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瘟神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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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虐了一夜的風暴潮,在黎明時分終於顯露出一絲疲態。鉛灰色的天幕裂開幾道縫隙,漏下慘白無力的天光,卻無法驅散彌漫在杭州府城與郊野間那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死氣。錢塘江的怒濤雖然依舊洶湧,卷起渾濁的黃泥漿拍打著支離破碎的堤岸,發出沉悶的轟響,卻不再有那毀天滅地、動輒數十丈高的恐怖浪牆。仿佛那興風作浪的惡獸耗盡了狂性,暫時蟄伏喘息,隻留下遍地狼藉,無聲訴說著昨夜的暴虐。
仁和縣十九都、二十都,這片昔日杭州府城外最為富庶的膏腴之地,錢塘江畔的魚米之鄉,此刻已徹底淪為一片無邊無際的泥濘死域。洪水裹挾著上遊崩塌的山體、破碎的房屋、連根拔起的樹木,以及難以計數的生命殘骸,在這裏肆意傾瀉、沉澱。渾濁的泥漿深可沒膝,甚至及腰,緩慢地、粘滯地流淌著,吞噬了田埂、道路、屋基,將一切人類文明的痕跡粗暴地抹平。
視野所及,唯有無盡的、泛著油亮死光的泥沼。殘破的屋宇如同被巨獸啃噬後遺棄的骨骸,歪斜地矗立在泥水中。土坯牆大多坍塌,露出斷裂的梁柱,青磚大瓦的富戶宅院也隻剩斷壁殘垣,屋頂的瓦片被揭去大半,裸露出焦黑的椽子。僥幸未倒的房屋,屋頂便成了孤島,上麵擠滿了劫後餘生的百姓。他們或坐或臥,眼神空洞地望著這片被徹底改變的家園,臉上是劫後餘生與巨大創傷交織成的麻木。間或有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哭聲從某個角落飄出,旋即被死寂吞沒。
水麵之上,漂浮著令人心悸的“雜物”。斷裂的房梁、散架的家具、翻沉的船板、浸透泥水的被褥衣物……還有那些腫脹變形、被泥水浸泡得發白發亮的人畜屍體。有的仰麵朝天,空洞的眼窩望著同樣空洞的天空;有的蜷縮著,仿佛在泥水中尋找最後一點溫暖;更多的則麵目模糊,隨波沉浮,成為這死亡沼澤中沉默的注腳。水鳥早已絕跡,隻有綠頭蒼蠅成群結隊,發出令人煩躁的嗡鳴,貪婪地落在這些腐物上,產下白色的卵。
空氣是凝固的毒藥。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腥臭氣息無處不在——那是洪水帶來的大量魚蝦貝類死亡腐敗的氣息,是淤泥深處沉積的腐殖質被翻攪出來的味道,是牲畜屍體加速腐爛的惡臭,更是人類遺體在濕熱環境下迅速膨脹分解產生的、混合著內髒氣息的死氣。這幾種氣味在烈日下被蒸騰、發酵,混合成一種粘稠的、仿佛能滲透進骨髓裏的絕望味道,吸一口便令人腸胃翻江倒海,頭暈目眩。
趙清真獨立於一片地勢稍高的土崗邊緣。腳下渾濁的泥水拍打著裸露的岩石根基,濺起的泥點染汙了他靛藍道袍的下擺。然而他身形挺直如鬆,仿佛腳下並非汙穢的泥沼,而是巍峨山巔。歸塵劍負於身後,古樸的青灰色劍鞘在慘淡天光下顯得愈發沉靜。劍格處鑲嵌的七色北鬥寶石緩緩流轉著微光,尤其是“天權文曲”(陰水)那深邃的湛藍與“搖光破軍”(陽水)那清冽的亮銀,光芒比平日更加溫潤明亮,如同兩股清泉在劍鞘內無聲流淌。一股清冷純淨、蘊含著強大淨化意誌的水行真元,以趙清真為中心,化作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周遭那汙穢渾濁、蘊含著濃烈疫病之氣的濕熱水汽頑強地隔絕在外。
他的神念早已如一張無形卻精密至極的巨網,悄無聲息地張開,細致入微地掃過這片剛剛承受了天災與妖禍雙重蹂躪的土地。水脈深處,昨日那條凶戾滔天的蛟蛇氣息,如同退潮般,正朝著東海的方向快速遠去。那股氣息雖然依舊凶戾貪婪,卻明顯弱化了許多,帶著一種掙脫束縛後的疲憊,以及……一絲難以抑製的、化龍在望的亢奮與得意。趙清真心中微沉,如墜鉛塊。此獠終究未能徹底留下。昨日他以“武曲金氣”強行禁錮其口竅,雖阻其吞噬生靈補充妖力,又傷其根本,但終究未能將其斬殺。此獠根基深厚,一旦遁入大海,休養生息,待其完全化龍,排雲布雨,興風作浪,恐遺禍無窮,非止於錢塘一隅。這樁因果,終究是埋下了。
