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血庵參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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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時的伊水,流淌得格外粘稠。白日裏渾濁的水汽,此刻凝結成濕冷的霧靄,沉甸甸地壓在河麵上,也籠罩著河畔那座孤零零的慈航庵。萬籟俱寂,連慣常的蟲鳴都銷聲匿跡,唯有河水拍打岸石的嗚咽,斷斷續續,如同幽魂的低泣。
    庵堂黑黢黢的輪廓伏在夜色裏,飛簷鬥拱的剪影模糊不清,像一頭蟄伏的巨獸。白日裏若有若無的檀香,早已被一種更為濃烈、甜膩到令人作嘔的參味徹底覆蓋。這參味霸道無比,鑽入鼻腔,直衝腦髓,卻又在甜膩深處,混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如同生鐵鏽蝕般的腥氣。絲絲縷縷,從庵堂緊閉的門窗縫隙中頑強滲出,與濕冷的河霧糾纏在一起,彌漫在庵牆內外,沉甸甸地壓在人心頭。
    趙清真如一片被夜風卷起的落葉,悄無聲息地落在庵外一株虯枝盤結的榆樹高處。靛藍道袍與濃密的枝葉陰影融為一體,氣息內斂,幾近於無。背後的歸塵劍斂盡光華,唯有劍格處,那顆象征“開陽武曲”的陰金白芒寶石,在暗夜中流轉著極其微弱、凝練如實質的銳意。他神念如無形的蛛網,早已悄然覆蓋住整個慈航庵外圍。
    庵內深處,那股暴虐貪婪的意念,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正急速靠近後院——那裏,正是血腥怨氣最濃烈、幾乎化為實質的源頭!不能再等了!
    他足尖在濕滑布滿青苔的枝幹上輕輕一點,身形已如鬼魅般飄落庵牆。足尖觸及冰冷濕滑的牆頭青磚,僅是一沾即走,人已借著那微不可察的反震之力,如一片毫無重量的青羽,無聲無息翻入院內。落腳處,是前殿與後院之間一方不大的天井。
    青石板鋪就的地麵,縫隙間積蓄著夜露與白日未幹的泥濘。一股淡淡的、揮之不去的鐵鏽腥味混雜在濃烈的參味中,頑固地鑽入鼻腔。趙清真落腳無聲,歸塵劍劍格處,那顆象征“天璿巨門”的陰土明黃寶石,卻自發地微微一亮。一股沉凝厚重的地脈感知力,如同水銀瀉地,瞬間透入腳下大地。
    反饋回來的意念碎片冰冷而粘稠,帶著令人心悸的重量:
    ——泥土深處,殘留著斧鑿劈砍骨頭的沉悶鈍響,一聲聲,仿佛敲在靈魂深處。
    ——壓抑到極致的女子嗚咽,被粗暴掐斷,化為癲狂尖利、不似人聲的嘶笑。
    ——濃烈到令人作嘔的參味,如同煮沸的血漿,翻滾著,混合著…鐵鏽般濃稠刺鼻的血腥!
    坤土載物,亦載無邊怨孽!這慈航庵的地下,埋藏的不是尋常屍骨,而是被榨幹了最後一點價值後,如同垃圾般被拋棄、被深埋的大恐怖!此地怨氣之深重,已隱隱有滋養陰邪、孕育厲鬼的征兆。
    “火生於木,禍發必克…”趙清真默念《陰符經》警句,心頭澄明。淫.邪之欲如同幹柴,一旦被點燃,必成燎原之禍,最終反噬縱火者自身。這庵中女尼,行此采補害命、碎屍掩埋的惡業,已是自掘墳墓。但她們背後,是否也如那攪動風雲的明淵真人一般,受人操控?白日裏張六哥炫耀的那頂奢華水晶纓珠纏棕帽,最終又流向了何處?
    他正欲以神念更深入地探查庵內活人氣息分布,神念的邊緣卻猛地一顫!一股陰冷、霸道、充滿了赤裸裸的貪婪與毀滅意味的意念,如同黑夜中鎖定腐肉的禿鷲,正從汝寧城東方向急速掠來!其目標,赫然也是這座透著無盡邪氣的慈航庵!這意念裹挾著一絲極力掩飾、卻依舊瞞不過歸塵劍對“離火燥烈”之氣敏銳感知的龍氣威壓!
