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大道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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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王朱橚的威壓,如同實質的鉛雲,沉甸甸地壓在龍門石窟上空,也壓在洞窟內外每一個人的心頭。他蟒袍玉帶,站在皇家儀仗簇擁的華蓋之下,富態的臉上刻著不容置疑的驕矜。那一聲“奉旨收取‘觀音聖淚’,煉製延壽仙露!”的尖利宣旨聲,如同淬了冰的鋼針,刺破了洞窟內因真相初顯而生的短暫寧謐。
    皇家衛隊如潮水般分開人群,刀戟森然,在賓陽中洞的拱形窟口前鑄起一道冰冷的鐵壁。玄嗔那句急切而絕望的呼喊——“王爺不可!此水非是聖淚,乃是……”——被粗暴地淹沒在周王朱橚不耐的嗬斥中。
    “妖言惑眾!”朱橚的眼神銳利如鷹隼,掃過玄嗔驚惶的臉,嘴角噙著一絲冰冷的嘲諷,“鐵證如山,萬民親見觀音垂淚,此乃天降祥瑞,昭示聖德!豈容爾等佛寺僧眾因一己私心,便妄圖遮掩獨吞?定是爾等懼佛法昌隆引來天眷,故而百般阻撓!來人!”他猛地一甩蟒袖,金線繡就的龍紋在昏暗光線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速速進洞取水!膽敢阻攔者,視為抗旨,格殺勿論!”
    “遵王諭!”數名身著內侍服飾、卻孔武有力的漢子高聲應諾,他們捧著晶瑩剔透的羊脂玉瓶與雕龍刻鳳的檀香木匣,眼神貪婪而急切,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他們粗暴地推開擋在前方的僧人,無視玄嗔等人驚怒交加的目光,大步流星地衝向洞窟深處那星輝籠罩下的石質供台,目標直指供台上方那口在七星陣圖壓製下、依舊翻滾著暗紅泡沫與不祥氣息的“血池”!
    “王爺!萬萬使不得啊!”玄嗔急得目眥欲裂,不顧侍衛架在頸邊的冰冷刀鋒,嘶聲力竭,“那水已被妖道邪法汙染,內含礦毒怨戾,絕非聖物!取之必有大禍!”他猛地扭頭,目光穿過混亂的人群,死死釘在洞窟中央那青衫飄然的身影上,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懇求與絕望。若讓這蘊含邪咒怨戾的“血淚”被周王取走,進獻禦前,後果不堪設想!那將是傾覆佛寺、禍及蒼生的彌天大罪!
    趙清真獨立於緩緩旋轉的七星陣圖之下,七色星輝如瓔珞垂落,映得他青灰色的道袍仿佛流動著神秘的星河。他的麵容沉靜如古井深潭,歸塵劍在背後發出低沉而規律的嗡鳴,劍格處,“天樞貪狼”的陽金白芒與“天璣祿存”的陽木青輝相互流轉,明滅不定,仿佛在積蓄著某種引而不發的沛然偉力。他並未看向衝進來的內侍,深邃的目光越過喧囂,穿透冰冷的刀戟叢林,牢牢鎖定了洞窟外車駕旁那位蟒袍玉帶、誌得意滿的親王。那目光澄澈,卻帶著一種洞穿皮囊、直指本源的銳利,讓朱橚心頭莫名一悸,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
    “道長!快!快阻止他們!那水碰不得!”一個年輕的僧人看著內侍首領已衝到供台邊緣,正迫不及待地打開玉瓶瓶蓋,將瓶口對準那翻滾的暗紅液體,忍不住失聲尖叫,聲音裏充滿了恐懼。
    就在那內侍首領臉上露出狂喜之色,手腕微沉,玉瓶即將舀入“血池”的千鈞一發之際!
    趙清真背負歸塵劍的右手猛地抬起,並指如劍!他出手的對象,並非那些無知而貪婪的內侍,而是直指洞窟穹頂——那根從岩縫中垂落、如同毒蛇信子般深深紮入“血池”的黑色咒力絲線源頭!
    “七星歸位,引煞歸源!疾——!”
    清越的敕令如同九天鶴唳,響徹洞窟!