然而,眼下更迫在眉睫、如同懸在頭頂隨時會斬落的利刃般的危機,已在這片被汙水浸泡、被死亡籠罩的大地上,無聲無息地滋生、蔓延開來,其凶險與酷烈,絲毫不亞於昨日的滔天巨浪。
“嘔……呃……咳咳咳……咳咳……”
一陣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的聲音,從不遠處一個用殘破門板和濕透的草席勉強搭建的窩棚下傳來。那聲音幹澀、急促,帶著痰液在狹窄氣管裏拉風箱般的摩擦聲,充滿了垂死的痛苦。
趙清真目光移去。窩棚裏,一個約莫四十出頭的中年漢子蜷縮在一張鋪著濕稻草的破席上。他麵色蠟黃,如同金紙,兩頰深深凹陷,眼窩發青,嘴唇幹裂起皮,泛著不祥的灰紫色。他渾身篩糠般劇烈顫抖著,每一次咳嗽都弓起身體,脖頸上青筋暴起,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咳出的卻是帶著明顯血絲的、黃綠色粘稠濃痰。他身邊的婦人,同樣麵黃肌瘦,眼神呆滯,正用一隻豁了口的破碗,小心翼翼地從旁邊一個積滿泥水的小坑裏舀起渾濁的水,試圖喂給男人喝。男人的身體滾燙,隔著幾步遠,趙清真都能感受到那股病態的高熱散發出的灼人氣息。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高熱和間歇性的劇烈咳嗽之間,男人的身體會突然繃直,四肢不受控製地猛烈抽搐幾下,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打。
窩棚內外,類似的景象觸目驚心。呻.吟聲、嘔吐聲、腹瀉的聲響、孩童無力的啼哭聲,以及絕望的哀歎,交織成一片令人心膽俱裂的死亡交響曲。放眼望去,幾乎每個稍能遮蔽風雨的角落,都蜷縮著痛苦的身影。有人高燒不退,神誌模糊,渾身遍布著猩紅或紫黑色的斑疹、瘀點;有人上吐下瀉,吐出的穢物帶著血絲和未消化的草根樹皮,瀉出的幾乎是清水,帶著濃重的腥臭;有人捂著腹部,蜷縮成一團,發出野獸般的低吼,顯然是腹中絞痛難忍;還有人已經陷入昏迷,氣若遊絲,皮膚呈現出死灰般的色澤。
瘟疫!這個伴隨著大災大難而來的恐怖魔影,已然降臨,並且正以前所未有的凶猛姿態,在這片濕熱汙穢的死亡泥沼中,瘋狂地蔓延、收割著本已脆弱不堪的生命!
趙清真緩步走向那處窩棚。他的腳步落在泥水中,卻奇異地帶不起多少泥漿,仿佛踏在無形的階梯上。那婦人看到一身道袍、氣度不凡的趙清真走近,黯淡絕望的眼眸中驟然爆發出最後一絲希冀的光芒。她猛地撲倒在泥水裏,不顧肮髒,對著趙清真瘋狂地磕頭,額頭撞擊著泥濘的地麵,發出沉悶的“砰砰”聲。
“仙……仙長!求求您!求求您發發慈悲,救救我家男人吧!他……他快不行了!” 婦人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充滿了無助與恐懼,“還有大家……求仙長救救大家吧!這病……這病來得太凶了!比……比刀子還快啊!早上還好好的,晌午就不行了……” 她抬起沾滿泥漿和淚水的臉,眼神裏是徹底的崩潰。
趙清真俯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婦人,讓她無法再磕下去。他聲音沉靜,帶著奇異的安撫力量:“莫急,容貧道一觀。”
他走到那發病的漢子身邊,並未直接接觸,但強大的神念已如無形之手,瞬間探入其體內。一股陰冷、汙穢、帶著強烈腐敗與腥臊邪氣的病氣,正盤踞在髒腑經絡間,瘋狂地吞噬著漢子本就因水患、饑餓和驚嚇而極度虛弱的生機。這病氣霸道至極,絕非尋常水患後因衛生條件惡劣而爆發的痢疾、霍亂可比!其陰毒暴烈之處,更甚十倍!尤其令趙清真心頭凜然的是,在這股汙穢病氣的核心深處,他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絲與昨日那蛟蛇妖氣殘留極其相似的腥臊邪氣!冰冷、貪婪、帶著水行妖物的暴虐!