    周王朱橚的人!趙清真瞬間明悟。洛陽龍門“血淚”仙露之謀破產,周王聲名掃地,被天子申斥,閉門思過。他豈會甘心?這慈航庵的“參湯”邪術與奢華贓物,莫非成了他急於翻盤、甚至妄圖煉製更邪惡之物的新目標?抑或是…殺人滅口,毀滅證據?
    “持其誌,無暴其氣。”孟子之言在心湖響起,如清泉滌蕩。趙清真深吸一口帶著濃重腥甜參味的冰冷空氣,將心頭瞬間騰起的怒意與殺機強行壓下。周王暴虐貪婪,自有天譴加身之時。眼前最急迫的,是阻止庵中可能正在上演的慘劇,揭開真相,更要阻止周王府的人搶先一步,將這滔天罪孽連同可能存在的關鍵線索一同抹去!
    他身形未動,眼神卻銳利如鷹隼。歸塵劍懸於身側,劍格處那顆“開陽武曲”陰金寶石驟然亮起!光芒內蘊,並未外放,一股精純鋒銳、卻隱晦至極的庚金劍氣,如同無形的金蠶吐絲,無聲無息地透窗而出,融入沉沉夜色。
    這劍氣並非用於攻伐,而是化作無數細密堅韌、肉眼難辨的“金絲”,以趙清真為中心,瞬間在慈航庵外圍布下了一層無形的警戒屏障。每一根“金絲”都蘊含著趙清真的一縷神念印記,如同最敏感的蛛網,嚴密地籠罩著庵牆、屋頂、門窗。任何帶有殺意或邪氣之人靠近、觸碰,必引動劍絲震顫,將示警清晰地傳遞回趙清真識海!
    做完這一切,趙清真並未立刻行動,而是如同老僧入定,隱於古槐的陰影之中,氣息徹底融入夜色。他需要等待,等待最佳的切入時機,也需要確認周王府來人的具體動向。歸塵劍“開陽武曲”的寶石光芒緩緩收斂,恢複溫潤,如同潛伏的猛獸閉目養神。
    庵內深處,那間彌漫著濃烈參味與脂粉氣的廂房。
    “吱呀——”一聲輕響,廂房的門被推開一條縫隙。昏黃的燭光流瀉出來,在潮濕的青石板上投下一道搖曳的光帶。一個窈窕的身影探出半邊身子。灰布僧衣鬆鬆垮垮,雲鬢半偏,幾縷青絲垂落頰邊,脂粉未淨的臉上帶著一種病態的潮紅,水波瀲灩的眼中卻藏著深深的疲憊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正是白日裏工匠張六哥口中那位“力氣大得很”的妙玉。
    她警惕地四下張望,天井裏空蕩蕩的,隻有夜風吹過古樹的沙沙聲和遠處伊水低沉的嗚咽。
    “死鬼,磨蹭什麽?參湯都熱了三回了!”廂房內傳來一個慵懶又帶著不耐的女聲,嗓音沙啞,透著一種被酒色浸透的疲憊感,正是此庵住持妙音。
    妙玉啐了一口,低低罵道:“催命呢!總覺得今晚心驚肉跳的,眼皮子直跳…”她話未說完,眼角餘光猛地瞥見天井對麵牆角那片最濃重的暗影裏,似乎有一道青影極其輕微地一閃而過!快得如同錯覺!
    “誰?!”妙玉瞬間繃緊,汗毛倒豎,厲聲喝問!藏在寬大僧袖裏的右手閃電般探出,手中已多了一把尺餘長的精鋼短匕,寒光在昏暗中一閃!
    天井寂寂,唯有風聲穿過破敗的窗欞,發出嗚咽般的輕響。那片暗影依舊,仿佛從未有過任何異動。
    “疑神疑鬼!”房內的妙音嗤笑一聲,帶著濃濃的不屑,“定是那‘貴客’等不及了。還不快把人領進來!參湯的勁道正足,莫要誤了時辰,也莫誤了…”她的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緊張與狠厲,“…周管事的大事!”
    周管事!趙清真心頭雪亮。果然與周王府有關!這“參湯”背後,絕非簡單的謀財害命!
    妙玉被妙音一喝,又見天井確實毫無動靜,心頭那點驚疑被壓了下去,更多的是被催促的不耐。她猶疑地又掃視了一圈,終是抵不住房內那無形的壓力,低罵了一句,轉身回房。就在那扇沉重的木門即將合攏、隻剩最後不足三寸縫隙的刹那!
