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你,為何不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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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瀾軒,書房。
    陳野正在處理著趙奇剛剛送來的一些情報。
    長樂街遇襲一事,雖然玄鏡司和城防營都選擇了息事寧人,但他自己卻不可能就這麽算了。
    他已經讓醉雲會的那些勳貴子弟,動用各自家族的關係,在暗中全力追查幽骨宗那夥人的下落。
    雖然他知道這些人行事謹慎,又是外來勢力,想要找到他們的老巢無異於大海撈針。
    但總要試試。
    哪怕隻有一絲線索,他也要將這幫敢動他女人的雜碎連根拔起!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際,一股強橫而又陌生的氣息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聽瀾軒的上空。
    那氣息清冷,凜然,帶著一股不加掩飾的審視意味。
    陳野的目光瞬間一凝。
    高手!
    而且是衝著自己來的!
    不過陳野沒有絲毫慌亂,而是起身推開書房的門,信步走到了庭院之中。
    他倒想看看是何方神聖敢如此明目張膽地闖入他的府邸。
    與此同時,隻見庭院的上空多了一道紫色的身影。
    那身影悄無聲息地落下,穩穩地站在了庭院中央的空地上,激起一陣微風,吹動了她紫色的宮裝裙擺。
    來人是一個女子。
    一個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歲,相貌精致,氣質卻清冷如冰的女子。
    她就那麽靜靜地站著,卻自有一股淵渟嶽峙的強大氣場,仿佛她就是這方天地的中心。
    陳野的瞳孔不易察覺地收縮了一下。
    他從這個女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與顏夫子同源,卻又截然不同的浩然正氣。
    如果說顏夫子的浩然正氣是溫和包容的,如春風化雨一般。
    那麽眼前這個女人的浩然正氣便是剛猛淩厲,如出鞘利劍,鋒芒畢露!
    學宮的人?
    陳野心中瞬間有了判斷。
    而在他打量對方的同時,對方也同樣在打量著他。
    景昭寧的目光如同實質一般在陳野的身上來回掃視。
    眼前的男子身穿一襲月白色的常服,身形挺拔,麵容俊朗,一雙眼睛深邃如海,看不出半點波瀾。
    而且麵對自己這等不速之客,他非但沒有絲毫的驚慌失措,反而顯得異常平靜。
    這份定力倒是不俗,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景昭寧並沒有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任何值得她高看一眼的東西。
    尤其是他身上那股若有若無,與數名女子糾纏不休的情孽之氣更是讓她感到一陣發自內心的厭惡。
    就是這麽一個浪蕩子,居然能得到顏師兄的青睞?
    景昭寧的心中充滿了疑惑與不解。
    於是她收回目光,清冷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直接開門見山地開口問道:“你就是陳野?”
    陳野心中了然,對方來者不善。
    不過他麵上依舊不動聲色,隻是點了點頭。
    “是我,不知閣下突然到訪,有何貴幹?”
    他沒有問對方的身份,也沒有擺出主人的架子。
    在這種實力不對等的情況下,任何多餘的言語和動作都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示敵以弱,靜觀其變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我叫景昭寧。”紫衣女子報上了自己的名字,聲音依舊是那副清冷淡漠的調子。
    “我師兄是顏夫子。”
    陳野聞言心中一動。
    顏夫子的師妹?
    難怪她身上的浩然正氣如此磅礴,而且還帶著一股子熟悉的味道。
    陳野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過來。
    昨晚長樂街的事情,應該就是這位學宮高人動的手。
    於是拱手一禮,“原來是景夫子當麵,陳野失禮了。”
    “不知夫子深夜前來,可是為了昨夜長樂街之事?”
    他主動將話題挑明,將自己擺在了晚輩和求教者的位置上。
    然而景昭寧似乎並不吃他這一套。
    她看著陳野那副恭敬有禮的模樣,清冷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譏誚。
    “你倒是個聰明人,既然已經猜到了我的來意,那我便不與你繞圈子了。”
    她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起來,“顏師兄的正氣歌拓本為何會在你的手上?”
