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王二蹋的陰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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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的馬廄,臭氣熏天,那味道不是尋常牲畜的腥臊,而是混合著上好草料腐爛後的甜膩、馬糞的酸腐,還有一種更深沉、更令人作嘔的,類似鐵鏽混著淤泥的沉悶氣息!這氣息粘稠地附著在每一縷穿堂而過的寒風裏,鑽進鼻孔,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讓人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了一口凝固的汙血!
熊淍赤著腳,踩在冰冷、黏膩、布滿半凍結糞漿的石板上。每一次移動,腳底都會傳來令人牙酸的擠壓聲,以及刺骨的寒意。那寒意像無數根細針,順著腳底直刺骨髓,凍結血液。他麻木地揮動著手中沉重的鐵鏟,每一次插入那堆積如山的汙物,都需要調動全身僅存的那點力氣。腰背的舊傷在每一次發力時都尖銳地抽搐,如同被燒紅的鐵釺狠狠捅刺著,額頭的冷汗混著汙垢流進眼角,又鹹又澀。
他身上的破布條,幾乎無法蔽體,更別提禦寒了。冷風像鋒利的刀子,輕易地割開那層薄薄的遮擋,刮在遍布鞭痕、燙傷和新舊淤青的皮膚上。每一道風過,都帶走一絲微弱的熱氣,留下一片麻木的刺痛!他感覺自己像一塊被隨意丟棄在冰窟裏的朽木,正被這無休止的寒冷和汙穢,一點點侵蝕,一點點朽爛。
可身體上的寒冷和痛楚,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
嵐!
這個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靈魂最深處。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這個名字帶來的劇痛。
眼前揮之不去的,是王屠那張在秘獄昏暗中扭曲、獰笑的臉!那張臉占據了整個視野,帶著令人窒息的惡意,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鑿進他的耳朵裏,鑿進他的腦子裏!
“……當初,也在這裏……像條斷了脊梁的狗一樣,等死!”
轟!
記憶的碎片在腦海裏猛烈爆炸!猩紅的血霧瞬間彌漫開來!王屠那張令人作嘔的獰笑,竟詭異地與嵐最後那一刻的眼神重疊在了一起!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清澈的瞳孔深處,盛滿了無盡的痛楚,像深不見底的寒潭,卻又在絕望的漩渦中心,固執地燃燒著最後一點微弱的、幾乎要被痛苦熄滅的星火。那星火,是不舍,是牽掛,是唯獨投向他熊淍的……最後的光芒!
“呃……啊!啊!啊!”
那聲壓抑到極致、仿佛從九幽地獄最深處掙脫出來的野獸嘶吼,再次在熊淍的喉管裏翻滾咆哮!悲憤和仇恨的岩漿,幾乎要衝破他冰冷的軀殼,噴湧而出!他握緊鐵鏟的手指關節捏得死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隻有胸膛裏那顆被仇恨反複灼燒、又被絕望冰封的心髒,在瘋狂地、沉重地撞擊著肋骨,每一次跳動,都帶來窒息般的眩暈。
“王屠!畜生!我殺了你!”
那日秘獄中不顧一切的瘋狂撲擊,換來的不是王屠的狗命,而是更深的黑暗和更徹骨的鞭笞。
他被像破麻袋一樣拖出來,扔進了這比九道山莊馬廄更臭、更冷、更暗無天日的地方。王府的馬廄,是地獄的下一層。在這裏,連憤怒都顯得奢侈。每一次揮動鐵鏟,都像在鞭撻自己那顆破碎的心。
“……呸!這鬼地方,比當年跟著‘二蹋爺’鑽山溝、啃樹皮還醃臢!”
一個極其沙啞、漏風的老嗓門,帶著濃重的怨氣和不堪回首的恐懼,突兀地刺破了馬廄裏,沉重的喘息和鐵鏟刮地的噪音。
聲音是從隔壁堆滿幹草料的角落傳來的,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仿佛怕驚動什麽沉睡的凶魔。
熊淍的動作猛地一僵!鐵鏟深深插進汙物堆裏,停住了……他像一尊瞬間被凍結的石像,隻有耳朵下意識地朝著聲音來源的方向,微微轉動了一下。
另一個更蒼老、帶著劇烈咳嗽的聲音緊跟著響起,氣若遊絲:“噓!老張頭!你……你作死啊!敢提那個名字!活膩歪了?讓上頭聽見,扒了你的皮都是輕的!”