    懸於空中的北鬥七星陣圖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華!七顆星辰虛影瞬間脫離陣圖原本的軌跡,在趙清真精妙絕倫的神念牽引下,於瞬息之間完成了一次玄奧莫測的方位輪轉!天樞貪狼(陽金)、天璿巨門(陰土)、天璣祿存(陽木)三星的光芒驟然連成一線,三股性質迥異卻又相輔相成的星力——金的鋒銳、土的厚重、木的生發——完美交融,化作一柄通體流轉著白金青三色神輝、造型古樸、符紋繚繞的星辰神矛!神矛凝聚的刹那,一股洞穿虛妄、直抵本源的無上鋒銳之意衝天而起,令洞窟內所有人都感到神魂一陣刺痛!
    轟隆——!
    星辰神矛帶著撕裂一切的決絕,狠狠刺入岩縫深處!堅硬的石壁如同朽木般炸裂開來,碎石如雨點般簌簌落下!那根深深紮入沸騰“血池”的黑色咒力絲線,如同被投入熔爐的毒蛇,猛地繃直到了極限,發出“嗤嗤”的刺耳尖嘯!一股粘稠、汙穢、充滿了玉璣子無盡怨毒與詛咒意念的邪惡力量,被星辰神矛蘊含的破邪偉力強行逆推,沿著絲線瘋狂倒灌而回!絲線劇烈地顫抖著,顏色由濃黑瞬間變得赤紅滾燙,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斷、燃燒!
    與此同時,趙清真左手五指翻飛,掐動一個繁複玄奧的道訣,對著下方那翻滾的“血池”虛空一引!歸塵劍格處,“天權文曲”的深邃陰水藍芒與“搖光破軍”的浩蕩陽水銀輝同時暴漲!兩道性質相反卻同根同源的水行星力,如同九天銀河倒卷,又似萬頃碧波滌蕩,沛然注入那翻騰的暗紅液體之中!
    “坎水滌穢,返本溯源!淨——!”
    精純浩瀚的淨化之力湧入“血池”的瞬間,發生了令人瞠目結舌的變化!
    那原本如同沸騰岩漿般翻滾著暗紅泡沫的液體,如同被投入了明礬的清濁之水,劇烈的翻騰瞬間平息!粘稠汙穢如血的色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褪去、稀釋!一股股濃重的、散發著刺鼻鐵鏽腥味的暗紅色絮狀沉澱物,被強大的水行星力強行從液體中析出、分離,如同被無形之手剝離的汙穢外衣,沉甸甸地墜向“血池”底部!
    更為玄妙的是,那被星辰神矛從岩縫中強行逼回的、沿著黑色咒線倒灌而回的汙穢詛咒之力,如同回流的毒血,恰好被這股從天而降、沛然莫禦的淨化星力迎頭兜住!
    嗤嗤嗤——!!!
    汙穢詛咒的黑氣與精純淨化水光在“血池”上方猛烈碰撞、消磨!黑氣如同被投入強酸的汙物,劇烈翻滾、扭曲,發出錐心刺耳的腐蝕聲響,試圖侵蝕那藍銀色的光流。然而,在蘊含天地正氣的北鬥七星道力絕對碾壓之下,玉璣子那耗盡心力、充滿惡毒的詛咒,如同烈日暴曬下的薄冰,迅速地蒸發、消融、湮滅!最終隻留下一縷極其淡薄、帶著最後一絲不甘的焦臭青煙,嫋嫋消散於七星陣圖流轉的星輝之中,徹底歸於虛無!
    失去了邪咒汙染之力的引動和維係,“血池”中的液體變化更為迅速!暗紅色徹底消失無蹤,水麵恢複了平靜,呈現出一種略顯渾濁、如同山間雨後溪流般的淺黃色澤。清澈的水光下,清晰地映照出池底一層厚厚的、沉澱下來的暗紅色鐵鏽渣滓,再無半分邪異氣息,隻剩下一種岩石與流水本真的自然之感。
    “這…這…這水?!”那內侍首領手中潔白的羊脂玉瓶裏,剛剛舀起的小半瓶“聖水”,就在他眼前,從令人心悸的暗紅瞬間變成了渾濁的淺黃!這匪夷所思的變化讓他如遭雷擊,手臂一抖,玉瓶差點脫手,臉上的狂喜瞬間被極致的驚愕和茫然所取代,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洞窟內外,死寂被打破,瞬間爆發出海嘯般的嘩然!所有目睹這一切的人,無論是驚慌失措的香客,還是驚魂未定的僧侶,抑或是洞外伸長脖子觀望的百姓,都被這星輝照耀下發生的“神跡”驚呆了!那翻騰的“血淚”,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由象征不祥與魔變的汙穢暗紅,變成了尋常可見的渾濁淺黃!