    一道青影,如同沒有實質的煙霧,又似被門縫擠壓出的氣流,竟從那狹窄到不可思議的間隙上方,毫無阻滯地飄然而入!快!快得超越了視覺的捕捉!正是龍門“踏鬥步罡”秘傳身法中的絕技——“穿隙”!趙清真氣息收斂到極致,如同融入燭光下的陰影本身,無聲無息落在房內一根粗大梁柱投下的濃重陰影之中,身形與陰影徹底重合,仿佛從未存在過。
    房內的景象,饒是趙清真道心堅穩,見慣生死,亦覺一股冰冷的寒意自尾椎骨竄起,直衝頂門!
    屋內陳設詭異得令人窒息:
    一麵,是簡陋的禪修之地。一張褪色的蒲團置於地上,旁邊一張矮幾上供奉著一尊蒙塵的白瓷觀音像,像前香爐裏插著幾支早已熄滅、歪斜的線香,透著一股破敗與敷衍。
    另一麵,卻是活色生香,靡靡之氣彌漫。錦帳低垂,紅燭高燒,一張鋪著刺目大紅鴛鴦錦被的雕花牙床占據了小半空間,與佛龕形成荒誕而邪異的對比。空氣裏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參味、劣質刺鼻的脂粉味,和一種…精元被過度耗損、如同朽木般衰敗枯竭的氣息,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腥。
    牙床之上,斜倚著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他隻穿著汗濕的中衣,領口敞開,露出結實的胸膛,此刻卻布滿了不正常的赤紅。他雙眼渙散無神,嘴角掛著一絲癡迷的涎水,口中無意識地喃喃:“美人…參湯…好…好力道…再來…”正是白日裏在酒肆炫耀纏棕帽的工匠張六哥!他那頂嵌著碩大水晶纓珠的奢華纏棕帽,此刻正如同垃圾般隨意丟在床腳冰冷的地麵上。
    床邊一張紅木小幾上,放著一個白瓷蓋盅,蓋子掀開擱在一旁。盅內是半盅粘稠如血、正不斷翻滾著細小氣泡的暗紅色湯汁!那股令人作嘔的甜膩參味和鐵鏽腥氣的源頭,正是此物!湯汁表麵氤氳著絲絲縷縷肉眼可見的淡紅色熱氣,仿佛有生命般蠕動。
    “貴客莫急,”一個身影扭著腰肢從屏風後轉出。年約三十許,同樣身著灰布僧衣,卻半解斜披,露出內裏一件大紅色的綢緞肚兜,上麵繡著戲水鴛鴦。正是住持妙音。她臉上堆著媚笑,眼中卻是一片冰冷算計的寒光,如同盯著獵物的毒蛇。“這‘十全大補參王湯’啊,最講究火候時辰。藥力得一層層化開,才能盡入骨髓。再飲這半盅,保管您龍精虎猛,快活似神仙…”她端起那盅翻滾的參湯,嫋嫋娜娜,一步三搖地走向牙床上的張六哥。
    屏風後的陰影裏,還默立著兩個同樣年輕妖嬈的“尼姑”——妙清與妙淨。她們麵無表情,眼神麻木而殘忍,如同等待分食腐肉的禿鷲。一人手中緊握著粗糙的麻繩,另一人則拿著一個鼓鼓囊囊、散發著黴味的麻袋。顯然,這並非她們第一次“善後”。
    趙清真看得分明。那所謂的“參湯”,絕非尋常催情壯陽之物!其蘊含的霸道藥力,如同烈火烹油,瘋狂地壓榨、焚燒著飲者的生命本源!張六哥看似亢奮異常,實則五髒六腑的精氣已被這邪湯抽吸殆盡,油盡燈枯隻在頃刻!此乃邪道采補術中最為歹毒、損人絕命的“竭澤焚身”之法!這些女尼,早已不是清修之人,而是披著僧衣、吸食人髓的妖魔!
    “喝吧,我的好哥哥…”妙音嬌笑著,聲音膩得發齁,將瓷盅湊到張六哥嘴邊。那翻滾的暗紅湯汁,散發著致命誘惑的氣息。
    就在張六哥癡迷地張開嘴,參湯即將灌入的瞬間!
