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禹穴嗔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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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麵鬼怨念消散,周府之危暫解,然趙清真心湖未平。無嗔金雷丹滌蕩幽冥戾氣,如露如電,然其效重在“淨化”與“平息”,對於那深植於大地脈絡、與人心陰暗麵交織共生的守宮妖本源,猶似揚湯止沸。
    趙清真先於城內暗訪。茶樓酒肆中,除卻尋常閑談,近來最多人竊議的,乃是一件怪事:城北鏡湖(鑒湖)近日頻現“水怨”,有夜漁者見湖底有巨影遊弋,伴有婦人悲泣聲,所漁之魚,鱗下常帶血絲,烹食後令人心浮氣躁,易生口角。
    鏡湖……趙清真默記於心。是夜,他於紹興府城隍廟焚香靜禱,默運玄功,欲溝通本地城隍,探問幽冥契約及地氣異動之事。然此地城隍似受禁錮,神念晦澀難明,僅傳回一絲微弱警示:“禹穴……嗔泉……非……常力可封……” 隨即神念斷絕,如同被無形之力強行掐斷。
    “禹穴?”趙清真眉頭緊蹙。他隨劉君琢以及狐妖們探過一回禹穴,隻有一尊被青銅劍封印的神像,未見其他異常。大禹陵,乃紹興聖跡,關乎上古水脈龍氣,若此地生變,非同小可!
    次日,趙清真前往會稽山,拜謁大禹陵。陵區肅穆,古柏森森,然細察之下,竟覺那莊嚴肅穆之氣下,亦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燥意潛伏。趙清真循跡深入山中,再次進入那個隱秘.洞窟入口。洞中依然,祭壇、神像以及青銅劍,未見他物,似乎有一縷守宮妖的嗔意,但並不明顯。
    趙清真到處捶打洞壁,在神像對麵的洞壁,傳來空響,他稍一蓄力,洞壁應聲而碎,是一個入口。守宮妖的氣息迎麵撲過來,趙清真穩住心神,向下探去。
    下行數十步,又是一個巨大的溶洞空間,空間中央,是一口巨大的、沸騰翻滾的暗紅色泉眼——嗔泉!泉眼之中,並非清水,而是粘稠如岩漿、不斷冒著灼熱氣泡的赤黑色液體!每一個氣泡破裂,都炸開一團肉眼可見的暗紅色嗔怒之氣,比慶福庵的穢氣更加灼熱暴烈,直灼人心!泉眼周圍,矗立著九尊巨大的青銅巨鼎,鼎身刻有山川河流、上古符文,本是鎮水安邦之神器,此刻卻通體被炙烤得暗紅,鼎內嗡鳴作響,不斷吸收著泉眼散發的嗔怒之氣,鼎身符文扭曲,仿佛不堪重負!鼎足深深陷入黑色岩石中,以整個九州山川之重,鎮壓著這口嗔泉!
    而在嗔泉正上方,虛空之中,竟盤踞著那千麵守宮妖!其形態與慶福庵所見有所變化!體型雖龐大,卻並非臃腫,反而顯得精悍矯捷,通體鱗片呈暗紅色,邊緣銳利如刀,閃爍著金屬光澤與高溫灼熱。腹部那千張麵孔,亦不再是純粹的女子怨容,而是男女老少皆有,表情皆是極致的憤怒、焦躁、不平、妒恨!它們嘶吼、咆哮、詛咒,發出的不再是淫.邪怨毒之念,而是最純粹、最暴烈的嗔恨之意!這妖物,竟將巢穴築於此地,借助禹穴嗔泉那積累萬古的負麵能量,以及九鼎鎮壓力所產生的反彈之勢,瘋狂汲取力量!
    泉眼旁,還有許多較小的坑洞,裏麵堆滿了各類金屬礦渣、破碎的兵器甲胄、甚至還有算盤、秤砣、銅錢等物,其上皆附著強烈的執念、貪念、損毀的不甘之念!這些人間“金行之嗔”的殘渣,正不斷被嗔泉的熱力煉化,融入那赤黑色液體中,成為守宮妖的食糧!