是那孽畜!趙清真眼神驟然銳利如刀。昨日那孽蛟興風作浪,吞噬生靈,其妖毒必然混入了滔天的洪水之中。洪水退去,這蘊含了蛟蛇妖毒的汙水,浸泡了無數腐屍,在濕熱的環境下,滋生出最猛烈的疫氣。妖毒與屍毒疫氣媾和交融,如同毒藥遇上了最合適的溫床,最終催生出了眼前這種前所未見、霸道絕倫的可怕瘟病!這瘟疫,是天災與妖禍共同孕育的惡果!
他並指如劍,指尖凝聚起一縷精純至極、源自“天權文曲”星力的陰水真元。這真元清冷如寒泉,蘊含著強大的淨化意誌。指尖輕點,落在漢子滾燙的眉心。
一股清涼的氣息瞬間透入漢子體內,沿著經絡遊走。漢子劇烈的抽搐如同被無形的手按住,立刻平複了許多。額頭上滾燙的溫度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急促的呼吸變得稍顯平穩。婦人見狀,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以為得救。
然而,趙清真的眉頭卻鎖得更緊。神念感知中,那盤踞在漢子髒腑深處的陰毒病氣,如同被驚動的毒蛇,隻是暫時蟄伏收縮,並未被根除!那核心處融合了蛟蛇妖毒的穢根,異常頑固,正源源不斷地汲取著宿主殘存的生機,伺機反撲。他注入的陰水真元,隻能暫時壓製表症,延緩死亡,卻無法斷根!
“仙長……” 婦人看著趙清真凝重的神色,剛剛升起的希望又迅速黯淡下去,聲音顫抖著,“他……他……”
“此疫凶戾,非尋常藥石可醫。”趙清真收回手指,沉聲道,“貧道隻能暫時壓製其表症,減輕痛苦。根除……尚需對症之藥。” 他環顧四周,看著無數在病痛中掙紮哀嚎的身影,一股沉重的壓力壓在心頭。
就在這時,一陣更加激烈、充滿了暴戾氣息的喧嘩聲,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塊,從災民聚集的另一端炸開!
“滾開!都給我滾開!離我們遠點!就是你們這些外鄉人!是你們帶來了瘟神!”
“對!還有那些沒淹死的畜生!它們身上都帶著疫鬼!瘟神就是它們招來的!”
“打死它們!燒死它們!把它們都燒幹淨!瘟神就跑了!”
“燒!燒死這些髒東西!還有那些病鬼!一起燒了!”
趙清真目光如電,瞬間穿透人群。隻見一群衣衫襤褸、神情卻因極度恐懼和絕望而扭曲猙獰的災民,正手持著斷裂的木棍、尖銳的石頭,甚至是從廢墟裏扒出來的鏽蝕農具,如同瘋魔般追打著幾頭同樣在洪水中幸存下來、瘦骨嶙峋、驚恐哀鳴的豬羊。那些牲畜身上沾滿泥漿,有的還帶著洪水衝撞留下的傷口,此刻在棍棒石塊的瘋狂攻擊下,發出淒厲的慘叫,在泥濘中掙紮奔逃,卻哪裏逃得脫陷入集體癲狂的人群?很快,一頭瘦弱的母豬被亂石砸中頭顱,哀鳴著倒在泥水裏,抽搐幾下便不動了,鮮血混著泥漿流淌開來。這血腥的一幕非但沒有讓施暴者清醒,反而如同火上澆油,刺激得他們更加瘋狂。
更令人心寒的是,有人將矛頭指向了附近幾個同樣從別處逃難而來、用破席爛布勉強搭了個窩棚的流民。他們指著那些麵黃肌瘦、眼神驚恐的陌生人,汙言穢語地咆哮著:
“看!就是他們!瘟神跟著他們來的!他們一來,病就重了!”
“滾出這裏!滾回你們該死的地方去!別把瘟神留給我們!”
“對!打死這些瘟神的使者!打死他們!”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在人群中飛速傳染、發酵。原本麻木絕望的人群,被這種基於恐懼的瘋狂所裹挾,許多人眼神開始變得血紅,呼吸粗重,下意識地握緊了身邊能找到的任何“武器”。一種原始的、排除異己以求自保的暴戾情緒,如同野火般在泥沼中蔓延,眼看就要將最後一絲理智和人性徹底吞噬。被針對的流民嚇得瑟瑟發抖,抱成一團,發出絕望的哭喊。場麵即將失控!