    “砰——!!!”
    後院那扇緊鄰河邊、相對隱蔽的小門,被一股沛然巨力猛然撞開!腐朽的門板連同門框瞬間四分五裂,木屑橫飛!三道黑影如同撲食的夜梟,挾著凜冽的殺意與夜風,悍然撲入!
    為首一人,身材幹瘦,麵白無須,一雙三角眼陰鷙如毒蛇,在昏暗燭光下閃爍著殘忍的光芒,身著王府二等侍衛統領的服色——正是周王府心腹管事周安!他身後兩人,全身勁裝,黑巾蒙麵,隻露出凶光四射的眼睛,手持閃著幽藍暗芒的淬毒短刃,身法迅捷如風,顯然是周王府蓄養的死士!
    “動手!一個不留!速戰速決!”周安的聲音尖利刺耳,如同鐵片刮擦,毫無半分感情。他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瞬間掃過牙床上神誌不清的張六哥,以及床腳那頂嵌著水晶纓珠的纏棕帽,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貪婪與急迫!目標明確——滅口!奪贓!
    變故突生!妙音等尼姑猝不及防,花容失色!尖叫卡在喉嚨裏。
    妙玉反應最快!她離門最近,驚駭之下,一股蠻力爆發,尖叫一聲,手中精鋼短匕帶著破空之聲,不管不顧地直刺撲向她的那名蒙麵死士心口!匕首寒光閃動,顯示出她確實有幾分超出尋常女子的氣力。
    “螳臂當車!找死!”蒙麵死士冷哼一聲,聲音沉悶。麵對直刺而來的匕首,他身形詭異地向左一扭,如同無骨之蛇,險之又險地避開鋒刃,右手化掌,閃電般拍出,帶著一股陰寒的掌風,狠狠印在妙玉高聳的胸口!
    “噗!”妙玉如遭重錘猛擊,雙眼暴突,一口鮮血混合著內髒碎片狂噴而出,整個人如同斷線的風箏倒飛出去,“嘭”地一聲重重撞在冰冷的磚牆上,軟軟滑落,昏死過去,生死不知。
    另一名蒙麵死士則如鬼魅般直撲屏風後的妙清與妙淨!刀光如電,毒蛇吐信,直取咽喉要害!狠辣無比!
    周安則看也不看其他人,身形如電,目標明確無比,直取牙床上被巨大動靜驚得有些茫然回神的張六哥!他眼中隻有那頂纏棕帽!滅口,奪帽!
    “啊——!!”張六哥被這突如其來的殺戮和濃烈的死亡氣息刺激,從參湯製造的迷幻中短暫掙脫,發出一聲淒厲絕望、不似人聲的慘叫!他本能地揮舞著手臂,試圖阻擋撲來的周安。
    電光火石之間!生與死隻在刹那!
    “嗡——!!!”
    一聲清越悠長、穿金裂石、如同龍吟九天般的劍鳴,毫無征兆地在這小小的、充滿血腥與淫.邪的廂房內轟然炸響!並非歸塵劍出鞘的金屬摩擦,而是劍格處,“玉衡廉貞”陽火赤芒與“開陽武曲”陰金白輝兩星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華!兩股力量瞬間交融!
    一股熾熱鋒銳、堂皇正大、仿佛能滌蕩世間一切汙穢的恐怖劍氣,如同無形的怒濤海嘯,以趙清真藏身的梁柱陰影為中心,轟然爆發!
    撲向妙清妙淨的蒙麵死士首當其衝!他手中那淬著幽藍毒芒的短刃,如同撞上了無形的銅牆鐵壁,“哢嚓”一聲脆響,寸寸斷裂!毒刃碎片四濺!那無形的劍氣怒濤餘勢未歇,如同萬鈞巨錘,狠狠撞在他毫無防備的胸口!
    “呃!”蒙麵死士悶哼一聲,眼中瞬間充滿難以置信的驚駭與死灰!護體真氣如同紙糊般破碎,胸口肉眼可見地凹陷下去!他口中鮮血狂噴,混雜著內髒碎塊,整個人如同被巨象撞飛的破麻袋,倒飛出去,“嘩啦”一聲撞破糊著厚紙的窗欞,摔入院外的黑暗中,再無動靜,生死不知!
