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妖言惑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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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破曉的微光艱難地刺透鉛灰色的厚重雲層,卻驅不散籠罩在杭州府城上空的陰霾。這陰霾,並非城外災區那濃得化不開的、混合著屍臭與淤泥的汙濁水汽,而是一種無形無質,卻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恐慌與猜忌。它像一層粘稠冰冷的膠質,滲透進每一條街巷,附著在每一個行人的眉梢眼底。
    錢塘江的怒濤聲,經過一夜的肆虐,似乎低沉了些許,但那沉悶的、永不停歇的轟鳴,如同巨獸受傷後的喘息,依舊透過高高的城牆,頑固地鑽進城內每一個角落,提醒著人們災難並未遠去,隻是換了一種更陰險的方式潛伏下來。
    城門洞開,卻非迎客。丈許高的包鐵城門隻拉開一條僅容兩人並行的縫隙,森嚴的守衛比往日多了數倍。兵丁們個個神情緊繃,臉上蒙著厚厚的、浸透了刺鼻藥汁的粗布巾子,隻露出一雙雙布滿血絲、充滿警惕的眼睛。那藥汁是艾草、蒼術、雄黃混合熬煮的,氣味辛辣濃烈,試圖以此隔絕那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處不在的“瘟神”。長矛斜指,刀光雪亮,每一個試圖進城的人,無論是挑擔的貨郎、逃難的流民,還是歸家的鄉紳,都要經受比往日嚴格十倍的盤查。
    “哪裏人?”
    “入城何事?”
    “可有發熱?可有嘔吐腹瀉?”
    “摘下布巾!抬頭!”
    冰冷生硬的喝問聲此起彼伏。兵丁粗糙的手掌會毫不客氣地按在入城者的額頭上試探溫度,目光如同鷹隼般掃視著對方的麵色、眼神,稍有異常或回答遲疑,立刻會被粗暴地推開,甚至用矛杆驅趕至一旁設立的簡陋草棚下“觀察”。幾個麵黃肌瘦、咳嗽不止的流民被強行隔離在草棚裏,絕望地拍打著木柵欄,引來兵丁更嚴厲的嗬斥。空氣中彌漫著藥水味、汗味、恐懼的酸味,以及一種被壓抑的、隨時可能爆發的戾氣。
    城內景象,更是觸目驚心。昔日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繁華街市,此刻行人稀疏,步履匆匆。每個人臉上都罩著或厚或薄的布巾,眼神躲閃遊離,彼此之間保持著一種心照不宣的、盡可能遠的距離。商鋪大多門扉緊閉,開著的也是門可羅雀。隻有一種地方例外——藥鋪。
    “濟世堂”巨大的金字招牌下,此刻已被人群擠得水泄不通。長龍從鋪門蜿蜒而出,沿著街角一直排到了幾十丈外的巷口。男女老少,衣著各異,臉上統一的隻有焦灼與絕望。咳嗽聲、孩童的啼哭聲、病人痛苦的呻.吟聲、還有因排隊推搡而起的爭吵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海洋。
    “別擠!都別擠!按順序來!” 藥鋪的幾個夥計嗓子早已嘶啞,滿頭大汗地在櫃台後應付著如潮的詢問和伸過來的手臂、銅錢、碎銀。櫃台後原本琳琅滿目的藥櫃,此刻許多小抽屜已被徹底抽空,歪斜地敞開著,露出裏麵空蕩蕩的底板。
    “藿香!佩蘭!有嗎?多少錢我都給!” 一個衣著還算體麵,但眼圈深陷的商人模樣男子拍著櫃台,聲音帶著哭腔。
    “蒼術!雄黃粉!我家老娘快不行了,求求您了!” 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扒著櫃台邊緣,苦苦哀求。
    “金銀花!連翹!板藍根!還有沒有?!” 更多的人在呼喊。
    “沒了!真的沒了!” 一個年長的夥計幾乎是在嘶吼,他用力拍打著空蕩蕩的櫃台,“藿香、佩蘭、蒼術、雄黃!但凡能祛瘟避穢的藥,昨天就被搶光了!掌櫃的天不亮就親自帶人去仁和、餘杭的分號,還有相熟的藥農家調貨去了!現在鋪子裏連甘草都快沒了!大家請回吧!等掌櫃回來,有藥了,我們一定平價發賣!”