人心之瘟,更甚於疫!趙清真心中一聲沉重歎息。災禍當前,生存的恐懼壓倒了一切,道德與理智的堤壩在死亡威脅下脆弱不堪。若任由這種瘋狂蔓延,不等瘟疫殺光所有人,幸存者就會在自相殘殺中毀滅殆盡。
他不再猶豫,身形一晃,如同瞬移般出現在混亂人群的最前方。歸塵劍並未出鞘,但劍格處那顆象征著洞察與鋒芒的“天樞貪狼”(陽金)白金寶石驟然亮起,雖不刺眼,卻有一股無形無質、卻鋒銳無匹、足以洞穿人心迷霧的精神威壓,如同水銀瀉地般無聲擴散開來。這威壓並非殺戮,而是直指人心深處被恐懼蒙蔽的清明。
“住手!”
聲音並不高昂,甚至有些低沉,卻如同在每個人耳邊敲響了一口洪鍾大呂。那聲音蘊含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與穿透混亂的力量,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咆哮、咒罵和哭喊。整個喧囂的場麵,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
狂躁的人群猛地一滯,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嚨,所有揮舞的棍棒石塊都僵在了半空。他們充血的眼睛茫然地聚焦,最終定格在那個突然出現在眼前、一襲青衫、背負長劍的道人身上。道人的眼神平靜如深潭,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讓所有與之對視的人,心中那股無名邪火都為之一窒,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狂熱的頭腦稍稍冷卻。
“疫病生於汙穢,起於邪氣,非人畜之過,更非流民之罪。” 趙清真目光緩緩掃過一張張驚魂未定、布滿恐懼與戾氣的麵孔,聲音沉靜而清晰,如同山澗清泉,洗滌著蒙塵的心神,“自相殘殺,徒耗元氣,正中疫鬼下懷。同為人族,當此大難,更需守望相助,同舟共濟。屠戮牲畜,驅趕同胞,隻會讓親者痛,仇者快!這仇,便是那藏匿於汙穢之中,以爾等恐懼為食的疫鬼瘟神!”
他頓了頓,指向那頭倒在泥血中的母豬屍體,又指向那些瑟瑟發抖的流民:“屠戮此等無主牲畜,其屍骸無人掩埋,曝於泥沼,腐爛發臭,隻會滋生更多疫氣!驅趕同胞於死地,令其流離失所,病無所依,其病氣死意更易擴散!此等行徑,非但無益於驅瘟,反是助紂為虐,為疫鬼瘟神大開方便之門!”
“當務之急,是清理汙穢,焚燒屍骸,隔絕病源!” 趙清真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而非在此自亂陣腳,行親者痛仇者快之事!若有力氣,當用於挖掘深坑,焚燒掩埋人畜屍首;用於搭建窩棚,安置病患,隔離重症;用於尋找清水,洗滌自身與居所!此方為求生之道!”
他的話語仿佛帶著某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又如同重錘敲醒了部分被恐懼衝昏頭腦的人。混亂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眼中的瘋狂和血色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後怕,以及更深的恐懼。許多人看著自己手中沾血的石塊或棍棒,再看看地上慘死的牲畜和驚恐的流民,臉上露出了羞愧和不知所措的神情。那股被煽動起來的暴戾之氣,如同戳破的氣球,迅速泄去。
“仙……仙長……” 昨日那個須發皆白、曾拍案而起喊出“天罰”的老者竟然還活著,此刻顫巍巍地從人群中走出,渾濁的老眼望著趙清真,充滿了哀求,“那……那這病,這要命的瘟病,可有救?我們……我們該怎麽做?難道……難道就真的一點活路都沒有了嗎?” 他的問題,問出了所有幸存者心底最深的絕望。