    直取張六哥的周安,隻覺一股焚盡八荒、斬斷一切、仿佛能將他從靈魂層麵徹底抹殺的恐怖意誌瞬間將他鎖定!一股前所未有的死亡寒意瞬間籠罩全身!他亡魂大冒,硬生生止住前衝之勢,身體以一個極其別扭的姿勢強行扭轉!腰間機括一彈,一柄軟劍如同毒蛇出洞,帶著“嗤嗤”破空聲,倉惶迎向那無形無質卻又真實存在的恐怖劍氣!這是他壓箱底的保命手段!
    “嗤啦——!”
    一聲恐怖的撕裂聲!那柄百煉精鋼、柔韌異常的軟劍,如同朽木枯枝般,被那無形劍氣輕易斬斷!斷口平滑如鏡!劍氣餘波如同無形的利刃,狠狠撞在周安胸前!
    “噗嗤!”
    周安胸前衣襟連同內襯軟甲瞬間炸裂!一道深可見骨、皮肉焦糊卷曲的恐怖劍痕赫然出現!鮮血如同噴泉般湧出!他發出一聲淒厲到變調的慘嚎,身體被巨大的力量帶得踉蹌後退,重重撞在身後的牆壁上,震得灰塵簌簌落下!他捂著胸前深可見骨的焦糊傷口,劇痛讓他麵容扭曲如惡鬼,眼中充滿了驚駭欲絕和難以置信!這劍氣…竟未出鞘?!僅僅憑借劍意與劍格星力?!
    劍氣爆發的中心,煙塵微散。趙清真青衫飄落,已然穩穩擋在牙床之前。他負手而立,歸塵劍仍在古樸的青灰色劍鞘之中,劍格七星流轉生輝,溫潤的光華照亮了他沉靜如水的麵容,也照亮了滿屋的驚惶、血腥與那張牙舞爪的邪異。
    “周王府好大的煞氣。”趙清真聲音平淡,不高不低,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直抵靈魂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幸存者的心上,“滅口奪贓,是怕這‘參湯’之事泄露,牽連了你家王爺,還是…”他目光如冷電,掃過地上那頂在昏黃燭光下依舊折射著詭異幽光的水晶纓珠纏棕帽,“…這頂帽子背後,藏著更見不得光的勾當?”
    周安捂著胸前焦糊流血、劇痛鑽心的傷口,鮮血順著指縫不斷滲出,染紅了半身衣袍。他看著眼前這道士,終於認出了那柄懸於身側、劍格流轉七星的神劍!那沉靜如淵、卻又仿佛蘊含著毀天滅地力量的氣息!“歸…歸塵劍!趙清真!”他聲音嘶啞,如同破鑼,充滿了刻骨的怨毒,“又是你!屢次壞王爺大事!今日你休想活著離開!”
    極致的恐懼與劇痛激發了周安的凶性!他猛地從懷中掏出一個漆黑如墨、僅有兩指粗細的金屬小筒,筒口對準趙清真,厲吼道:“動手!放‘幽冥磷火’!給老子燒!燒光這鬼地方!片甲不留!”
    僅剩的那名蒙麵死士雖被方才的劍氣驚得心膽俱裂,但對周王府的死忠壓倒了恐懼。他聞言,毫不猶豫地也從懷中掏出一個同樣的黑筒!兩人幾乎同時,用拇指狠狠按下了筒身上的機括!
    嗤!嗤!
    兩點幽綠色的、僅有指甲蓋大小的火星,如同來自九幽地獄最深處的鬼眼,驟然從筒口噴射而出!火星甫一出現,便散發出刺骨陰寒的惡臭!周圍的溫度瞬間驟降,燭火猛烈搖曳,幾乎熄滅!兩點火星帶著淒厲刺耳、如同億萬冤魂尖嘯的破空聲,一左一右,如同擁有生命般,劃著詭異的弧線,射向趙清真!同時,磷火覆蓋範圍,竟將整個廂房,連同床上的張六哥、昏死的妙玉、以及嚇傻的妙音、妙清、妙淨都籠罩在內!周安竟是打著同歸於盡、毀屍滅跡的狠毒主意!
    “冥頑不靈!自取滅亡!”趙清真眼神徹底冰寒。歸塵劍終於鏗然出鞘三寸!暗金色的劍身暴露在燭光下,薄如蟬翼的劍鋒流轉著森然寒意,劍脊處玄奧的雷紋隱隱有光華流動。
    “坎水滌穢,離火焚邪!敕!”