    “等?等得了嗎?人都要死了怎麽等!” 絕望的呼喊在人群中炸開。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懷裏的孩子小臉燒得通紅,嘴唇幹裂起皮,閉著眼發出微弱的嗚咽。婦人看著空空的藥櫃,又看看懷裏的孩子,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落,她撲通一聲跪倒在泥濘的地上,發出一聲淒厲的哀嚎:“沒了藥,我的孩兒可怎麽辦啊!難道就看著他活活燒死嗎?!老天爺啊——!”
    這絕望的哭嚎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人群中積壓的恐懼與怨憤。長久的等待、親人的病痛、對死亡的恐懼、對未來的茫然,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還能怎麽辦?等死唄!” 一個尖利刺耳、帶著濃濃惡意和幸災樂禍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如同毒蛇吐信。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人群邊緣,一個尖嘴猴腮、顴骨高聳的三角眼漢子抱著胳膊,斜倚在一根拴馬樁上,臉上掛著一種令人極其不舒服的冷笑。他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嘈雜:“我早就說了,這病啊,根本就不是藥石能醫的!你們搶再多的藥,熬幹了鍋底,也救不回命!”
    人群瞬間安靜了幾分,無數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帶著驚疑、恐懼和一絲被說中心事的茫然。
    三角眼漢子很滿意這效果,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拔高,帶著一種蠱惑性的神秘感:“你們想想,那大水來得怪不怪?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龍王廟年久失修、香火都斷了的時候來!水裏那比船還大的黑影,多少人都看見了?那是啥?那是‘豬婆龍’老爺!是錢塘江真正的龍王爺跟江.豬娘娘生下的龍子!是咱們杭州府的守護神!”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驚恐的臉,繼續煽風點火:“可咱們這些年,幹了啥?祭祀馬虎,香火不旺!去年大旱,還差點斷了給‘豬婆龍’老爺獻祭的童男童女!這是大不敬!是褻瀆!水退了,瘟神留下了!這不是天災,這是‘豬婆龍’老爺降下的天罰!是索命來了!要收走那些不敬神的、命數該絕的人!”
    “童男童女……” 這四個字如同魔咒,瞬間在人群中掀起一片恐慌的漣漪。許多人臉色煞白,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渾濁的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恐懼,似乎勾起了某種塵封的、血淋淋的恐怖記憶。
    “對!肯定是祭祀斷了!惹怒了‘豬婆龍’老爺!” 三角眼漢子旁邊,一個獐頭鼠目的同夥立刻幫腔,聲音尖細,“我有個遠房表叔在寧波府衙當差,他說那邊鬧得更凶!一天就死好幾百!為啥?就是因為去年他們那邊偷偷省了祭品!現在報應來了!瘟神專找那些沒誠心供奉‘豬婆龍’老爺的人家下手!”
    恐慌如同無形的瘟疫,在“濟世堂”門前迅速蔓延、發酵。絕望的情緒被引向了另一個極端——對神秘力量的盲目恐懼和尋找替罪羊的原始衝動。人群中開始騷動,議論聲嗡嗡作響:
    “怪不得…怪不得我家隔壁老王頭,平日裏最不信邪,昨天第一個就倒了…”
    “我…我好像也聽祖奶奶說過,前朝時候就鬧過‘豬婆龍’索命…也是大水之後大疫…”
    “完了…這瘟神,怕是擋不住了…命該如此啊…”
    “都是那些外鄉人!肯定是他們把晦氣帶來的!”
    “還有那些沒淹死的畜生!它們從髒水裏爬出來,身上都帶著疫鬼!”
    ……
    猜忌和怨恨的目光開始在人群中掃視。幾個穿著明顯不是本地樣式、縮在角落裏的流民,被幾道凶狠的目光盯上。抱著病孩的婦人依舊在哭泣,但那哭聲在越來越響的“豬婆龍索命”的議論聲中,顯得那麽微弱而無力。人性的堤壩,在死亡的威脅和妖言的蠱惑下,正寸寸崩塌。
    就在這混亂與絕望即將轉化為暴力之際——
    “阿彌陀佛!”