    來了。
    陳野心中暗道一聲。
    這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興師問罪來了。
    “回夫子的話。”陳野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此物乃是顏夫子見晚輩心向儒道,特意贈予晚輩,用以感悟聖人文章,砥礪心性的。”
    他將顏夫子當初的說辭原封不動地搬了出來。
    “心向儒道?砥礪心性?”
    景昭寧聽到這八個字,嘴角的譏諷之色更濃了。
    “陳野,你當我是三歲孩童,那麽好糊弄嗎?”
    她的聲音陡然轉冷,一股磅礴的威壓從她身上轟然爆發,如同山嶽一般朝著陳野當頭壓下!
    庭院中的空氣瞬間凝固,連風都停了下來。
    “一個滿身情孽,私生活糜爛不堪的浪蕩子,也配談心向儒道?”景昭寧的聲音冰冷刺骨。
    “你府上桃花煞氣衝天,怨氣與情絲糾纏不休,一看便知是玩弄女子感情之輩!此等行徑,與魔道采陰補陽的妖人何異?”
    “我儒門浩然正氣,講究的是誠意正心,格物致知,你連自己的私德都修不好,又有何資格去感悟聖人文章?”
    麵對景昭寧的質問以及她身上散發出的強大氣勢,陳野的眼神依舊平靜。
    他的肉身或許隻是凝海,但他那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靈魂,其堅韌程度遠超這個女人的想象。
    不僅如此,在硬抗著這股恐怖壓力的同時,陳野悄無聲息地啟動了心弦之主天賦。
    刹那間,無數紛亂的念頭湧入他的腦海。
    【此子竟能在我威壓之下屹立不倒?倒是有些骨氣】
    【哼,可惜一身修為盡數沾染了桃花煞氣,根基汙穢不堪,留之何用?】
    【顏師兄究竟看上了他什麽?竟將老師的拓本贈予此等浪蕩之人?難道師兄的心性也被這紅塵俗世給蒙蔽了?】
    【不行!我公羊一脈講究的就是激濁揚清,快刀斬亂麻!此等敗壞儒門風氣之徒,今日我必廢之!以正視聽!】
    景昭寧的內心充滿了對陳野的鄙夷,以及一種近乎偏執的,對自身所修之道的狂熱堅守。
    在她那非黑即白的世界裏,陳野身上那股濃鬱的情孽之氣等同於魔道妖人的魔煞之氣,都是必須被清除的汙穢。
    但陳野也敏銳捕捉到了一絲隱藏在狂熱之下的困惑。
    那就是她不明白顏夫子為何會這樣做。
    而這便是可以利用的縫隙。
    陳野沒有直接反駁景昭寧對他浪蕩子的指控,因為那毫無意義。
    畢竟在絕對的偏見麵前,任何解釋都是蒼白的。
    陳野選擇了另一種方式。
    “敢問景夫子。”陳野開口了,他的聲音因為承受著巨大的壓力而略顯沙啞,但吐字卻異常清晰,“何為正?何為邪?”
    景昭寧聞言清冷的臉上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
    “想跟我辯經?好啊,那我就告訴你!斬妖除魔,匡扶正義,是為正!沉溺欲望,玩弄人心,是為邪!如此淺顯的道理難道也需我來教你?”
    “夫子說的是。”陳野點了點頭,似乎完全認同她的說法,然後話鋒一轉道:“昨夜有魔宗妖人當街行凶,欲擄掠我發妻,若我當場將其格殺,此事是正是邪?”
    景昭寧眉頭一蹙,冷冷道:“自是正道之舉。”
    “好。”陳野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那陳野再問夫子,若有一位朝廷重臣暗中勾結魔宗,圖謀不軌!其妻子因仰慕於我,甘願背棄其夫,將罪證交予我手,助我將其繩之以法,最終使朝堂免於一場浩劫,萬民免於一場災禍!請問夫子,此事,是正是邪?”
    這個問題一出,景昭寧的呼吸猛地一滯,那雙清冷如寒潭的眸子裏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波動。
    因為這個假設太刁鑽了。
    是正是邪?
