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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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
車輪碾過鹹陽平整的青石板路,發出規律而沉悶的轆轆聲。
如同贏子夜此刻腦海中反複回響的思緒節拍。
車廂內,炭火的餘溫尚未散盡,暖意融融,卻驅不散他眉宇間凝結的深沉思量。
車窗的錦簾隨著馬車的行進微微晃動,偶爾泄入一絲外麵清冷的夜氣,與他腦海中翻騰的熾熱猜想形成鮮明對比。
東皇太一那沙啞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疲憊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縈繞。
“借眾生信仰,成就自身之神。”
這個推斷如同驚雷,在他心中炸開。
不僅照亮了佛法東傳可能隱藏的深層目的。
更將他之前與摩訶止觀交談所得的關於孔雀王朝的碎片信息,串聯了起來。
阿育王。
贏子夜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柔軟的貂皮坐墊上輕輕敲擊著。
一個以殺戮和征服建立起龐大帝國的君主。
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暴君。
為何在生涯的後期,會突然皈依佛法,性情大變?
從前聽聞,隻當是梟雄暮年,心生懺悔,尋求心靈慰藉。
可如今結合東皇的猜測,再細想摩訶止觀描述的阿育王晚年“篤信佛法,以正法治國,廣建佛塔”,這轉變就顯得突兀而詭異,處處透著矛盾。
一個真心追求慈悲與超脫的人,會同時在被他征服,納入版圖的廣袤土地上,推行那種將人分為婆羅門、刹帝利、吠舍、首陀羅以及賤民,等級森嚴,幾乎斷絕了底層一切上升通道的種姓製度嗎?
佛法講眾生平等。
種姓製度卻將人釘死在血統的恥辱柱上!
這二者,從根子上就是水火不容的。
阿育王卻能將它們並行不悖地推行下去。
這絕不僅僅是簡單的教化手段。
贏子夜的瞳孔微微收縮。
車廂角落那盞固定著的散發昏黃光暈的琉璃燈,在他深邃的眼底映出兩點跳動的火焰。
他的思緒飄得更遠。
想起了之前在西域大月氏故地,葬月穀的古老遺跡之中。
烏孫陀羅,那個同樣渴求力量,不惜一切的西域梟雄,不也是在那裏尋找著傳說中的“核體”,尋求超越凡俗的力量嗎?
難道……
阿育王的轉變,其根源並非懺悔。
而是與烏孫陀羅類似,是從某種不為人知的古老傳承,或者禁忌知識中,得知了關於“信仰之力”的奧秘?
他研究佛法,並非為了其教義本身,而是看中了佛法作為一種思想體係,所能帶來的龐大而純粹的“信”的力量!
他興建廟宇,也並非為了供奉神佛。
而是在構建一個汲取眾生念力的“裝置”?
那遍布孔雀王朝的佛塔,在贏子夜此刻的想象中,也不再僅僅是宗教象征。
而像是一根根插入大地,貪婪吮吸著信仰之血的觸須!!
若真如此。
那他晚年性格的轉變,根本就不是因為頓悟。
而是一場精心策劃,規模宏大的實驗!
目的,就是為了更有效地推行佛法,更順利地收集那虛無縹緲,卻又被東皇太一認為可能蘊藏著終極奧秘的“信仰之力”。
那麽,所謂的輪回論調呢?
贏子夜想起了自己剛剛領悟的“輪回引”。
那是以自身靈力模擬輪回幻境,攻擊神魂的秘法。
而佛法中的輪回,是真實存在的宇宙法則嗎?
還是說……
這也是一種工具?
一種用以解釋世間苦難,安撫民眾,讓他們將希望寄托於來世,從而更安於現狀,更虔誠供奉的工具?
讓信徒在現世忍受苦難,以期來世福報。
這本身,就是維持穩定,源源不斷產生信仰的絕妙機製!
想到這裏,贏子夜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如果他的猜測接近真相。
那麽摩訶止觀所描述的孔雀王朝如今的內亂——
“諸王並立,號令難出一門”以及“各地總督、將軍擁兵自重,相互攻伐”等。
其背後,恐怕也遠非簡單的權力鬥爭!