趙清真沒有立刻回答。他目光掃過這片被死亡陰影徹底籠罩的災土,又望向遠處依舊渾濁泛著黑綠色的水窪。他走到最近的一處水窪邊,蹲下身。水麵漂浮著一層油膩的泡沫和細小的腐殖質,散發著濃鬱的惡臭。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並未直接觸碰汙水,但在離水麵寸許之處停住。一縷精純的神念如同最靈敏的觸須,小心翼翼地探入渾濁的水中。
神念深入,感知瞬間被無數汙穢、混亂、充滿惡意的信息淹沒。渾濁的水中,充滿了死亡的沉澱:腐敗的有機質、細小的蟲卵、致病菌群、以及……那無處不在的、源自蛟蛇妖力的陰邪腥臊之氣!這妖毒如同最頑固的墨汁,與水中的屍毒、疫氣(各種致病微生物產生的毒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極其複雜、充滿活性、不斷自我複製和變異的“瘟毒母源”!它不再是單一的妖毒或屍毒疫氣,而是一種全新的、更為霸道的混合毒素,具有強烈的傳染性和致命性!其核心深處,那一點源自蛟蛇的妖毒穢根,如同邪惡的種子,不斷汲取著汙穢環境中的養分,催生著更猛烈的毒性。
要解此疫,必須先明其毒根。這瘟毒母源就是關鍵!必須找到能克製其核心妖毒穢根,又能化解屍毒疫氣的藥物。
他收回神念,指尖縈繞著一絲肉眼難辨、卻在他感知中清晰無比的灰黑色氣息,散發著陰冷、腥臭、腐敗的混合味道。
“此疫根源,在於此水。” 趙清真站起身,指尖那縷無形的穢氣被他以真元震散,“妖毒混合屍毒疫氣,已成‘瘟毒母源’,汙染水土,滋生疫病。要解此疫,需雙管齊下。其一,清源:必須組織人力,盡快焚燒掩埋所有人畜屍骸,尤其是水中漂浮者;挖掘深坑,集中處理汙穢之物;尋找地勢高處,搭建潔淨幹燥的隔離之所,將病患與未染病者分開;最重要的是,找到潔淨的水源!若無淨水,一切皆是空談。”
他看向杭州府城的方向:“其二,斷根:需煉製能克製此蛟蛇妖毒與屍毒疫氣的解藥。此非尋常湯藥,需對症煉製。城中藥鋪,是唯一可能找到足夠藥材的地方。”
聽到“藥鋪”和“解藥”,人群眼中熄滅的希望之火似乎又跳動了一下。然而,就在這時,一陣刻意壓低、卻充滿驚惶的議論聲,如同冰冷的毒蛇,鑽入趙清真的耳中。
“…聽說了嗎?寧波府那邊也鬧起來了!比咱這兒還凶!”
“何止寧波!紹興府、嘉興府……錢塘江下遊,靠近海邊的幾個縣,都傳遍了!”
“五縣!整整五個縣都在死人!聽說……聽說寧波府慈溪縣,一天就抬出去幾百具屍首!棺材鋪都空了,草席卷著就往亂葬崗扔!”
“完了……完了完了……這瘟神,長了翅膀飛過去了!擋不住了!擋不住了!”
“都是那‘豬婆龍’!肯定是它發怒了!水退了還不肯放過我們!要我們死絕啊!”
“對!就是豬婆龍!它沒吃飽!它要童男童女!要活祭!不祭它,瘟神就不會走!”
“豬婆龍”?趙清真心中一動。
他轉向那個提供消息的老者,也是剛才問話的人:“老丈,方才聽人言及‘豬婆龍’,此為何物?與眼下瘟疫有何關聯?”
老者聽到“豬婆龍”三個字,臉上本就深刻的皺紋瞬間扭曲在一起,渾濁的眼中爆發出極度的恐懼,如同看到了世間最恐怖之物。他下意識地左右張望了一下,仿佛怕被什麽東西聽到,這才壓低聲音,帶著顫抖說道:
“仙……仙長有所不知啊!那‘豬婆龍’……它不是尋常的水怪!它是……它是錢塘江裏的龍王爺跟……跟江裏的‘江.豬’(指江豚或某種大型凶猛魚類)生下的妖怪啊!” 老者的聲音因恐懼而失真,“龍頭豬身,滿嘴獠牙,力大無窮!尾巴一掃,就能掀起滔天巨浪!它一發怒,就興風作浪,水淹千裏!專吃童男童女!”
他咽了口唾沫,眼中流露出追憶的恐怖:“聽……聽我爺爺那輩人說,前朝……大概是元朝至正年間,咱杭州府就鬧過一回大的!也是發大水,淹死了無數人,然後就是大瘟疫,比現在還凶!死了……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後來才知道,是那豬婆龍在作祟!它嫌供奉的童男童女不夠新鮮,發怒了!”
“後來呢?” 趙清真追問,眼神銳利。
“後來……後來是朝廷從靈隱寺還是淨慈寺,請來了一位法力無邊的聖僧!” 老者眼中閃過一絲敬畏,“那聖僧在錢塘江邊設下法壇,做法七天七夜!最後一天,天上烏雲壓頂,電閃雷鳴,哢嚓一道……那麽粗的天雷!紫金色的!直劈下來!就劈在……劈在城東門外的江灣子裏!把那興風作浪的豬婆龍活活劈死了!”