    一聲平和、沉靜,卻又蘊含著不可思議力量的佛號,如同暮鼓晨鍾,驟然在喧囂的街口響起。這聲音不高昂,不激烈,卻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宏大與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仿佛一股清泉瞬間滌蕩了心頭的狂躁與汙濁。
    所有人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人群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分開一條通道。兩個身影並肩走來。
    左邊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僧人。土黃色的僧衣洗得發白,多處打著補丁,外罩一件同樣破舊褪色的袈裟,腳下草鞋沾滿泥漿。他麵容剛毅,如同久經風霜打磨的岩石,黝黑的膚色更添幾分滄桑。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明亮如寒夜星辰,深邃如古潭靜水,裏麵盛滿了悲憫眾生的慈悲,以及一種百折不撓的堅韌。他手中托著一物,非是常見的缽盂佛珠,而是一尊尺許高、非金非石、通體暗沉、表麵隱有繁複雷紋流轉的降魔金剛杵!杵尖雖未顯露鋒芒,卻自有一股驅邪破穢、剛猛無儔的威嚴氣息隱隱透出,周遭那粘稠的恐慌氣氛仿佛被這氣息硬生生推開了一塊。
    右邊是一位青年道人。一襲靛藍細布道袍,在這汙濁混亂的環境中竟纖塵不染,步履從容,仿佛踏的不是泥濘的街道,而是雲端。他身形挺拔如孤峰青鬆,麵容清俊,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凝重,眼神卻清澈而堅定,如同能洞穿一切迷霧。背後負著一柄古樸的青灰色連鞘長劍,劍格處鑲嵌的七色寶石,在陰沉的天光下流轉著溫潤內斂的微光。他周身散發著一股清冷而沉凝的氣息,與僧人那悲憫厚重的佛光交相輝映,竟形成一種奇異的和諧氣場,將周遭的汙穢與混亂隔絕在外。
    正是自城外災區匆匆趕來的慧覺禪師與趙清真!
    兩人的氣質迥異,卻同樣卓爾不群,瞬間震懾住了混亂的場麵。喧囂聲、哭喊聲、煽動性的妖言,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齊齊消失。無數道目光匯聚在他們身上,有敬畏,有茫然,有懷疑,更多的是一種微弱的希冀。
    慧覺禪師步履沉穩,走到人群前方,目光溫和而堅定地掃過一張張驚恐絕望的臉龐,最後落在那個抱著病孩、跪地哭泣的婦人身上,眼中悲憫之色更濃。他再次開口,聲音洪亮如獅吼,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諸位施主,稍安勿躁!疫病雖凶,非無藥可醫!更非什麽天罰索命!貧僧慧覺,自天童寺而來,與這位趙清真道長,正為此事奔波,欲煉製克製瘟毒之藥,解救眾生苦厄!”
    他頓了頓,目光如電,掃過人群邊緣臉色微變的三角眼漢子及其同夥,聲音陡然轉厲,隱含佛門怒目金剛之威:“人心惶惶之際,妖言惑眾,散播恐懼,煽動仇恨,此乃助紂為虐,其行可鄙!其心當誅!自亂陣腳,相互猜忌,隻會讓真正的疫鬼趁虛而入,戕害更多性命!”
    這蘊含了佛門獅子吼真言的話語,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敲擊在眾人心頭。那三角眼漢子被慧覺如電的目光一掃,隻覺得一股無形的壓力當頭罩下,心髒狂跳,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拉著同夥悄悄往人群後麵退去。而那些被煽動起恐懼和怨恨的民眾,如同被當頭棒喝,眼中的瘋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羞愧、茫然和更深的恐懼。
    “藥材雖缺,但人心不可失!” 慧覺禪師聲音轉回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當務之急,是齊心協力,共度難關!貧僧與道長在此立誓,必竭盡所能,尋得良藥,驅散疫魔!望諸位施主穩住心神,莫要聽信流言,更不可彼此傷害!”
    趙清真上前一步,與慧覺並肩而立。他並未言語,隻是目光沉靜地掃過人群。歸塵劍雖在鞘中,劍格處“天樞貪狼”(陽金)白金寶石卻微微一亮,一股鋒銳無匹、洞徹人心的精神威壓無聲散開。這股威壓並非攻擊,而是如同清冷的月光,瞬間驅散了籠罩在眾人心頭的狂躁陰霾,讓混亂的思緒為之一清。
    他轉向濟世堂那位滿頭大汗的掌櫃,聲音清越平和,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掌櫃的,煩勞借貴寶地丹房一用。並請貴鋪盡力籌集幾味藥材:金銀花、連翹、大青葉、板藍根、生甘草、貫眾、虎杖……不拘年份,不拘品相,有多少要多少。另需大量新鮮潔淨的井水或泉水,越快越好。”
    掌櫃的如夢初醒,看著這兩位氣度不凡的出家人,尤其是他們身上那股迥異於凡俗的沉凝氣場,絕望的心中瞬間燃起希望的火苗。他連忙擠出人群,對著趙清真和慧覺深深作揖,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是!是!道長!大師!小人……小人這就去辦!鋪中存藥確實無幾,但小人立刻發動所有夥計,去其他分號、相熟藥農家中搜羅!就算跑斷腿,掘地三尺,也一定盡快湊齊!”