    “王爺!王爺!您快看!水!聖水它…它變了!變成黃水了!”一個眼尖的內侍連滾帶爬地衝出洞窟,臉色煞白,聲音尖銳得變了調,指著洞內失聲喊道。
    朱橚臉上的誌得意滿和一切盡在掌握的驕矜,如同被凍住的湖麵,瞬間凝固、僵硬、碎裂!他再也無法維持親王的儀態,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侍衛,近乎失態地疾步衝入洞窟,厚重的蟒袍下擺絆得他一個趔趄也毫不在意。他擠到供台前,一把奪過內侍首領手中那盛著渾濁淺黃液體的玉瓶,舉到眼前,死死盯著!
    渾濁的、帶著泥沙般沉澱的、毫無“聖潔”光輝可言的淺黃色液體!
    這與他想象中霞光萬道、異香撲鼻的“觀音聖淚”天差地別!一股被愚弄、被當眾揭穿的巨大羞憤如同岩漿般直衝頭頂!他猛地抬頭,充血的眼睛如同擇人而噬的野獸,死死鎖定在七星陣圖之下、青衫磊落的趙清真身上,從牙縫裏擠出帶著濃烈殺意的嘶吼:“妖道!是你!是你使了什麽邪魔妖法?竟敢毀壞聖物!汙蔑祥瑞!壞本王大事!你…你該當何罪!”他手中的玉瓶因為用力過猛而微微顫抖,渾濁的水液晃蕩著,仿佛在嘲笑他的貪婪與愚蠢。
    “妖法?”趙清真麵對周王滔天的怒火與指斥,神色依舊平靜如水。他右手劍指緩緩收回,懸於頭頂的七星陣圖光芒漸斂,七色星輝如同倦鳥歸巢,緩緩沒入他體內,歸塵劍的嗡鳴也隨之平息。他向前踏出一步,青灰色的道袍在洞窟微風中輕揚,目光澄澈如映照萬物的古鏡,毫無畏懼地迎向朱橚那雙噴火的眼睛,聲音清朗,帶著一種洞徹人心的穿透力,清晰地蓋過了洞窟內外的喧嘩與伊河奔流的濤聲:
    “王爺口口聲聲‘聖物’、‘祥瑞’,卻不知此‘血淚’究竟為何物?又為何人所覬覦?又為何人所引動?”
    他不再看朱橚因暴怒而扭曲的臉龐,轉而麵向洞窟內外所有驚疑、惶惑、探尋的目光,聲音如同洪鍾大呂,振聾發聵:
    “諸位父老鄉親,諸位佛門同道,請看!”他並指如劍,再次點向那處被星辰神矛洞穿、此刻已然失去咒力汙染、隻餘下天然岩隙的穹頂裂縫深處!歸塵劍格處,“玉衡廉貞”那顆象征陽火的赤紅寶石驟然亮起,一道柔和卻極具穿透力的赤紅光芒射出,精準地沒入那道岩縫!
    刹那間,在赤紅光華的映照下,岩層仿佛變得半透明!一條蜿蜒扭曲、色澤暗紅如凝固血液、遍布細小孔隙的赤鐵礦脈,清晰地呈現在所有人眼前!那礦脈如同大地深處的血脈,深深嵌入山體。礦脈的孔隙之中,正有極其細微的水珠緩緩滲出、匯聚、流淌!
    “此石像‘血淚’,非是菩薩垂憫人間疾苦,更非天降祥瑞吉兆!”趙清真朗聲道,“其根源,盡在此處——龍門山深處一道蘊藏千年的赤鐵礦脈!礦脈孔隙滲水,水中富含溶解的鐵鏽之質,此乃天地自然之理!水流沿岩石縫隙緩慢上行,最終匯聚於此石像底座之下的天然空腔。其水色因鐵鏽而顯暗紅,其狀因滴落而似血淚,故引世人驚懼猜疑,以為異象!”