周圍的災民也聽得入神,臉上交織著恐懼和對那“聖僧”的向往。
“劈死之後呢?” 趙清真捕捉到關鍵。
“劈死之後?” 老者眼中恐懼更甚,“那聖僧說,豬婆龍是天地異種,妖力太深,怨氣太重!光劈死不行,妖魂不散,妖丹還在,遲早還要作亂!必須用佛門無上法力,把它那顆最毒的妖丹挖出來,鎮在……鎮在……” 他遲疑了一下,似乎在回憶一個極其忌諱的地點,“對!鎮在杭州府城的地脈水眼之下!用佛塔或者什麽大陣壓著!讓它永世不得翻身!這才保了杭州府幾十年的平安!”
老者說到最後,聲音帶著哭腔:“現在……現在肯定是那鎮壓妖丹的佛塔或者陣法年久失修,鎮不住了啊!或者……或者又有新的豬婆龍從海裏遊過來了!所以它又發怒了!先發大水淹我們,再降下瘟疫收我們的命!這是天罰!是索命啊!不……不獻上足夠的童男童女平息它的怒火,我們……我們都得死!” 他越說越激動,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
“妖丹?鎮壓在地脈水眼之下?” 趙清真心中念頭飛轉。若這傳說有幾分真實,那所謂的“豬婆龍”妖丹,其蘊含的水行妖力與劇毒,經過百年地氣侵蝕,若封印鬆動泄露出些許,再與此次蛟蛇興風作浪引動的水脈變化相結合,倒真有可能成為這複雜瘟毒的一個重要源頭!甚至可能是那“瘟毒母源”的核心催化劑!這傳說,是絕望中百姓尋求解釋的寄托,還是……隱藏著部分被歲月模糊的真相?
他正欲再詳細詢問關於那聖僧、天雷以及妖丹鎮壓的具體方位,忽然,神念的邊緣,如同平靜的水麵被投入一顆石子,蕩開一圈細微卻異常清晰的漣漪。一股氣息正從杭州城方向,朝著這片被死亡籠罩的災土快速移動而來!
那氣息中正平和,隱含慈悲宏願之力,如同暗夜中的一盞明燈。更奇特的是,這股慈悲之力中,還包裹著一股剛猛無儔、至陽至剛、驅邪破穢的雷霆真意!兩種力量完美融合,形成一種獨特的、充滿力量感的佛門氣息。這氣息,與老者口中那位引動天雷誅妖的“聖僧”傳承,隱隱呼應!
“嗯?” 趙清真目光微凝,望向氣息來處。隻見遠處泥濘不堪、布滿了車轍和雜亂腳印的官道上,一個身影正頂著午後的烈日,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而來。步伐沉重卻異常堅定。
那是一個身形異常高大魁梧的僧人。身著洗得發白、沾滿泥漿的土黃色僧衣,外罩一件同樣破舊、打著補丁的袈裟,腳下是一雙磨損嚴重的草鞋。他風塵仆仆,膚色黝黑如同久經曝曬的岩石,麵容剛毅,線條如同刀劈斧鑿,飽經風霜。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如同蘊藏著星辰,目光掃過滿目瘡痍的大地和痛苦呻.吟的災民時,充滿了深沉的悲憫與磐石般的堅韌。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托著的一物——並非尋常僧人的念珠或缽盂,而是一尊尺許長短、非金非石、通體呈現暗沉古銅色、表麵卻布滿了玄奧複雜、隱隱有細微電弧跳躍流轉的雷紋法器——降魔金剛杵!那股精純浩瀚的佛力與驅邪破穢的雷霆氣息,其源頭,正是這件寶光內蘊的法器!杵身厚重,杵尖鋒銳,杵身上端四麵雕刻著怒目威嚴的四大金剛像,雖經歲月磨損,依舊透著一股鎮壓邪魔的無上威嚴。
這僧人目標極其明確,對周遭投來的或敬畏、或麻木、或好奇的目光視若無睹,徑直走向災情最重、病患聚集最為密集的區域。他似乎也感應到了趙清真身上那迥異於凡俗、如清泉冷月般的道門清炁,腳步在距離趙清真數丈外微微一頓。那雙蘊藏著雷霆與慈悲的目光,如電般掃來,在趙清真背後的歸塵劍上停留了一瞬。僧人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隨即化為一種了然,對著趙清真微微頷首致意,眼神中傳遞出“同道中人”的認可與一絲“稍後再敘”的意味。旋即,他不再停留,步履沉重卻迅捷地走向一個氣息奄奄、渾身滾燙、正被母親抱在懷裏無聲流淚的孩童。
趙清真亦微微頷首回禮,心中了然:看來這位手持雷霆法器、氣息剛猛宏大的僧人,便是百姓口中傳說能引天雷、降妖伏魔的那位高僧的傳人,或是同脈法嗣了。隻是不知,他此刻星夜兼程趕來這片瘟疫死地,是為了救治這蔓延的瘟疫,還是為了探查那傳說中可能鬆動、甚至與瘟疫有關的“豬婆龍”妖丹?