    從動機上看,那女子的仰慕之情正是她最為不齒的情孽,是汙穢不堪的。
    可從結果上看,扳倒魔宗奸細,拯救萬民,又是她所追求的大義。
    以邪惡的動機,達成了正義的結果。
    這……該如何論斷?
    陳野聽到了她內心的劇烈掙紮。
    【這……這是詭辯!以情孽為引,行苟且之事,豈能與匡扶正義混為一談?】
    【可若非如此,奸臣的罪證又如何能到手?若為了所謂的道心純粹而放任奸臣禍亂朝綱,那這道又有何用?】
    【該死!此人好一張利嘴!】
    看著景昭寧那變幻不定的臉色,陳野乘勝追擊,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
    “在夫子眼中,情孽是煞,是濁氣,是修行路上的絆腳石,必欲除之而後快。”
    “但在陳野眼中,人心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所以情之一字本身並無對錯,用之於正則為正,用之於邪則為邪。”
    “說白了,夫子所修的是斬盡世間一切不平的無情殺伐道,而陳野所求的是駕馭人心,以最小代價達成目的的有情權謀道。”
    “你我道不同,又何來對錯高下之分?”
    這一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景昭寧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有情權謀道?
    駕馭人心?
    這是她從未聽過的理論,更是與她所學所信的公羊春秋之道背道而馳!
    她一直以為,天下大道殊途同歸,最終都應是堂皇正大,光明磊落。
    可眼前這個男人,卻公然宣稱自己走的是一條利用人心,玩弄情感的道路,甚至還將其上升到了與自己並列的道的高度!
    這是對她信仰的公然挑釁!
    景昭寧身上的威壓猛然一收,庭院中凝固的空氣重新開始流動。
    陳野頓感壓力一輕,暗自鬆了口氣,知道自己剛才那番話已經成功地動搖了對方的道心。
    然而他終究還是低估了一位儒道強者的驕傲,以及公羊學派那剛猛決絕的本性。
    道心被動搖,對景昭寧而言不是反思,而是奇恥大辱!
    她看著陳野,那張精致的臉上譏誚之色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殺意。
    “好一個有情權謀道!”
    “既然你自詡能駕馭人心,那我今日便讓你親眼看看,在絕對的力量麵前,你那套自欺欺人的歪理邪說是何等的脆弱,何等的不堪一擊!”
    “今日,我便要廢了你這身沾滿情孽的汙穢修為,看你還如何心向大道!”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猛地抬起右手。
    嗡!
    空氣發出一聲劇烈的震顫,一道耀眼奪目的白色光華在她的掌心凝聚,迅速化作一柄三尺長的光刃。
    那光刃之上,浩然正氣流轉,卻不帶絲毫溫和,隻有純粹到極致的鋒芒與殺伐之意,仿佛能斬斷世間一切有形無形之物!
    隨後景昭寧手腕一抖,那一道由浩然正氣凝聚而成的光刃,攜帶著無匹殺伐之意,當頭斬落。
    空氣被撕裂,發出尖銳的悲鳴。
    庭院中的石磚地麵甚至在光刃未至之前便已經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裂痕,那是被純粹的鋒芒之氣壓迫所致。
    然而麵對這恐怖一擊,陳野卻不閃不避,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他就那麽靜靜地站著,身形挺拔如鬆,目光平靜如水,直直迎向那斬落的光刃,也迎向景昭寧那雙冰冷的眸子。
    沒有恐懼,沒有慌亂,更沒有求饒。
    那份超乎尋常的鎮定,仿佛斬向他的不是一道奪命的光刃,而是一陣拂麵的清風。
    嗡——
    光刃在陳野的眉心三寸之前戛然而止。
    狂暴的勁氣以他為中心轟然炸開,吹得他月白色的衣袍獵獵作響,滿頭黑發狂舞不休,但他腳下的步子卻未曾移動半分。
    景昭寧維持著揮刃的姿勢,眼中那必殺的決絕已經被一抹濃濃的驚詫與不解所取代。
    她設想過陳野的種種反應。
    他可能會驚慌失措地躲避,可能會色厲內荏地搬出玄鏡司或者他姐姐的名頭來壓自己,甚至可能會跪地求饒。
    但她唯獨沒有想到陳野會如此平靜地坦然赴死。
    這份膽氣跟定力絕不是一個普通的紈絝子弟所能擁有的。
    “為何不避?”