    隨著他清晰有力的解釋,以及那岩縫深處清晰可見的赤鐵礦脈景象,洞窟內外的人群中響起一片恍然大悟的驚歎和議論:
    “原來是鐵鏽水!”
    “怪不得!我說怎麽聞著有股子鐵腥味兒!”
    “哎呀,原來是這麽回事!嚇死人了!”
    “那…那之前菩薩眼睛變黑翻紅,還冒黑氣,又是怎麽回事?難道也是……”
    “至於菩薩石像魔變,妖氛衝天,禍亂人心,”趙清真目光轉向臉色煞白、冷汗涔涔的玄嗔,又緩緩掃過洞窟之外上清宮的方向,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股凜然正氣,“乃是有人心存嫉妒,私欲熏心!佛道兩門,本為渡世之舟,卻因門戶之見,各執一端,互生嫌隙,爭鬥不休!”
    他的話語如同利劍,直指核心:
    “一方,因嫉恨香火鼎盛,竟不惜動用禁忌邪術‘離火焚心符’,引動離火燥烈之氣,隔空侵蝕佛門經藏,嫁禍於人,欲毀對方千年根基!”此言一出,玄嗔及眾僧侶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刀,齊齊刺向洞外某處。
    “另一方,為逞一時之快,壓過對手,竟不顧後果,以秘法喚醒古刹千年積澱的怨戾之氣,附於鐵佛之身,驅使這‘邪佛’逞凶,吞噬道法,更險些釀成殺孽!”趙清真目光如電,直視玄嗔。玄嗔身軀劇震,嘴唇翕動,想要反駁,卻在對方那洞徹一切的目光下,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羞愧地低下了頭。
    最後,趙清真那如寒星般的目光,再次牢牢鎖定臉色變幻不定、由暴怒轉為驚疑、又由驚疑隱隱透出恐懼的周王朱橚!
    “更有人,”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蘊含龍門真氣的喝問震得朱橚耳膜嗡嗡作響,心神劇顫,“借這‘血淚’異象,行瞞天過海、欺世盜名之惡計!欲以這尋常礦水,冒充延年益壽、霞舉飛升的仙家聖露,欺君罔上,謀取潑天富貴與無上權柄!此等行徑,視蒼生性命為何物?視天地大道為何物?視人君威嚴為何物?!”
    “你…你血口噴人!大膽狂徒!本王…本王乃奉聖上旨意…豈容你在此汙蔑…”朱橚被這當眾的、赤裸裸的指控驚得魂飛魄散,色厲內荏地厲聲嗬斥,聲音卻因極度的恐懼和心虛而劇烈顫抖,失去了所有威勢。他身後的侍衛統領再次怒喝拔刀,刀鋒出鞘半尺,寒光凜冽。
    “阿彌陀佛!”一聲蒼勁、平和卻蘊含著千鈞之力的佛號,如同定海神針,驟然響起,壓下了侍衛的拔刀聲和周王的嘶吼。並非出自心神大亂的玄嗔,而是那位一直沉默旁觀、須眉皆白的老僧。他麵容悲憫而堅定,步履沉穩地走到石質供台前。無視那渾濁的水漬,他伸出枯瘦卻潔淨的手指,探入那已被淨化、呈淺黃色的礦水中,蘸起一點。接著,他又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下一點供台邊緣那早已幹涸凝固、色澤暗紅的“血淚”痕跡粉末。
    老僧雙手捧起那一點渾濁的水漬和那一點暗紅的鐵鏽粉末,如同捧著最珍貴的佛寶,緩步走到周王朱橚麵前。他目光澄澈,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暮鼓晨鍾,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王爺明鑒。老衲手中所捧,便是真相。”
    他攤開手掌,那渾濁的水漬和暗紅的粉末在洞內殘餘的星輝和長明燈火下,顯得無比刺眼。
    “此水,澄清後,不過山間岩隙尋常滲水,或可解渴,卻絕無半分‘聖水’神異。此粉末,色如赭鐵,入手沉重微有砂感,隱帶金屬光澤,乃鐵鏽無疑。”老僧的目光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直視朱橚閃爍不定的雙眼,“王爺飽讀詩書,通曉醫理,當知金石之物,其性燥烈。若以此等蘊含礦毒鐵鏽之水煉製所謂‘仙露’,供奉禦前…恐非延壽長生,實乃催命劇毒!輕則髒腑受損,嘔血不止;重則神智癲狂,生機斷絕!此非老衲妄言,古醫書中有記載金石誤服之害!”