    他隨即又麵露難色,聲音低了下來:“隻是……隻是這新鮮潔淨的水……唉!道長有所不知,城中原本幾口出名的甜水井,自大水之後,打上來的水就都帶著一股子……一股子難以言喻的土腥怪味!大家都不敢多喝,隻敢取來燒開了勉強飲用。城外……城外更是一片澤國,那水……” 掌櫃的沒再說下去,隻是無奈地搖頭。
    水中帶怪味?
    趙清真心中一凜。他悄然闔上雙目,神念如同無形的水波,瞬間向腳下的大地深處蔓延開去。神念穿透夯實的土層、磚石地基,深入地底水脈網絡。果然!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熟悉的汙穢氣息,如同潛伏在血管中的毒液,混雜在原本清澈的地下水流之中!那氣息陰冷、腥臊、帶著腐敗的意味,正是昨日在城外災區感受到的、混合了蛟蛇妖毒與腐屍疫氣的汙穢瘟毒!雖然濃度遠不及城外被洪水直接浸泡的區域,但這股毒源竟已無聲無息地滲透汙染了杭州城賴以生存的部分地下水脈!這無疑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意味著疫病傳播的源頭就在腳下,也大大增加了煉製解藥的難度——沒有潔淨的水源,一切皆是空談!
    “水的問題,貧道來解決。” 趙清真睜開眼,眸中寒光一閃而逝,語氣斬釘截鐵。他目光轉向慧覺禪師,“大師,事不宜遲。清源方能正本。請隨貧道前往水源地探查。”
    兩人心意相通,無需多言,轉身便要離開這片混亂的中心,前往城中水井密集之處。
    就在此時——
    “滾開!你這醜鬼!離我遠點!”
    “有鬼!有疫鬼跟著你!快回家!別去城西!”
    “胡說八道!瘋子!放開我!滾啊!”
    一連串壓抑的爭執聲和一個女子驚恐的尖叫,突然從“濟世堂”旁邊一條狹窄陰暗、堆滿雜物的巷口傳來,瞬間打破了剛剛因慧覺與趙清真出現而稍顯平靜的氣氛。
    人群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過去。隻見巷口處,一個年輕女子正花容失色,拚命地想甩開一個死死拉住她衣袖的男子。那女子約莫十七八歲,穿著細布碎花裙,麵容清秀,此刻卻嚇得臉色慘白,眼中含淚。而拉扯她的男子,則顯得異常突兀。
    他身材矮小,大概隻到女子肩膀,年紀約莫二十出頭,但麵容卻……極其醜陋。五官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用力揉搓過,擠在一起,額頭狹窄,顴骨高聳,鼻子扁平,嘴唇歪斜。皮膚粗糙黝黑,布滿了坑窪和疤痕。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如同枯黃的雜草,胡亂支棱著。身上穿著一件打滿補丁、看不出原色的破舊短褂和褲子,沾滿了汙泥和不明汙漬。他正是杭州府城內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狗子”——一個生於陰年陰月陰日(七月十五鬼節)、傳說生下來就克死爹娘、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髒東西”的醜男、災星。
    “狗子!你又在發什麽瘋!” 一個身材魁梧、滿臉絡腮胡的壯漢看不過去,怒喝一聲,幾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推!狗子那瘦小的身軀如何經得起這一推?頓時踉蹌著倒退幾步,“噗通”一聲重重跌坐在泥水裏,濺起一片汙濁。
    然而,即便摔倒,狗子那雙與醜陋麵容截然不同的眼睛,卻異常明亮清澈,此刻正死死盯著那驚魂未定的女子,焦急地揮舞著手臂,聲音沙啞卻清晰地喊道:“真的有鬼!我沒騙你!黑氣!好濃好臭的黑氣繞著她!她要死了!她肯定去了城西那口井打過水,染上那井裏的死氣了!快回家!用艾草狠狠熏!千萬別再出來!別去人多的地方!”
    女子被他這番話說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似乎真的感覺到一陣莫名的眩暈和微微發燙,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啊——!” 她發出一聲更加淒厲的尖叫,仿佛真的被惡鬼纏身,猛地甩開並不存在的束縛,捂著臉,跌跌撞撞地衝開人群,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人群一片嘩然。眾人看著跌坐在泥水裏、形貌猥瑣醜陋的狗子,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又是這個掃把星!整天神神叨叨!”