    隨著趙清真一聲清叱,歸塵劍劍格處,“天權文曲”陰水藍芒與“搖光破軍”陽水銀輝如同兩條被喚醒的蛟龍,瞬間升騰交融!一道清冷浩瀚、蘊含淨化滌蕩之力的湛藍色水幕,憑空而生,如同倒卷的天河,精準無比地迎向那兩點疾射而來的幽冥磷火!
    同時,“玉衡廉貞”陽火赤芒暴漲,一股凝練如實質、至陽至剛的赤紅真火,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岩漿,緊隨湛藍水幕之後,轟然噴發!
    嗤——!!!
    幽冥磷火撞入湛藍水幕的瞬間,如同滾燙的烙鐵插入寒冰!發出刺耳至極、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嘯!幽綠色的火焰瘋狂掙紮、扭動,試圖腐蝕、汙染這蘊含著星力的淨化之水,墨綠色的毒氣絲絲縷縷彌漫!然而,那水幕至柔至韌,層層疊疊,蘊含的淨化之力如同磨盤,死死包裹、消磨著幽冥磷火的邪異本質!
    緊接著,陽火真炎席卷而至!
    轟!!!
    一聲沉悶如雷的爆響!被湛藍水幕包裹、束縛、削弱了大半威能的幽冥磷火,連同其釋放的陰寒毒氣,被至陽至剛的真火徹底引燃、淨化!化作一大蓬熾白刺目、散發著純淨高溫的火焰,瞬間將包裹它的水幕蒸發殆盡,也將其中的汙穢徹底焚燒一空!熾熱的氣浪翻滾擴散,卻奇異地如同擁有靈性般,避開了房內驚恐的張六哥、昏迷的妙玉以及癱軟在地的妙音等人,隻將周安和那名蒙麵死士震得氣血翻騰,如同被巨浪拍擊,連連後退,撞得桌椅翻倒!
    “不…不可能!”周安看著毫發無損的趙清真和房間,又看看自己胸前再次被灼熱氣浪衝擊、痛徹骨髓的傷口,失聲尖叫,眼中終於露出了徹底的絕望。這幽冥磷火乃王府秘製,歹毒無比,沾之即焚魂蝕骨,竟被如此輕易破去!
    就在這時,異變再生!
    那一直癱在牙床上、被方才劍氣、真火的氣浪和巨大的死亡恐懼一激的張六哥,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坐起!他雙目圓瞪,布滿血絲,死死盯著地上那頂奢華詭異的纏棕帽,又猛地轉頭看向被趙清真擋在身後、嚇得癱軟在地、麵無人色的妙音,一股無邊的怨毒、被欺騙的憤怒和求生的本能混合爆發!
    “帽子!帽子是…是金墉城…一個穿白衣服的…鬼…鬼給的!”張六哥用盡生命最後一絲力氣,脖頸青筋暴起,發出嘶啞扭曲的吼叫,“他說…戴著它…能…能睡尼姑…有參湯…力氣大…呃啊——!!!”
    話音未落,他身體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劇烈地抽搐起來!臉上那不正常的亢奮潮紅瞬間褪去,如同刷上了一層死灰!一股濃烈的、如同死魚腐爛般的腥臊氣瞬間彌漫開來!眼耳口鼻中,竟同時滲出暗紅粘稠的血沫!那半盅“十全大補參王湯”最後殘存的霸道藥力,如同失控的野火,在他油盡燈枯的軀殼內徹底反噬!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聲,直挺挺地向後倒去,“咚”地一聲砸在牙床上,四肢劇烈地彈動了幾下,便徹底僵直不動,氣絕身亡!一雙眼睛兀自圓睜著,充滿了無盡的恐懼、痛苦與怨毒,死死“盯”著房梁。
    金墉城!白衣鬼!趙清真心頭劇震!張六哥臨死前這石破天驚的嘶吼,如同驚雷炸響,劈開了籠罩在汝寧府上的重重迷霧!這頂奢華詭異、作為“嫖資”誘人墮落的纏棕帽,竟與金墉城那作祟的怨靈有關!那怨靈不僅索命複仇,竟還能蠱惑人心,贈人以邪物,誘其放縱墮落,再收割其魂魄精元?!這慈航庵的邪尼,是自發墮落,還是…也被那怨靈所惑?周王府如此急切地滅口奪帽,是知曉內情,還是…那帽子本身,就是一件極其關鍵、連接著不可告人秘密的邪物?!
