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辯經,我不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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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麵對小師妹咄咄逼人的質問,顏夫子隻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他揉了揉眉心,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師妹,你先坐下,此事……確實有些複雜。”
    “我不坐。”景昭寧的回答斬釘截鐵,“我隻想知道,為何我僅僅閉關三年,這雲州城就變成了現在這副烏煙瘴氣的模樣?”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凜然的殺伐之氣。
    “無垠沙域的魔宗中人居然敢在京城之中公然行凶,擄掠朝廷命官的家眷!這是根本就沒把學宮放在眼裏!”
    “所以為何沒人出頭管一管?難道我學宮的浩然正氣就隻配在這書齋裏當個擺設嗎?!”
    字字句句,如重錘一般敲在顏夫子的心頭。
    他知道,自己這位小師妹是動了真怒,也動了殺心了。
    公羊春秋一脈最是剛烈,自然容不得這等挑釁。
    顏夫子的臉上滿是苦笑,他知道今天若是不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恐怕下一刻這位小師妹就要提著劍殺出學宮,把整個雲州城給掀個底朝天了。
    “師妹,你冷靜一點,聽我慢慢說。”
    他耐著性子解釋道:“並非是學宮不管,而是時移世易,如今的形勢與三年前已經大不相同了。”
    “有何不同?”景昭寧冷冷地看著他。
    “當今陛下非比先皇。”顏夫子斟酌著詞句,聲音低沉,“女帝登基五年,勤於政事,手腕強硬,如今朝政日漸穩固,權威也日盛,對於民間的掌控力也得到了極大的加強。”
    “在這種時候,我們學宮便不能再像以往那般過多地幹涉朝廷與地方的事務了。”
    說到這顏夫子看著景昭寧,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師妹,你莫要忘了,我們學宮的宗旨是傳續聖人大道,教化天下,而不是仗著修為去牽扯那些國家與朝堂之間的紛爭,此乃老師當年定下的規矩,也是我儒門立身之本。”
    這是大實話。
    學宮雖然地位超然,但終究是在大陳的疆域之內。
    若是與皇權起了衝突,於國於民都不是什麽好事。
    先皇在位時沉迷丹道,不理朝政,學宮為了維持天下安穩,不得不出手處理一些棘手之事。
    但如今這位女帝,精明強幹,野心勃勃,最是忌諱旁人染指她的權力。
    學宮若是還像以前那般行事,隻會跟皇室形成衝突,那對誰都不好。
    然而聽到顏夫子的這番解釋,景昭寧非但沒有被說服,臉上的譏諷之色反而更濃了。
    “不過多幹涉?”
    她重複了一遍這幾個字,然後發出了一聲冷笑,笑聲裏充滿了失望與決絕。
    “好一個不過多幹涉!”
    “所以你們就任由那些沙域魔宗的妖人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肆意橫行,殘害無辜?”
    “所以你們就眼睜睜地看著這朗朗乾坤,被那些魑魅魍魎攪得烏煙瘴氣,而選擇視而不見?”
    “師兄,你告訴我,這就是你所理解的聖人大道?這就是你所堅守的儒門立身之本?”
    她的目光變得銳利如刀,直刺顏夫子的內心。
    “見不義而不為,與禽獸何異?!”
    “我輩讀書人,修浩然正氣,若不能掃盡天下不平事,若不能還世間一個清明,那這身修為,不要也罷!”
    顏夫子被她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他知道,自己這位小師妹的道與他不同。
    他求的是一個和字,是平衡,是中庸。
    而她求的卻是一個正字,是剛猛,是決絕,是黑白分明,不容半點瑕疵。
    兩種理念本沒有對錯之分。
    隻是……。
    “師兄,你的道,我走不了。”
    景昭寧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那最後一絲溫情也化作了冰冷的堅冰。
    “既然你們有這樣或者那樣的顧慮,那麽你們做不到的事情,我來做。”
    “你們不敢殺的人,我來殺!”
