜和粗暴的摩擦。尤其是那異常寬厚、如同兩塊沉重鐵板般的鞋頭,以及鞋底邊緣隱約可見的、似乎是為了增加踩踏威力而嵌入的某種暗沉金屬!
    這不是一雙養尊處優的王爺該穿的靴子!
    這分明是一雙……踏遍了荒山野嶺、沾染過無數泥濘、更可能……踏碎過無數頭顱的!土匪靴!劊子手的靴子!
    “王二蹋”的靴子!
    “嗬!”
    馬廄門板後,熊淍的喉嚨裏發出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般、被強行扼斷的嘶吼!全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刻被凍結成冰!極致的憤怒和極致的寒意在他體內瘋狂衝撞,幾乎要將他的身體撕裂!
    就是他!就是這隻腳的主人!這雙沾滿了無數無辜者鮮血的土匪靴!踩在了嵐曾經所在的位置!踩在了無數像嵐一樣被摧毀的生命之上!他就是王二蹋!他就是籠罩一切的、最深最暗的陰影!
    王爺似乎對腳下的“祭品”毫無反應的狀態有些不滿。他微微皺了下眉(熊淍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感覺到那股不悅的威壓),那隻踩在“祭品”胸口的、穿著舊牛皮靴的腳,隨意地、帶著點不耐煩地……碾了碾!
    軟榻上那穿著血紅新衣的纖細身體,隨著這隨意的一碾,極其輕微地、毫無生機地晃動了一下。像風中一片即將凋零的、染血的枯葉。
    熊淍的牙齒死死咬住自己的拳頭!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在口腔裏彌漫開!指甲深深摳進門板腐朽的木屑裏!他恨不得立刻化身厲鬼,衝上那座望仙樓,將那個穿著蟒袍的魔鬼撕成碎片!
    就在這時,那一直像木偶般毫無反應的“祭品”,被那隻靴子碾踏胸口時,身體似乎極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一直無力歪向一側的頭顱,竟然……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轉動了一絲角度!
    一張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稚嫩得令人心碎的小臉,在無數璀璨燈火的照耀下,在熊淍幾乎要瞪裂的眼眶中,從那散亂的紅衣和珠翠間……顯露了出來!
    轟隆!
    熊淍的腦子裏,仿佛有億萬道驚雷同時炸開!眼前的一切景象:燈火通明的高樓、穿著蟒袍的魔鬼、那隻罪惡的靴子——瞬間被一片刺目的猩紅徹底淹沒!
    那張臉!
    那張慘白如紙、稚嫩得隻有十一、二歲的、緊閉著雙眼的小臉!
    不是嵐!
    可那眉宇間殘存的一絲熟悉的輪廓……那緊閉的、長長的睫毛……那因為極度痛苦而微微抿起的、毫無血色的唇角……
    像!太像了!像極了……另一個嵐!
    另一個被套上刺目的紅衣、被當作沒有生命的“藥人”、被隨意踐踏的……孩子!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仿佛靈魂被硬生生撕裂的悲鳴,終於衝破了熊淍死死咬住的牙關,在他喉嚨深處炸開!他整個人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猛地向後踉蹌一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潮濕的土牆上!塵土簌簌落下。
    他死死攥著胸口那塊染著嵐和自己鮮血的粗麻布,指縫間滲出的溫熱液體浸透了布片。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和絕望的鐵鏽味。赤紅的雙眼,如同兩潭燃燒著地獄業火的深井,穿透馬廄的破敗門板,死死釘在望仙樓上那個蟒袍身影,釘在那雙踏在無辜孩童胸口、如同踏在無數亡魂骸骨上的舊牛皮靴上!
    王二蹋!
    這個名字,此刻不再是模糊的流言,不再是王屠臨死前的詛咒,更不僅僅是嵐血書上冰冷的控訴!
    它是活生生的!它就站在那裏!站在燈火輝煌的高處,穿著最華貴的蟒袍,踏著最卑劣的土匪靴,享受著用無數生命堆砌的富貴,肆意踐踏著新的、鮮活的無辜!
    王爺似乎對腳下“祭品”那極其微弱的一絲反應感到一絲滿意(或是殘忍的趣味?)。他收回了腳,負手而立,再次望向遠處沉沉的夜色。那個穿著血紅新衣的孩子,依舊如同破碎的人偶,無聲無息地躺在軟榻上,隻有胸口那被踐踏過的位置,嶄新的紅衣布料,留下了一個清晰而肮髒的靴印輪廓。
    熊淍靠著冰冷的土牆,身體因為極致的仇恨和暴怒而劇烈地顫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鮮血從緊握的拳縫和咬破的唇邊不斷滲出,滴落在肮髒的地麵。
    這王府,這富麗堂皇的牢籠,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血!那個高高在上的魔鬼,那個王二蹋,他不僅奪走了嵐,奪走了熊淍的一切,他還在繼續!還在用更多無辜者的血和命,澆灌他罪惡的根基!
    複仇!複仇!複仇的火焰在熊淍的血管裏奔騰咆哮,幾乎要將他從內而外焚成灰燼!他要撕碎這陰影!他要親手……將那魔鬼拖入地獄!
    可……怎麽撕?怎麽拖?
    一個念頭,如同毒蛇,悄然滑入他燃燒的腦海,帶著冰冷的寒意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他低下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手中那塊染血的粗麻布。那上麵,“王二蹋”三個血字,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三隻猙獰的厲鬼,無聲地獰笑著。
    然後,他的目光,緩緩移向馬廄角落裏,那兩個依舊在瑟瑟發抖、如同驚弓之鳥的老奴隸。
    老張頭……他們知道“王二蹋”的過去!他們知道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麽!他們是這王府深不見底的罪惡泥潭裏,被遺忘的、可能殘存著些許有用記憶的……淤泥!
    一絲極其危險、近乎自毀的幽光,在熊淍赤紅的眼底深處,倏然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