    周安見張六哥身死,最關鍵的信息似乎又被吼了出來,線索看似斷了又似更清晰,又驚又怒又懼。他怨毒無比地瞪了趙清真一眼,知道今日事已不可為,再留下去必死無疑!他猛地伸手入懷,掏出兩顆鴿蛋大小、通體漆黑的彈丸,狠狠擲向地麵!
    砰!砰!
    兩聲沉悶的爆響!彈丸炸開,瞬間噴湧出濃烈無比、如同墨汁般粘稠刺鼻的黑煙!這黑煙不僅遮蔽視線,更能幹擾神念感知!小小的廂房瞬間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和刺鼻的惡臭充斥!
    “撤!”周安厲喝一聲,與僅剩的那名蒙麵死士借著濃煙的掩護,毫不猶豫地撞破後窗,狼狽不堪地遁入濃重的夜色之中,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趙清真並未追擊。歸塵劍劍格處,“天璿巨門”陰土明黃寶石微光一閃。一股沉渾厚重的大地之力自他腳下無聲蔓延。翻滾肆虐的濃烈黑煙仿佛遇到了無形的堤壩,被這股力量強行壓下、驅散、融入地麵青磚的縫隙之中,轉眼間,房內視線恢複清明,隻餘下刺鼻的硝煙味和濃重的血腥。
    他走到張六哥死不瞑目的屍體旁,俯身,用劍鞘輕輕一挑,將那頂嵌著碩大水晶纓珠的纏棕帽挑起,落入左手掌心。入手冰涼刺骨,一股陰寒怨毒的氣息如同活物般纏繞其上,絲絲縷縷地試圖鑽入皮膚,侵蝕心神。歸塵劍七星流轉,一股純陽道韻自然護體,將那怨氣隔絕於外。趙清真凝神細察,透過那晶瑩剔透的水晶纓珠,其核心深處,竟似有一縷極其細微、如同黑色小蛇般不斷扭曲掙紮的…龍形怨氣!與白日裏在金墉城遺址邊緣感知到的怨靈氣息,同出一源!
    “騎木馬…淩遲…千刀萬剮…” 癱在地上的妙音不知何時幽幽轉醒,看著張六哥那死不瞑目的恐怖屍體,又看看趙清真手中那頂在燭光下泛著幽光的帽子,眼神渙散,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如同夢囈般喃喃自語,“完了…都完了…周王…周王不會放過我們…還有那鬼…那鬼…他給帽子…要命…都要命…” 她的話語顛三倒四,卻如同破碎的拚圖,恰恰印證了趙清真心中的猜想。
    這慈航庵,是周王府暗中掌控、用以斂財甚至煉製邪藥的魔窟!而金墉城的怨靈,竟不知以何種方式,將這件蘊含其本源怨念的邪物“纏棕帽”散播出去,如同拋出誘餌,精準地送到了張六哥這類心性有缺、貪圖享樂之人手中,誘其至此,最終被榨幹精元而亡!這怨靈,不僅被動索命,更在主動散播怨念與墮落,如同瘟疫的源頭!
    趙清真走到失魂落魄的妙音麵前,歸塵劍平和溫潤的氣息如同無形的暖流籠罩過去,暫時壓製住她那幾乎崩潰的恐懼。“金墉城的白衣鬼,如何給你們帽子?他想要什麽?”趙清真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指妙音混亂的意識核心。
    妙音渾身一顫,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纏住,眼中恐懼更甚,仿佛陷入了最可怕的噩夢:“…他…他夜裏來…站在牆頭…白衣…飄飄…唱…唱詩…聲音…鑽腦子…”她抱著頭,身體篩糠般抖動著,“他說…要我們…多找…壯男人…用參湯…榨幹…力氣…精血…給他…他…就能…能出來…報仇…殺…殺光朱家的人…帽子…是他給的…戴帽子的人…精血最旺…最補…”
    “《潛龍詩》?”趙清真追問,目光如炬。
    “是…是…‘蟠…蟠龍困於井…鱗爪…猶…猶能傷…’聽不清…太可怕了…別過來…”妙音語無倫次地哭嚎起來,精神已近崩潰。
    蟠龍困於井,鱗爪猶能傷!果然是曹髦的《潛龍詩》!曹髦正是那位三國時期曹魏的第四位皇帝,就是他喊出“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死後被廢為庶人。這怨靈竟能借邪物為媒介,蠱惑凡人,收集精血怨念,試圖突破某種封印!其怨毒之深、力量之詭譎,遠超尋常厲鬼!周王府知曉此事,卻選擇毀滅證據,其心可誅!這頂纏棕帽,便是連接慈航庵邪行與金墉城怨靈的關鍵證物!也是指向周王府罪行的鐵證!