    話音落下,她再不看顏夫子一眼,猛地一甩衣袖,轉身大步離去。
    那紫色的身影帶著一股決然的殺氣,沒有絲毫的留戀。
    “唉……。”
    看著景昭寧離去的背影,顏夫子欲言又止,最終隻能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臉上寫滿了無奈與擔憂。
    他知道,自己根本攔不住她。
    畢竟這位小師妹一旦認定了某件事,便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這下,雲州城怕是真的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了。
    現在的他隻希望小師妹不要把事情鬧得太大,否則……真的不好收場。
    想到這顏夫子隻覺心頭沉甸甸的,拿起桌上的茶杯,想要喝口茶水靜一靜心,卻發現茶水早已冰涼。
    就在這時,一道溫潤如玉的身影從書架後的陰影裏緩緩走了出來,臉上掛著一抹比顏夫子還要濃重的苦笑。
    “師兄,看來即便是在雲霧峰上閉關清修了三年,小師妹這剛烈如火的脾氣也還是沒有絲毫的改變啊。”
    來人正是學宮另一位夫子,陸懷舟。
    他剛才一直都在,隻是景昭寧的氣場太強,他這位做師兄的竟是連麵都不敢露。
    顏夫子聞言看了他一下,將手中的茶杯重重放下,發出一聲悶響。
    “誰說不是呢。”顏夫子的聲音裏滿是疲憊,“她這一出關,這雲州城裏又該不得安寧了。”
    說完他像是想起了什麽,目光在陸懷舟身上轉了一圈,帶上了幾分調侃的意味。
    “倒是你,都過去這麽多年了,還是這麽怕見到小師妹麽?”
    聽到這話,陸懷舟臉上的笑容更苦了,無奈地攤了攤手道:“沒辦法,誰讓我這個做師兄的,辯經辯不過她,打也打不過她呢。”
    說話間他走到茶桌旁,自顧自地提起茶壺,給顏夫子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熱茶,然後才繼續說道:“在她麵前,我這師兄的顏麵早就丟光了,自然是能躲就躲了。”
    顏夫子看著他這副樣子,也是有些好笑,但更多的還是感慨。
    陸懷舟口中的辯經乃是學宮的一樁舊聞。
    當年,陸懷舟與景昭寧都還隻是學宮裏年輕一輩的翹楚。
    陸懷舟專研心性儒學,認為修行的根本在於向內求索,通過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最終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而景昭寧所修的公羊春秋則恰恰相反,她認為儒者當以天下為己任,手持三尺青鋒,掃盡世間不平,方能證得大道。
    兩種截然不同的理念,自然是誰也說服不了誰。
    於是在一個月明之夜,兩人便在學宮的論道台上,就儒者當內聖還是外王這一核心命題,展開了一場激烈無比的辯論。
    那場辯論持續了整整一天一夜。
    學宮無數弟子和夫子都在台下觀摩。
    起初二人還尚能平心靜氣地引經據典,闡述各自的觀點。
    但到了後來,隨著辯論的深入,氣氛也變得越來越緊張。
    陸懷舟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當時景昭寧那雙亮得嚇人的眼睛,以及她那如同刀鋒一般銳利的話語。
    “陸師兄,你言必稱正心誠意,那我問你,若有一惡徒當街行凶,欺淩弱小,你待如何?”
    “自當上前喝止。”陸懷舟當時不假思索地回答。
    “若惡徒不聽,反而拔刀相向,你又當如何?”
    “當以浩然正氣將其製服,交由官府論處。”
    “說得好!”景昭寧的聲音陡然拔高,“可若那惡徒乃是魔宗妖人,修為遠勝於你,你上前製止,不過是白白送死,你又當如何?是退是進?”
    這個問題,直接把陸懷舟給問住了。
    進,是送死。
    退,則違背了本心。
    而就是這一瞬間的遲疑卻被景昭寧給抓住了。
    “你看,你遲疑了!”景昭寧步步緊逼。
    “你所謂的正心在生死考驗麵前也不過如此!一個連自身安危都無法保全的儒者,談何齊家治國平天下?一個連眼前不平都無法掃除的浩然正氣,又有何用?!”
    “我輩儒生,當有雖千萬人吾往矣之氣魄!手中之劍既是護道之劍,亦是殺伐之劍!殺盡天下奸邪,方能成就無上功業,方能證得外王大道!這,才是我儒門真正的風骨!”