    “咯咯咯……臭道士……你竟能尋到此地!” 守宮妖腹部,無數張嗔怒的麵孔齊聲咆哮,聲音不再是陰冷,而是灼熱暴烈,如同金石摩擦,“禹王聚九州之金,鎮天下之水,亦鎮住了這萬古以來治水無功、黎民怨懟的嗔恨!這口嗔泉,才是力量的根源!什麽淫.邪怨毒?不過是皮毛表象!真正的力量,是這焚心蝕骨的怒!是這意難平的火!”
    它猛地吸一口氣,嗔泉中赤黑色的液體劇烈沸騰,一股灼熱狂暴的暗紅色洪流衝天而起,被它吸入巨口!它的身軀瞬間又膨脹幾分,鱗片紅得發亮!
    “如今我已得嗔泉之力,九鼎亦難久鎮!待我徹底融合此力,便可化身‘嗔怒明王’,將這人間化為焦土!你這龍門小道,安能擋我?!”
    咆哮聲中,守宮妖巨尾猛地一甩,抽向一尊距離最近的青銅巨鼎!
    鐺——!!! 震耳欲聾的巨響在地下空間瘋狂回蕩!那巨鼎嗡鳴劇震,鼎身上一道古老的符文驟然崩碎!鼎內被壓縮到極致的嗔怒之氣如同決堤般洶湧而出,化作一道毀滅性的暗紅色衝擊波,混合著守宮妖噴出的灼熱毒火,朝著趙清真狂猛撲來!同時,泉眼中赤黑色液體翻騰,凝聚成無數燃燒著嗔恨火焰的金石利刃,如同暴雨般射來!那千張麵孔發出的怒吼音波,更是化作了實質的、扭曲空氣的灼熱震蕩!
    攻擊未至,那焚盡萬物、點燃心火的恐怖熱浪與嗔意已然臨身!趙清真的護體真罡劇烈波動,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此地環境極克他的水元道法,泉眼的熱力與金氣,更是對歸塵劍的靈性有著強烈的壓製!
    危急關頭,趙清真眼神沉靜如古井深潭。他深知,麵對這源自上古、積壓萬古、融合了金火之性的嗔怒之力,以水克火則力有未逮,以木生火則火上澆油,強攻硬撼,正中其下懷,必被這無盡的嗔怒火海吞噬!
    “……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 “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 全真內丹修行之根本,在於識心見性,降伏心魔。外魔雖厲,終由心起。
    趙清真竟在此刻閉上了雙眼,不再去看那毀天滅地的攻勢。體內全真丹法默運,祖竅金丹滴溜溜旋轉,散發出溫潤柔和、卻不屈不撓的清明之光。他憶起師父呂玄通教導,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這嗔泉雖暴烈,其性亦屬“陽”,然過猶不及,陽亢無製,則化為焚身之火。需以至陰至柔、至靜至虛之心境對之。
    他周身氣息陡然一變,不再試圖硬抗,而是變得極柔、極靜、極虛。歸塵劍懸於頭頂,“天權文曲”陰水之光前所未有的溫潤,化作一層似有似無、蕩漾著微妙波紋的湛藍水幕籠罩其身。這水幕並非堅盾,而是如深潭映月,如大海容濤,不拒不離。
    轟隆——!!! 毀滅性的衝擊波、火焰利刃、嗔怒吼嘯盡數轟入那湛藍水幕之中!
    奇異的一幕發生了!那足以熔金化鐵的狂暴力量,衝入水幕之後,竟如泥牛入海,聲勢驟減!水幕劇烈蕩漾,泛起無數漣漪,卻並未破裂,而是以一種玄妙的方式,承載、疏導、化解著那滔天的嗔火與衝擊力!趙清真身形微晃,臉色一白,嘴角溢出一縷鮮血,卻硬生生憑借這至柔之道,接下了這恐怖的一擊!他以自身為容器,以“天權文曲”的淨化與容納之性,強行承受並化解了這波攻擊!
    “嗯?有點門道!”守宮妖略顯詫異,隨即更加暴怒,“我看你能承受幾次!看我將你這水殼子徹底蒸幹!” 它再次引動嗔泉之力,更為狂暴的攻擊正在醞釀!