    景昭寧終於開口,聲音依舊清冷,但那刺骨的殺意卻已消散了大半。
    陳野微微一笑。
    他當然不避。
    因為就在景昭寧動手的瞬間,他已經通過心弦之主天賦清晰聽到了她內心的真實想法。
    【哼,巧言令色之徒!我便用殺招逼你,看你還如何保持鎮定!若你醜態畢露,驚慌失措,便證明你心性虛浮,道心不穩,廢了你也是替天行道!】
    【若你真有膽氣硬接,那我……】
    景昭寧的內心在那一刻其實是矛盾的。
    她既想用這一擊來戳破陳野的偽裝,又隱隱有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待,期待著陳野能證明他並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不堪。
    於是陳野賭景昭寧的道心不允許她真的斬殺一個沒有表現出任何邪惡與反抗的朝廷官員。
    當然,這些內心的博弈陳野是不會說出來的。
    他看著景昭寧,臉上露出一種恰到好處的坦然,緩緩開口道:“因為我相信學宮景夫子,行的是匡扶正義之道,絕不會濫殺一個手無寸鐵、一心為國的大陳命官。”
    他沒有說自己不怕死,而是將問題拋了回去,將自己的性命與景昭寧所堅守的道捆綁在了一起。
    你若殺我,你便違背了你自己的道。
    景昭寧聞言呼吸猛地一滯,那雙清冷的眸子死死盯著陳野,仿佛要將他看穿。
    這個男人,太聰明了,也太懂得如何利用人心了。
    他總是能精準找到弱點,然後用最簡單的話語將自己置於不敗之地。
    陳野沒有給她繼續思考和反駁的機會,他知道,對付景昭寧這種偏執之人就必須趁熱打鐵,徹底動搖她的認知。
    他啟動了巧舌如簧技能,聲音變得更具感染力,繼續說道:“夫子,你我道不同,這我承認。”
    “你所修的道如烈火驚雷,講究的是激濁揚清,斬盡世間一切妖邪!這需要一顆純粹無瑕、非黑即白的道心,所以在您眼中,情孽是汙穢,人心是詭辯。”
    “但我不同。”
    他的目光變得深邃,仿佛蘊含著無盡的星辰,“陳野身在朝堂,麵對的不是青麵獠牙的妖魔,而是戴著聖賢麵具的魑魅魍魎,對付他們,光有浩然正氣是不夠的,還需要手段,需要權謀。”
    “夫子斬的是妖魔之身,陳野誅的是詭詐之心,道不同,路亦不同,但我們的終點難道不都是為了還這天下一個朗朗乾坤嗎?”
    這一番話如洪鍾大呂,重重敲擊在景昭寧的心頭。
    誅的是詭詐之心……
    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她不得不承認,陳野的話雖然聽起來像是在為自己的浪蕩行徑辯解,但卻又隱隱契合了某種她從未深思過的大道理。
    就在她心神激蕩之際,一股微不可查的念頭被陳野通過心弦之主天賦悄無聲息地植入了她的靈魂深處。
    【此人雖言辭狡詐,但其所言也有幾分道理,顏師兄看重他,或許另有深意】
    這個念頭就像一顆種子,在景昭寧那因為動搖而出現縫隙的道心之中悄然生根。
    隨後她看向陳野的眼神也變得愈發複雜。
    嗡!
    那柄懸在陳野眉心之前的光刃突然化作點點白光,消散在了空氣之中。
    景昭寧收回了手,身上的磅礴威壓也如潮水般退去。
    “歪理邪說!”
    “但今日我暫且留你性命!”
    她冷冷丟下這句話,似乎是在說服陳野,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然後景昭寧再不看陳野一眼,猛地一甩衣袖,整個人衝天而起,幾個閃爍便消失在了天空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