    這一番話振聾發聵。
    陸懷舟當場便道心失守,麵色慘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最終他對著景昭寧深深一揖,黯然走下了論道台。
    大敗而歸。
    從那以後,他在景昭寧麵前就再也抬不起頭來。
    倒不是說他認為自己的道錯了,而是他承認,在知行合一這一點上,自己確實遠不如這位小師妹來得純粹和堅定。
    “唉,往事休提,往事休提。”陸懷舟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似乎想用茶水衝淡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顏夫子搖了搖頭,也不再取笑他,隻是臉上的憂色又重了幾分。
    “以小師妹的性子,出了學宮後定會先去尋那魔宗妖人的晦氣。”陸懷舟放下茶杯,也變得嚴肅起來。
    “嗯。”顏夫子點了點頭,“我已經用神念探查過了,那股九幽宗的氣息雖然隱匿得極好,但終究是留下了蛛絲馬跡,隻是那氣息是在人煙稠密的坊市,想要找到怕是不易。”
    “但願小師妹能有所發現吧。”陸懷舟歎道,“也省得她再把主意打到那個陳野身上。”
    顏夫子聞言也沉默了。
    他其實知道,景昭寧去找陳野隻是時間問題。
    畢竟就以她的性格,在查完魔宗之後,必然會去找陳野。
    一個行事剛猛,非黑即白。
    一個手段百出,遊走在灰色地帶。
    這兩人要是撞在一起……。
    顏夫子已經不敢想下去了。
    ……
    與此同時,雲州城南,豆腐坊。
    白瓔珞正圍著一條洗得發白的圍裙,站在一口大鍋前有條不紊地忙碌著。
    點鹵,壓榨,成型。
    她的動作熟練而又麻利,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順著光潔的臉頰滑落,卻絲毫不影響她專注的神情。
    若是有無垠沙域的魔道中人看到這一幕,恐怕會驚得眼珠子都掉出來。
    誰能想到,堂堂九幽宗的聖女,那個以心狠手辣、玩弄人心著稱的妖女,居然會在這裏幹著這種最是平凡不過的粗活?
    而且看她那副樣子,竟好像還樂在其中。
    白瓔珞確實樂在其中。
    她也不知道自己最近這是怎麽了。
    看著那些黃豆在自己的手中經過一道道工序最終變成一塊塊潔白如玉,散發著豆香的豆腐,她的心中就會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和成就感。
    這種感覺是她在過去的人生中從未體會過的。
    要知道白瓔珞從記事起就在無盡的殺戮、陰謀和鮮血中度過。
    她已經習慣了在刀尖上跳舞,習慣了用最惡毒的心思去揣測人性,習慣了將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但她從未像現在這般平靜過。
    這種平靜讓她感到陌生,卻又莫名的有些貪戀。
    而且白瓔珞還發現了一件更奇怪的事情。
    那就是最近這段時間,她的腦海中,總會時不時地浮現出那個男人的樣子來。
    陳野。
    他那看似平靜,實則深邃如海的眼眸。
    他那副總是雲淡風輕,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的姿態。
    甚至他上次在集市上,用那種看穿一切的眼神看著自己時,自己心中那一閃而逝的慌亂。
    而且這種現象還變得越來越頻繁。
    “媽的,莫非是老娘生病了?”
    白瓔珞在心中暗啐了自己一口,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
    她堂堂九幽宗聖女,怎麽可能會對一個男人念念不忘?
    可笑!
    然而就在她心煩意亂之際,一股強烈到極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危機感毫無征兆地從天而降,瞬間籠罩了她的全身!
    那股氣息凜然剛正,且帶著毫不掩飾的殺伐之意!
    是儒道高手!而且是專修殺伐之道的儒道高手!
    白瓔珞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不好!被發現了!
    那股凜冽如刀鋒的殺伐之氣,仿佛無視了空間的距離,直接鎖定在了白瓔珞的靈魂之上,讓她渾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都在瞬間倒豎起來。
    跑!