    老僧的話語頓了頓,目光轉向趙清真,充滿了真誠的敬意:
    “這位道長,以玄門正法,驅邪顯真,滌蕩汙穢,非是毀壞聖物,實乃大慈悲!此舉救王爺於欺君滅族之禍厄前,救我白馬寺於構陷傾覆之深淵中,更救這洛陽城萬千黎庶,免遭一場因‘聖水’之毒而起的彌天大禍!此等無量功德,豈是‘妖法’二字所能汙蔑?王爺…三思啊!”
    老僧的話語,平靜卻重逾千鈞,如同最後一柄巨錘,狠狠砸在朱橚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上。他死死盯著老僧掌中那渾濁的水漬和暗紅的鐵鏽粉末,那是最無可辯駁的鐵證!再看看洞窟內外無數道目光——從最初的敬畏崇拜,到後來的驚疑,再到此刻的了然、憤怒、鄙夷…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針,刺得他體無完膚!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他的心髒。他知道,自己精心策劃、寄予厚望的圖謀,在這洞徹虛妄的星輝之下,在這老僧捧出的鐵證麵前,在這眾目睽睽的注視之中,徹底敗露了!所有的野心、貪婪,都化作了一場空,一場足以將他拖入萬劫不複深淵的空!
    “呃…噗——!”
    一聲沉悶而痛苦的悶哼與噴血聲,從洞窟外的人群邊緣響起!一道身著破爛道袍的身影,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踉蹌著跌撞出來,重重撲倒在地!正是強行催動“石妖顯形咒”遭恐怖反噬、一直強撐著隱匿在附近窺探的玉璣子!他麵如金紙,七竅之中都滲出暗紅的血絲,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他艱難地抬起頭,渾濁絕望的目光先是看向洞內那口已變得澄清淺黃、再無半分邪氣的“血池”,又緩緩移向陣圖消散後、獨立晨光中的趙清真。那目光複雜到了極點——有無盡的悔恨,有蝕骨的羞愧,有對自己沉淪的絕望,更有一絲在絕境中看到一絲清明的茫然。
    玄嗔看著地上如同爛泥的玉璣子,眼中的怒火依舊燃燒,卻漸漸被一種同為修行者、目睹同道墜入魔障的深沉悲憫所取代。他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說出斥責的話,隻是沉重地歎息一聲,緩緩閉上了眼睛。
    洞窟內外,陷入了一種奇異的、近乎凝固的寂靜。隻有伊河亙古不變的流水聲,在石窟外低沉地吟唱著,衝刷著千年歲月的塵埃。不知何時,籠罩夜空的陰雲已然散去,一縷破曉的、純淨無比的金色晨光,如同上蒼伸出的手指,穿透高高的窟頂天窗,斜斜地照射下來,恰好落在趙清真的身上,落在他背後那柄古樸無華、此刻卻仿佛蘊藏了整片星空的歸塵劍上。
    趙清真獨立於這束象征著新生的晨光之中,目光緩緩掃過神色各異、心境起伏的眾人——地上悔恨欲絕、道心幾近崩潰的玉璣子;閉目歎息、滿臉羞愧與後怕的玄嗔;臉色死灰、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失魂落魄的周王朱橚;以及洞窟內外無數張經曆了恐懼、迷茫、憤怒、最終歸於恍然、憤怒、鄙夷,又隱隱透出某種解脫與明悟的臉龐……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再激昂,而是平和、溫潤,如同浸潤萬物的春雨,蘊含著洗滌人心塵埃、滋養智慧種子的力量:
    “《周易·兌卦》象辭有雲:‘君子以朋友講習。’”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洞窟中回蕩,帶著古老經典的智慧,“朋友相聚,講其所知,習其所行,切磋琢磨,以道義相砥礪,此乃進德修業之坦途。”
    他微微一頓,目光轉向那位須眉皆白的老僧,繼續道:
    “《大般涅槃經》亦言:‘自未得度先度他者,菩薩發心。’” 佛門的慈悲宏願在他口中道出,毫無滯澀,“自覺尚未圓滿,卻發願先度化他人,此乃菩薩心腸,無上菩提!”