“咳…咳咳…怕個卵!”
被稱作老張頭的聲音不服氣地嘟囔,但明顯泄了氣,音量又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絕望!
“都這把老骨頭了,半截入土,扒皮抽筋還能比現在更糟?當年二蹋爺……那才叫狠呐!隴西道上,他跺一跺腳,多少莊子燒成白地!他踩過的地方……嘖嘖,寸草不生!人腦袋?那算個屁!堆起來比草垛都高!這府裏頭的富貴……哪一塊磚,哪一片瓦,不是用人命墊起來的?咱們這些老東西,就是當年沒死成的渣滓,被圈在這裏,等著爛掉罷了!”
“二蹋爺”!
這三個字,如同三道裹挾著地獄硫磺氣息的驚雷,毫無征兆地在熊淍的頭頂炸開!
轟隆!!!
眼前的一切:肮髒的馬廄、刺鼻的臭氣、冰冷的雙腳、沉重的鐵鏟……瞬間被撕裂!記憶的碎片如同被炸飛的玻璃渣,帶著尖銳的棱角,瘋狂地倒卷回來!
王屠!
那張在秘獄昏暗光線下獰笑著的、令人作嘔的臉,清晰地浮現出來!那毒蛇吐信般的低語,每一個字都帶著倒刺,再次狠狠地刮過熊淍的靈魂!
“……當初,也在這裏……像條斷了脊梁的狗一樣,等死!”
緊接著,王屠那張扭曲的臉猛地湊近,嘴角咧開一個極度殘忍、極度得意的弧度,渾濁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種洞悉秘密、掌控生死的快意光芒。他當時說了什麽?在嵐那雙清澈眼眸破碎之後,在熊淍徹底失控撲上去之前,他還說了什麽?
對了!是那句!那句帶著血腥味和嘲弄的、如同詛咒般的低語,如同毒蛇的毒牙,瞬間刺穿了時間!
“……要怨,就怨你命不好,撞到了‘王二蹋’的影子裏……”
王二蹋!
二蹋爺!
王二蹋!
嗡!
熊淍的腦子,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瞬間一片空白!緊接著,是山崩海嘯般的轟鳴!全身的血液在萬分之一秒內瘋狂地湧向頭頂,又在下一瞬被一股來自地獄深處的絕對零度凍結!極致的滾燙與極致的冰寒,在他體內瘋狂地衝撞、撕扯!
他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徹底停滯。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鐵手死死攥住,然後猛地向四麵八方撕裂!每一次撕裂,都噴湧出滾燙的、名為仇恨的岩漿!那岩漿灼燒著他的五髒六腑,衝上他的喉嚨,想要化作毀滅一切的咆哮!
二蹋爺!王二蹋!就是這個諢名!這個被老奴隸用恐懼醃透了的名字!它和王屠臨死前的獰笑,和嵐那雙破碎前最後望向他的、清澈又痛苦的眼睛……死死地、血腥地絞纏在了一起!
嵐……嵐知道!嵐一定知道些什麽!她最後留給他的……不止是那雙眼睛!
他像一尊被無形鎖鏈禁錮的石像,僵硬地、緩慢地直起身。背脊的鞭傷被牽動,傳來尖銳的劇痛,但他毫無所覺。那雙被汙垢和汗水糊住的眼睛,此刻卻亮得嚇人,像兩簇在極寒冰原下燃燒的幽暗鬼火。目光穿透馬廄汙濁的空氣,死死釘在那兩個蜷縮在草料堆裏的老奴隸身上。
那兩個老奴隸似乎被熊淍身上驟然散發出的、幾乎凝成實質的冰冷恨意和瀕臨失控的凶戾氣息嚇住了。老張頭渾濁的眼睛驚恐地瞪大,嘴巴無意識地張開,露出殘缺不全的黃牙,另一個更是嚇得渾身一抖,劇烈地咳嗽起來,幾乎要把肺咳出來,拚命地往幹草堆深處縮去,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去,消失在熊淍那可怕的目光裏。
熊淍沒有動,也沒有說話。隻是死死地盯著他們,那眼神仿佛要將他們的靈魂都洞穿、碾碎,從中榨取出關於那個名字的一切信息!沉重的鐵鏟柄,在他無意識緊握的手中發出細微的、不堪重負的**。
馬廄裏的空氣,仿佛被這無形的對峙徹底凍結了。隻有遠處馬匹偶爾不安地噴著鼻息,蹄子刨動地麵的聲音,以及那個老奴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粘稠地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
“哐當!”