阿育王尋求的,若是借助信仰之力,達到某種意義上的永恒存在或神位,那他成功了嗎?
他是已經失敗了,化作了塵土。
還是……
以某種不為人知的方式存在著?
甚至這場內亂本身,就是他那個未完成計劃的延續,或者是其他察覺到他計劃真相的勢力,在試圖阻止或爭奪這份遺產?
而那些反叛者,他們反抗的,或許不僅僅是華氏城衰微的王權。
他們反抗的,很可能是一個延續了數十年,以整個帝國和億萬生靈為棋局,試圖窺探神之領域的瘋狂計劃!!
他們察覺到了阿育王和他背後可能存在的勢力在幹什麽。
那觸及生命本質,動搖世界根基的禁忌之舉。
而摩訶止觀這些人……
這些出身最高種姓婆羅門的僧侶,在這個敏感的時刻,不遠萬裏,穿越無數險阻來到大秦。
真的隻是為了傳法贖罪,積累那虛無的功德嗎?
不,絕不!
他們的目的,必然與孔雀王朝內部那深不見底的漩渦緊密相連!
他們或許是某一方勢力的使者。
前來這遙遠強盛而穩定的大秦,尋找新的“信仰沃土”,以補充或增強某種力量。
或許,他們是逃亡者?
帶著某種秘密或使命,試圖在異域延續他們的計劃。
又或者,他們本身就是那個龐大計劃的一部分,來此進行某種試探、布局。
“信仰……願力……神位。”
贏子夜低聲咀嚼著這幾個詞,每一個字都仿佛有千鈞之重!
這已不再是簡單的學說之爭,疆域之奪。
這是觸及世界底層規則!
無聲,卻可能比刀光劍影更加殘酷!
他的眉頭越皺越緊,感覺自己仿佛正站在一個巨大謎團的邊緣。
腳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而黑暗中隱藏的真相,足以撼動他過往的一切認知!
大秦,在這盤突如其來,跨越萬裏的大棋局中,又該如何自處?
是嚴防死守,將這未知的風險拒之門外?
還是……
主動入局,在這信仰的戰場上,與那未知的對手,爭奪那最終的……
就在他的思緒如同脫韁野馬,在無盡的猜測與推演中狂奔,幾乎要觸及那最深邃也最危險的可能性時。
“籲——!”
車夫一聲短促的吆喝,伴隨著韁繩拉緊的聲音,平穩行進的馬車驟然停了下來。
慣性讓車廂微微一頓。
打斷了贏子夜如同潮水般洶湧的思緒。
他有些不悅地抬起眼,低沉的聲音透過車簾傳出,帶著一絲被打斷深思的冷意:“何事停下?”
車夫恭敬中帶著些許緊張的聲音立刻傳來:“回殿下,前方……有人攔路。”
攔路?
在這鹹陽城內,通往他府邸的路徑上,誰敢攔他的車駕?
贏子夜眼神一凜,心中那根因為方才沉重思考而始終緊繃的弦,瞬間被撥動。
他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挑開了車廂前那厚重的錦簾一角,目光向外望去。
府邸門前懸掛的風燈,將周圍一片區域照得昏黃而清晰。
隻見馬車前方不遠處的街心。
一個身影靜靜地佇立在那裏。
那人身披著簡單的赭黃色僧袍,在這寒冷的冬夜裏顯得異常單薄。
袍服隻是簡單地纏繞在身上,袒露著一側的肩膀和手臂,仿佛完全感受不到周遭的寒意。
他頭頂光潔,在燈火的映照下泛著微光,如同溫潤的玉石。
不是別人,正是白日裏在觀瀾台與他論道,還讓東皇太一都深感忌憚的那位枯槁老僧。
摩訶止觀!
他竟會在此處等候,如同早已算準了他的歸程。
這,絕非偶然!
是試探?
是示好?
還是他那龐大圖謀中的一環?
贏子夜眼底深處銳光一閃而逝。
麵上,卻已恢複了慣常的平靜,甚至勾勒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訝異。
他並未急於下車,而是就著挑開的車簾,聲音平穩地傳出,打破了夜的沉寂。
“大師深夜在此,可是專程等候本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