    他的聲音如同清泉,流淌過每一個人的心田:
    “儒門講‘朋友講習’,佛門倡‘自度度他’,我道家亦雲:‘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道德經》)大道至公,生養萬物,性命具足,本無高下。非是金身塑像、寶相莊嚴,非是符籙通神、丹鼎玄妙,更非是奇珍異寶、仙露瓊漿,方能彰顯神聖,積累福德!”
    他的目光變得無比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石窟,望見了更廣闊的天地:
    “破此虛妄無謂之爭,解此因嗔癡而起的無妄之劫,示此天地萬物運行之本真,使迷途者知返,使仇怨者和解,使貪婪者警醒,使蒙昧者開啟智慧…此等作為,便是無量功德!遠勝於金身前的千萬次叩首,遠勝於丹爐中的萬千次火候!佛道之爭,意氣用事,引動地脈怨戾,禍及無辜蒼生,豈非舍本逐末,背離了各自教化的初心?”
    他解下背後的歸塵劍,雙手橫托於胸前。劍格處,七顆寶石在晨光下溫潤流轉,不再有戰鬥時的鋒芒畢露,卻散發出一種包容天地、調和陰陽、蘊藏生滅輪轉的圓融氣韻。劍身古樸,仿佛承載著歲月的厚重與天道的玄機。
    “北鬥注死,亦注生。七星輪轉,萬法歸塵。”趙清真凝視著掌中的古劍,聲音平和而堅定,“此‘塵’,非是死寂灰燼,乃是生發萬物之根基,是承載一切之厚土,是返璞歸真之境地。大道在何處?”
    他抬起頭,目光投向那被晨光照亮的巨大拱形窟口。洞外,天色已明,伊水波光粼粼,如同撒落了萬千碎金。河岸之上,已有早起的農夫扛著鋤頭,走向新綠萌發的田野;遠處村落,炊煙嫋嫋升起;更隱約可見汲水的婦人,抱著陶甕走向清澈的河邊……
    “不在白馬寺晨鍾暮鼓的悠揚裏,”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洞穿繁華的明澈。
    “不在上清宮丹爐鼎沸的煙霞中,”他目光掃過頹然的朱橚和他手中那象征著貪婪的玉瓶。
    “更不在王爺這盛裝‘祥瑞’的羊脂玉瓶之內!”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振聾發聵的力量,指向洞外那片充滿生機的、真實的人間:
    “道在百姓汲水養家的粗陶甕裏!在農夫翻耕播種、孕育希望的泥土中!在商旅奔波、互通有無的駝鈴馬蹄聲裏!在士子寒窗苦讀、尋求濟世之策的燈火下!更在爾等放下門戶成見、摒棄嫉妒貪婪、明心見性、體悟性命本真的此時此刻!”
    趙清真將橫托的歸塵劍緩緩舉起,讓那沐浴著晨光的劍鞘,映照著他澄澈如水的雙眸。他伸出左手食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輕輕拂過冰冷而古樸的劍鞘。指尖過處,劍格上的七星寶石,隱隱有溫潤的星輝流淌出來,仿佛在回應著主人的心意,也仿佛在無聲地闡述著天道的至理。
    “朋友講習,舍己從人。”他的聲音最終歸於一種深沉平和的詠歎,如同闡述著天地間最樸素的真理,“大道同源,何分佛道?心無嫉妒,方能見天地之廣闊,性命之真諦。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晨光中,青衫羽士抱劍而立,星輝隱於劍鞘,道韻歸於平凡。洞窟內外,鴉雀無聲,隻有伊河水聲潺潺,仿佛亙古以來,便吟唱著這曲名為“大道同歸”的歌謠。那尊曾流下“血淚”、亦曾魔變的觀音石像,在初升朝陽柔和的光線裏,低眉垂目,麵容寧靜,仿佛也在這無聲的晨光與潺潺的水聲中,體悟著某種超越石身的永恒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