    “看見沒?把人家小娘子嚇成什麽樣了?真是晦氣!”
    “他說黑氣……疫鬼的黑氣?難道真能看見?”
    “呸!鬼才信!一個醜八怪瘋子的話!準是又想騙錢騙吃的!”
    “不過……城西那口井,水味是怪得很……”
    鄙夷、厭惡、恐懼、還有一絲將信將疑的複雜情緒在人群中彌漫。那壯漢更是怒氣衝衝,指著狗子罵道:“狗東西!少在這裏妖言惑眾,危言聳聽!什麽疫鬼黑氣!我看你就是個瘟神!再敢胡說八道,嚇唬良家婦女,老子打斷你的狗腿!”
    狗子坐在冰冷的泥水裏,聽著四周的謾罵和嘲笑,看著女子逃走的背影,那雙明亮的眼睛裏充滿了痛苦、委屈和一種不被理解的深深絕望。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什麽,最終隻是頹然地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喃喃道:“……真的……真的有……又濃又臭,像……像爛泥塘裏泡爛的死魚……為什麽……為什麽都不信我……”
    趙清真與慧覺禪師的目光,幾乎同時落在了狗子身上。慧覺禪師眼中是深切的悲憫,低誦佛號:“阿彌陀佛。此子身具異稟,能見常人所不能見之陰穢病氣,本是天賜之能,可救人於病厄未顯之時。卻因容貌醜陋,身世淒苦,反招致世人厭棄誤解,視為瘋癲妖妄,可歎,可歎。”
    趙清真則更為直接。他的神念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瞬間掃過狗子全身。此子體內空空蕩蕩,並無半分靈力或佛力波動,是徹徹底底的凡俗之軀。然而,在其眉心祖竅深處,趙清真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活躍的精神異動!那並非修煉所得,而是天生異稟——一道貫通陰陽兩界的細微縫隙!這便是傳說中的“陰陽眼”!
    狗子所言“黑氣”,絕非虛妄的瘋話!他是真的“看”到了纏繞在那女子身上的病氣死意!那女子恐怕確實接觸了被嚴重汙染的水源(城西井水),瘟毒已然侵入肌理,隻是症狀尚未完全爆發。狗子是在預警!然而,在恐慌蔓延、人心惶惶的時刻,這種預警因其駭人的內容和出自“醜鬼”之口,反而成了加劇混亂的“妖言”。
    趙清真心中一動。此人此能,若善加引導,或能在辨別病源、隔離病患、防止疫情進一步擴散上起到意想不到的關鍵作用!他邁步上前,在所有人驚詫、不解甚至帶著一絲鄙夷的目光中,徑直走向跌坐在泥濘中的狗子。
    他在狗子麵前停下,微微俯身,向這個被所有人唾棄的“醜鬼”伸出了手。他的動作自然而平靜,沒有絲毫的嫌棄或居高臨下,仿佛隻是扶起一個不慎跌倒的普通人。
    “你叫狗子?” 趙清真的聲音溫和而清晰,如同山澗清泉,滌蕩了狗子耳邊的汙言穢語,“你說那女子身上有疫鬼黑氣?圍繞著她?”
    泥水中的狗子猛地抬起頭,沾著汙泥的臉上滿是驚愕和難以置信。他從未被如此人物正視過,更別說如此溫和地問話。那雙清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趙清真伸出的、幹淨修長的手,又看看對方平靜而認真的眼神,一時間竟手足無措,呆住了。好半晌,他才像受驚的兔子般,遲疑地點了點頭,聲音因緊張而更加沙啞:“是……是道長……我,我看得見……那黑氣,又濃又臭,像……像爛泥塘裏的死魚……纏在她脖子上,往她口鼻裏鑽……”
    “城中水井,何處黑氣最濃?何處水源尚算潔淨?” 趙清真直接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目光緊緊鎖住狗子那雙能洞悉陰陽的眼睛。
    狗子被問得一愣,隨即努力地回想起來。他皺緊眉頭,似乎在腦海中“觀看”著常人無法感知的景象。片刻後,他抬起髒兮兮的手,毫不猶豫地指向城東方向:“東門!東門城牆根下那口最大的甜水井……完了!黑氣!濃得像墨汁!從井口往外冒!還有……還有像爛肉絲一樣的東西在水裏飄!不能喝!喝了準得那要命的病!”