    這是她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以她的修為和九幽宗的秘法,隻要想走,天下間能攔住她的人不多。
    但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便被她強行壓了下去。
    她下意識地環顧了一眼四周。
    這間小小的豆腐坊,陳設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簡陋。
    一口用了多年的大鐵鍋,一個磨得光滑的石磨,幾張矮小的木桌,還有牆角堆放著的黃豆。
    一切都顯得那麽平凡,那麽不起眼。
    可不知為何,看著這些東西,白瓔珞的心中竟湧起了一股強烈的不舍。
    她舍不得這裏。
    舍不得這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靜生活。
    舍不得每天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臉上時那種溫暖的感覺。
    若是今天逃了,這一切就都將化為泡影。
    她又要回到過去那種東躲西藏,在陰暗角落裏算計人心的日子。
    不!
    她不想!
    電光火石之間,白瓔珞的眼中閃過一抹瘋狂的決絕。
    賭一把!
    她索性一咬牙,做出了一個極其大膽的決定。
    她沒有選擇逃跑,而是直接放棄了對這具身體的控製,將自己的神魂意識沉入了最深層次的休眠之中。
    通過徹底沉睡自己的意識,可以最大限度地收斂自身所有的氣息,將自己偽裝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凡人,以此來躲避強敵的探查。
    但這一招的風險也極大。
    因為一旦進入假死狀態,她對外界的感知就會降到最低,若是敵人就在眼前,並且察覺到了端倪,那她連反應和逃跑的機會都沒有,隻能任人宰割。
    這無異於將自己的性命交給了運氣。
    但白瓔珞就是這麽做了。
    隨著她的意識如潮水般退去,這具身體內屬於她的一切氣息,無論是妖氣、魔氣,還是那股源自九幽宗聖女的陰寒神念都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
    緊接著,在這具身體的最深處,一縷微弱的,屬於這具身體原主人的意識緩緩蘇醒了過來。
    “嗯?”
    袁小娥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有些困惑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看了看四周熟悉的環境。
    她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夢裏她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很厲害,很漂亮,但也很可怕的女人。
    那個女人會用一種很勾人的眼神看人,會讓所有男人都為她神魂顛倒。
    她還會做好吃的豆腐,比自己做得好吃一百倍。
    夢裏還出現了一個很好看的公子,穿著黑色的官服,威風凜凜的,那個女人好像……很喜歡他。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麽?
    自己睡了多久?
    爹爹的病又怎麽樣了?
    無數個念頭在袁小娥的腦海中閃過,讓她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她扶著灶台,晃了晃腦袋,努力想讓自己清醒一些。
    而就在這時,城南的上空,一抹耀眼的紫色光華一閃而逝,悄無聲息地懸停在了半空之中。
    景昭寧的身影顯現出來。
    她立於高空之上,如同一尊俯瞰凡塵的神祇,目光掃過下方縱橫交錯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然後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皺了起來。
    “奇怪。”她低聲自語。
    就在剛才她還清晰的感知到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魔氣就在這片區域。
    可就在自己趕到的前一刻,那股氣息卻在突然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就好像憑空蒸發了一樣。
    景昭寧不信邪。
    她閉上雙眼,將自己的神念催動到極致,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朝著下方寸寸掃去。
    每一條街道,每一間店鋪,每一個行人……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神念探查之下無所遁形。
    然而一圈搜尋下來,依舊是一無所獲。
    除了凡人身上正常的七情六欲之氣外,再沒有半點魔氣的蹤跡。
    “是逃了?還是用了什麽特殊的秘法隱匿了行蹤?”
    景昭寧睜開眼睛,眸中閃過一絲思索。
    以她剛才感知到的那股氣息強度來看,對方的修為應該不低,這等人物若是鐵了心要躲,確實很難找到。
    “哼,算你跑得快。”景昭寧冷哼一聲,心中雖然不甘,但也知道再繼續搜尋下去也是徒勞。
    不過她並不著急,因為隻要那妖人還在雲州城就遲早會露出馬腳。
    屆時她定要讓其神魂俱滅,永世不得超生!
    收回神念,景昭寧的目光轉向了城西的方向。
    聽瀾軒。
    既然魔宗妖人暫時找不到,那便先去會一會那個被顏師兄看重的陳野。
    她倒要親眼看看,這個被師兄盛讚心中存有正氣的家夥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又到底有什麽資格能得到老師親傳的正氣歌拓本!
    心中念頭一起,景昭寧的身影便再次化作一道紫光,朝著聽瀾軒的方向疾馳而去,速度快得在空中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殘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