隻見那魁梧僧人——慧覺禪師,來到孩童身邊,沒有絲毫嫌棄汙穢,直接盤膝坐在泥地上。他將沉重的降魔金剛杵輕輕橫放於膝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動作卻異常輕柔地搭在孩童滾燙的腕脈上。他眉頭立刻緊鎖,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口中低聲誦念佛號:“阿彌陀佛……” 聲如悶雷,卻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另一隻手則穩穩地按在膝前的降魔金剛杵上。隨著他低沉而充滿力量的誦經聲,那金剛杵表麵的雷紋仿佛活了過來,細微的藍色電蛇在古銅色的杵身上遊走跳躍,發出幾乎微不可聞的“劈啪”聲。一股精純、溫暖、帶著破邪之力的佛力,透過他的手指,緩緩渡入孩童體內。
趙清真沒有上前打擾,隻是靜靜觀察。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慧覺禪師正試圖以自身精純的佛力,結合金剛杵的雷霆破邪之力,強行驅散孩童體內那頑固的瘟毒。這股力量如同溫暖的陽光,又帶著雷霆的威嚴,所過之處,孩童體內那陰冷汙穢的病氣如同積雪遇到烈陽,迅速消融退散。孩童原本急促痛苦的呼吸明顯變得平穩了一些,緊鎖的眉頭也稍稍舒展,滾燙的體溫似乎有所下降。
婦人見狀,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以為神僧顯靈。
然而,趙清真的眉頭卻微微皺起。在他的神念感知中,慧覺禪師的力量雖然強大,也確實暫時壓製了瘟毒的表象,減輕了孩童的痛苦。但那股盤踞在孩童髒腑深處、融合了蛟蛇妖毒的核心穢根,卻如同紮根在岩石縫隙中的毒草,異常頑固!佛力與雷霆之力如同烈火灼燒著毒草的枝葉,卻難以深入根除其深埋地下的毒根。那穢根隻是被強大的外力暫時壓製、蟄伏,並未被摧毀!一旦外力撤去,或者孩童本身生機再被消耗,毒根便會立刻反撲,甚至可能因外力刺激而變得更加凶猛!
慧覺禪師顯然也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他收回搭脈的手,看著孩童雖然痛苦稍減、但依舊灰敗的小臉,剛毅的臉上露出一絲深沉的凝重。他抬起頭,目光投向遠處漂浮著屍骸的汙濁水域,堆積如小山的未及掩埋的腐屍,以及空氣中彌漫的、幾乎凝成實質的疫氣死意。又低頭看了看膝前那柄依舊閃爍著微光、嗡嗡低鳴似有不甘的降魔金剛杵。他似乎在權衡著什麽,眼神中流露出一種複雜的情緒——慈悲、決然,還有一絲麵對棘手難題的凝重。
就在這時,趙清真平靜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大師可是在為這疫病煩憂?此疫之毒根深種,非尋常佛力可拔除。”
慧覺禪師轉頭,看向這位氣度沉凝、背負寶劍的道人。對方清澈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他心中所想。他雙手合十,聲音洪亮坦誠,帶著北方口音:“阿彌陀佛。貧僧慧覺,自四明山天童禪寺而來。道長慧眼如炬。此疫凶戾異常,病氣之陰毒霸道,貧僧生平僅見!絕非尋常時疫,其中分明混雜著極其濃烈的妖邪穢氣!貧僧的佛力與金剛杵雷火,雖能暫緩其表,壓製痛苦,卻如揚湯止沸,難斷其根。貧僧觀道長修為精深,道法通玄,不知對此疫……可有良策?”
趙清真沒有直接回答。他再次走到一窪顏色更深、氣味更衝的汙水邊,蹲下身。這一次,他伸出食指,指尖凝聚起一縷極其精純的“天權文曲”陰水真元,如同探針般,小心翼翼地刺入汙濁的水中。湛藍的真元在水窪中無聲擴散、感知。片刻後,他收回手指,指尖並未沾染汙水,卻縈繞著一絲在慧覺禪師眼中清晰可見的、灰黑色、不斷扭曲蠕動的穢氣!這穢氣散發著陰冷、腥臭、腐敗的味道,更帶著一絲令金剛杵都微微震顫的妖邪之意!