    他又指向城北:“北邊……北邊靠近城牆根下,有條死胡同,裏麵有口老井,荒了好些年了,平時沒啥人用……那井裏的黑氣……少一些,像……像攪渾的泥湯水……但……但也不幹淨!”
    最後,他的手指猶豫了一下,指向城市中心、官衙林立的方位,臉上露出一絲混雜著困惑和恐懼的神色:“還有……還有知府衙門!後花園裏,有口井!那井水……怪得很!水是清的!一點黑氣都沒有!真的!幹幹淨淨的!但是……但是那井旁邊,有……有東西守著!”
    “東西?什麽東西?” 趙清真追問,慧覺禪師也凝神細聽。
    狗子咽了口唾沫,似乎在努力描繪那可怕的景象:“白乎乎的……像……像一隻被拔光了毛、放幹了血的大公雞!光禿禿的,皮是慘白色的,皺巴巴的……可……可它長了個腦袋!不是雞頭!是……是個老太婆的腦袋!幹癟癟的,頭發稀稀拉拉,眼睛閉著,嘴巴卻咧著在笑……好嚇人!它就趴在井台旁邊的芭蕉葉子底下,一動不動,可我感覺它……很凶!它在守著那口井!”
    白乎乎像沒毛的大公雞?老太婆的腦袋?趴在井邊芭蕉葉下?守護淨水?
    趙清真與慧覺禪師眼神驟然一凝!兩人腦海中同時閃過《白澤圖》中的記載:雞老成魅,赤身白頭,夜呼婦人名!此乃淫.邪精怪——“白頭烏雞魅”!此物性喜陰濕,常於夜半時分模仿女子聲音呼喚其名,應聲者必被其吸食.精氣髓血而亡!此等邪魅,竟然盤踞在知府衙門的淨水井旁?這絕非偶然!它在守護什麽?還是在圖謀什麽?那口淨井與這邪魅之間,必有蹊蹺!
    “多謝相告。此訊至關重要。” 趙清真對狗子鄭重地點點頭,肯定了其話語的價值。他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好的、用朱砂繪著簡單卻蘊含清淨安神之力的淨心符籙的黃紙,遞到狗子手中,“此符貼身收好,可護你心神,免受陰邪之氣過度侵擾,反傷自身。”
    狗子看著手中這張散發著淡淡暖意和清香的黃紙符,又看看趙清真平靜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神,那雙清澈的眼睛裏瞬間湧上了水光。他從未被人如此鄭重對待過,更別說收到禮物。他用顫抖的、沾滿汙泥的雙手,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般,將符紙小心翼翼地、緊緊地攥在手心,貼在了自己破舊衣服的內襯胸口處。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流和安心感,從符紙接觸的地方蔓延開來。
    趙清真不再耽擱,對慧覺禪師道:“大師,城北老井黑氣稍弱,或可取水暫解燃眉之急,供配藥洗滌之用。至於那知府衙門的‘白頭烏雞魅’與其守護的淨水……” 他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恐怕還需你我走上一遭,探個究竟。此魅盤踞淨源,絕非善類,更可能關乎此次疫病與水脈汙染的根源線索。”
    慧覺禪師單手立掌,低誦佛號,另一隻手中的降魔金剛杵上,細密的雷紋隱隱流轉,發出低沉的嗡鳴,一股剛猛無儔的破邪之意蓄勢待發:“阿彌陀佛!邪魅盤踞,惑亂淨源,更可能戕害生靈,貧僧義不容辭!當與道長共除此患!”
    兩人不再多言,身形一轉,便朝著狗子所指的城北方向,快步而去。留下身後“濟世堂”門前,一群神色複雜、議論紛紛的民眾,以及泥水中緊緊攥著符紙、望著趙清真背影、眼中第一次燃起微弱光芒的狗子。
    趙清真心中念頭飛轉,將這幾日紛亂的線索快速串聯:肆虐的蛟蛇、汙染的水脈、爆發的瘟疫、蠱惑人心的“豬婆龍”童祭妖言、能見陰陽病氣的狗子、盤踞知府淨井的邪魅……這些看似獨立的事件,如同散落在水麵的珠子,正被一條無形的線——那深藏地底、可能已然鬆動、蘊含著狂暴水行妖力的“豬婆龍”妖丹——隱隱串聯起來。這場席卷杭州的災難,其根源與真相,恐怕遠比一條走蛟化龍要深邃和凶險得多!而狗子那雙能見陰陽的眼睛,或許正是撥開這重重迷霧的關鍵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