一聲金屬撞擊石板的刺耳巨響,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熊淍猛地鬆開了緊握鐵鏟的手。沉重的鐵鏟砸在冰冷的石地上,濺起幾點汙濁的糞水。他不再看那兩個嚇得魂飛魄散的老奴隸一眼,仿佛他們隻是兩塊毫無意義的石頭。他拖著那雙幾乎失去知覺的赤腳,一步,一步,沉重而緩慢地,走向馬廄角落裏那堆散發著黴味的、供最底層的奴隸棲身的爛草堆。每一步,都在黏膩的地麵上留下一個模糊的腳印,也仿佛踩在自己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他像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一頭栽倒在散發著腐爛草根和汗餿味的草堆裏。刺鼻的氣味湧入鼻腔,但他毫無反應。身體累得像散了架,每一塊骨頭都在**,每一寸肌肉都在灼痛。可腦子裏,卻像被投入了滾油的沸水,瘋狂地翻騰著!
王二蹋!
王屠臨死前那得意而怨毒的獰笑,如同刻在他視網膜上的烙印,揮之不去!
“要怨,就怨你命不好,撞到了‘王二蹋’的影子裏……”
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劇毒的針,反複紮刺著他的神經!那個“王二蹋”是誰?!這個被王府老奴用深入骨髓的恐懼提及的名字,這個被王屠奉若神明、視作最終靠山的名字!這個……嵐可能知道的名字!
嵐!
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鐵爪狠狠攥住,然後猛地向兩邊撕扯!劇痛讓他蜷縮起來,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嚐到濃重的血腥味。那雙清澈的、盛滿痛楚和不舍的眼睛……那最後的眼神……他怎麽能忘!他如何敢忘!
他像個瀕死的蟲子,在散發著黴味的草堆裏蜷縮得更緊。一隻手,顫抖著,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隔著那層幾乎無法蔽體的破爛單衣,摸向自己左胸口下方,緊貼肋骨的位置。
那裏,皮膚因為長期摩擦和汙垢的侵蝕,早已變得粗糙紅腫,甚至有些潰爛。指尖觸碰到一片粗礪的、帶著體溫的硬物邊緣,帶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但他毫不在意,反而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手指痙攣般地死死按住那裏!
那硬物的觸感,粗糙、冰冷,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熟悉感。
是嵐!
是嵐留在這世上,留給他最後的……東西。
一塊巴掌大小、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被無數次汗水、淚水和血水浸透又幹涸的粗麻布。它被熊淍用最野蠻的方式,用一根堅韌的草莖穿透邊緣,勒緊,死死地捆縛在自己胸口靠近心髒的皮膚上!像一塊烙印,更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這粗糙的布料都會摩擦著潰爛的皮膚,帶來持續的、尖銳的疼痛。這疼痛,是懲罰,是提醒,更是他與嵐之間……最後一點微弱的、痛苦的聯結。他需要這疼痛。這疼痛讓他覺得自己還活著,讓嵐那雙清澈的眼睛,沒有徹底消散在無邊的黑暗裏。
指尖小心翼翼地探進破爛衣襟的最深處,避開潰爛的傷口邊緣,一點點摳動著。每一下細微的動作,都牽扯著胸口的皮肉,帶來鑽心的疼。汗水混合著汙垢,從額角大顆大顆地滾落。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眼神卻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專注。
終於,指尖觸碰到了那根勒進皮肉裏的、早已變得油膩發黑的草莖。他咬著牙,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對抗那幾乎要將手指磨破的粗糙感和皮肉撕裂般的劇痛,一點點,極其艱難地將那根草莖從潰爛紅腫的皮肉裏……摳了出來!
“嘶……”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抽氣聲從他緊咬的牙關裏溢出,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
那塊染血的粗麻布,終於被他從血肉的囚籠中,一點一點地剝離出來。它帶著溫熱的體溫,更帶著一股濃烈的、混雜著血腥、膿液和汗餿的刺鼻氣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