“大師請看。” 趙清真將指尖那縷穢氣展示給慧覺禪師,“此疫之毒,三分天災,七分人禍。”
慧覺禪師目光如炬,緊緊盯著那縷穢氣,感受著其中蘊含的邪惡力量,沉聲道:“請道長明示。”
“天災者,水患肆虐,濕熱蒸騰,腐屍遍地,滋生烈性疫氣,此乃大災之後常有之禍。” 趙清真指尖真元一吐,將那縷穢氣震散,聲音冷冽如冰,“人禍者,乃有妖物借水遁行,興風作浪!其妖毒陰邪霸道,殘存於洪水之中,與此地濃烈屍毒、滋生之疫氣媾和交融,如同火上澆油,催生此前所未有之霸道瘟毒!妖毒不除,疫根難斷!此為人禍之首!”
“妖毒?!” 慧覺禪師眼中精光爆射,瞬間聯想到城中所聞傳說,以及自己一路行來對水脈的感應,“道長所言妖物,莫非是……”
“正是昨日興風作浪、吞噬生靈、意圖化龍入海的那條孽蛟!” 趙清真肯定道,目光如劍,刺向錢塘江方向,“其妖毒陰邪,混入洪水,已成‘瘟毒母源’,汙染水土,荼毒生靈。此‘母源’不除,縱有仙丹妙藥,亦難保瘟疫不再複起!要解此疫,需雙管齊下。”
他豎起兩根手指,條理清晰:
“其一,清源:當務之急,必須立刻組織人手,焚燒掩埋所有人畜屍骸,尤其是水中漂浮者,一刻不容耽誤!挖掘深坑填埋汙穢之物。尋找地勢高燥、通風良好之處,搭建潔淨窩棚,將已染病者與未染病者嚴格隔離,避免交叉傳染。重中之重,是尋找並保護潔淨水源!若無淨水飲用、洗滌,清源之舉便是空談!”
“其二,斷根:需煉製能克製此蛟蛇妖毒、又能化解屍毒疫氣的對症解藥!此藥非尋常湯劑,需以特殊法門煉製,融合破邪、解毒、固本之效。”
說到這裏,趙清真的目光落在了慧覺禪師膝前那柄雷光隱現的降魔金剛杵上,眼神中帶著一絲灼熱:“貧道觀大師寶杵,蘊含精純無匹之佛門雷火本源之力!此乃天地間至陽至剛、破邪克毒之無上利器!正是煉製此解藥不可或缺的‘藥引’與‘爐火’!若大師信得過貧道丹術,貧道願以道門丹鼎之術為基,借大師雷火神力為引,或可煉出克製此瘟毒之聖藥!”
煉製解藥?借雷火之力?慧覺禪師目光一凝,看向趙清真。對方眼神清澈而堅定,毫無作偽。他又低頭看向膝前的降魔金剛杵。這件傳承自師祖、曾誅滅過無數邪祟的鎮寺之寶,此刻仿佛也感應到了什麽,發出低沉的嗡鳴,杵身上的雷紋光芒流轉加速,透著一股躍躍欲試的戰意與濟世度人的慈悲。
佛道雖殊途,救人心同歸!
慧覺禪師眼中最後一絲疑慮盡去,化為磐石般的決然。他霍然起身,魁梧的身軀如同鐵塔,對著趙清真合十躬身,聲如洪鍾:“阿彌陀佛!善哉!降妖除魔,濟世救人,乃我佛門弟子本分!道長既有濟世良方,更有此神通手段,貧僧豈敢惜此身外之物?願傾盡所能,傾力相助!但憑道長驅使!佛道合力,共破此劫!”
“善!” 趙清真眼中也閃過一絲激賞。值此危難之際,能遇此等胸懷坦蕩、不拘門戶之見的高僧,實乃幸事。“事不宜遲,需立即入城籌備藥材與清淨丹室。大師,請隨貧道同行。”
兩人達成共識,不再耽擱。趙清真目光再次掃過這片被死亡陰影籠罩、卻又因佛道聯手而隱約透出一線生機的災土。煉製解藥,需要清淨之地和大量藥材。杭州府城中的藥鋪,是唯一的希望。而那位傳說中的“豬婆龍”與深埋地下的妖丹……這些線索如同水麵下的暗流,預示著這場席卷錢塘的災難背後,恐怕還隱藏著更深的漩渦。解藥是救眼前之命,而那深埋地下的隱患,或許才是真正的禍亂之源。
趙清真與慧覺禪師,一青一黃兩道身影,迎著彌漫死氣的風,踏上了返回杭州府城的泥濘官道。他們的目標明確——濟世堂藥鋪。而前方的府城,等待他們的,是搶購一空的藥材、恐慌沸騰的人心、惑亂人心的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