    “啊——!!!”
    院外,突然傳來妙清淒厲到變調的慘叫!聲音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劃破了短暫的死寂!
    趙清真身影一閃,已至院中。隻見妙清倒在後院角落一口廢棄的枯井邊,胸口深深插著一柄樣式普通的匕首,正是她們自己用來“善後”的工具!鮮血汩汩湧出,染紅了灰色的僧衣和井沿的青苔。她雙眼圓睜,充滿了無邊的恐懼,一隻染血的手死死指著黑黢黢的井口。妙淨癱坐在一旁不遠處,嚇得失禁,渾身抖如篩糠,指著井口,語無倫次地尖聲哭喊:“…屍…屍體…好多…好多…鬼…白衣鬼…在下麵笑…他…他在笑啊!!”
    趙清真幾步走到井邊,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足以讓常人昏厥的血腥腐臭混合著泥土的腥氣,如同實質般從井底撲麵湧出!他麵不改色,歸塵劍劍格處,“天璿巨門”陰土之力再次探入井中。
    反饋回來的意念碎片冰冷而絕望:
    ——井底深處,累累白骨交錯堆積,有新有舊,如同亂葬坑。
    ——尚未完全腐爛的屍塊,被斧頭、砍刀劈砍得支離破碎,散落其間。
    ——濃烈的怨氣、恐懼、絕望…無數亡魂的碎片在地下無聲地哀嚎、掙紮!
    坤土載物,亦載無邊怨孽!這口枯井,早已不是水井,而是慈航庵“參湯”背後,那數十條乃至上百條被榨幹精元後碎屍滅跡的冤魂葬身之所!一個怨氣衝天的養屍地!
    趙清真緩緩閉目,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血腥的冰冷空氣,壓下心頭的怒火與悲憫。“懲忿窒欲…”《易經》之言在心湖回蕩。憤怒解決不了問題,隻會蒙蔽靈台。他再睜眼時,眸中已是一片澄澈清明,唯有深沉的悲憫。
    他轉身,看著嚇傻的妙淨和癱軟在地、精神瀕臨崩潰的妙音,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如同律令:“官府即刻便到。想活命,便將周王府如何指使爾等,如何送來‘參湯’藥材,如何定期取走提煉的‘精元’之物,一五一十,向官府供出!或許…能得個痛快。” 他深知,按《大明律》及永樂皇帝朱棣對此類邪術害命案件的嚴酷態度,她們的下場早已注定——騎木驢遊街,千刀萬剮!但至少,她們的供詞,將是釘死周王府、揭露其滔天罪行的鐵證!
    話音未落,庵牆之外,已傳來嘈雜鼎沸的人聲、急促的馬蹄聲和火把晃動的光芒!汝寧知府帶著大批衙役、仵作,終於被此地的巨大動靜和趙清真之前布下、被觸動後又被他以神念引動的府衙警戒法器所驚動,火速趕來了!
    趙清真不再停留。他將那頂邪異的纏棕帽仔細收好。身影如一道融入夜色的青煙,悄無聲息地掠上牆頭,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裏,朝著城東金墉城遺址的方向,疾馳而去。
    慈航庵的血腥慘案,不過是冰山一角,是龐大陰謀鏈條上腐爛的一環。金墉城下鎮壓的曹髦怨靈,以及周王府與其之間那不可告人的關聯,才是真正的禍源!那尊由周王朱橚“捐建”的“鎮祟塔”,究竟是鎮壓邪祟的屏障,還是…別有玄機的罪惡之門?
    破曉的微光,已隱隱刺破東方天際厚重的雲層,將一抹慘淡的灰白塗抹在汝寧府沉寂的屋脊之上。長夜將盡,風暴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