    然而,就在它舊力剛去、新力未生的瞬間!趙清真緊閉的雙目猛地睜開!眼中無喜無悲,唯有絕對的清明與洞察!
    “嗔火焚天,亦需薪柴。爾之薪柴,便是這萬古積怨與人心不平!” “吾身雖微,亦含坎離!吾心雖虛,能容天地!” “禹王疏堵結合,吾今效之!導引嗔火,反淬金丹!無嗔之念,化為甘霖!”
    他雙手結印,並非攻擊印訣,而是內丹修煉中引導龍虎、調和坎離的法印!那被“天權文曲”水幕強行容納、尚未完全化解的恐怖嗔火能量,竟被他以自身為鼎爐,引導入體!
    “呃!”趙清真渾身劇震,肌膚瞬間變得赤紅,如同燒紅的烙鐵!經脈欲裂,丹田金丹瘋狂震動,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這外來的狂暴能量撐爆!但他心神死死守住靈台一點清明,全真丹法催到極致,將這股灼熱暴烈的能量強行約束,沿著特定經脈運轉!
    這不是簡單的承受,而是極其凶險的引火入體,淬煉己身!他要借這嗔泉之火,反煉自身金丹中的雜質,更要將其中蘊含的“嗔恨”意念,以自身無嗔道心為釜,硬生生煉化!
    守宮妖看出了他的意圖,驚怒交加:“瘋子!你竟敢拿我的嗔火煉功?!” 它瘋狂催動攻勢,無數火球、金石利刃、音波轟向趙清真!
    趙清真卻恍若未聞,身形在狹小的範圍內挪移閃動,如柳絮隨風,總是間不容發地避開大部分攻擊,實在避不開的,便再次以“深潭映月”之勢硬接,然後繼續引火入體!他的身體成了戰場,外部是守宮妖的狂轟濫炸,內部是嗔火與道心的激烈交鋒!
    過程痛苦無比,如同千刀萬剮,烈火焚魂!但他眼神越來越亮!體內金丹在嗔火的瘋狂煆燒下,非但沒有破碎,反而越發剔透圓融,表麵浮現出玄奧的紋路!那被引入體內的嗔恨意念,在無嗔道心的觀照下,紛紛消融瓦解,轉化為精純的能量,被金丹吸收!
    不知過了多久,當又一股龐大的嗔火能量被引入、煉化後,趙清真猛地張口,噴出的不再是鮮血,而是一道熾白無比、卻又中正平和的真元之火!此火已滌盡所有嗔念,隻剩下最純粹的能量與他的道念!
    “爐火純青,金丹始成!嗔火化蓮,清淨自生!”
    他長嘯一聲,雙手印訣再變!那噴出的真元之火並未攻向守宮妖,而是在空中驟然展開,化作一朵巨大無比、緩緩旋轉的青色蓮台!蓮台之上,火焰跳躍,卻散發出清涼、安寧、滌蕩煩躁的氣息!——三昧真火蓮!
    此乃全真道法中極高境界,以自身真火顯化道家清淨意象,專克一切心火邪念!
    青蓮緩緩旋轉,灑下無盡清輝。清輝所照之處,那灼熱的嗔怒之氣如同遇到克星,紛紛平息消散。泉眼沸騰之勢稍減,守宮妖腹部那千張嗔怒麵孔,竟也露出了短暫的迷茫與平靜,咆哮聲為之一滯!
    “可惡!清淨之力?!”守宮妖驚懼交加,它感到自身力量根源受到了克製!它瘋狂催動嗔泉,赤黑色液體再次狂暴,試圖衝破青蓮的清輝籠罩。
    趙清真豈容它喘息?他腳踏禹步,口誦《清淨經》:“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每誦一句,空中青蓮便明亮一分,清輝更盛!同時,他並指一點歸塵劍!
    “玉衡廉貞,陽火焚邪!開陽武曲,庚金破障!搖光破軍,玄水滌穢!三才合一,助我斬嗔!”
    歸塵劍發出一聲穿金裂石的長吟!劍格處,“玉衡廉貞”(陽火)赤芒、“開陽武曲”(陰金)銀芒、“搖光破軍”(陽水)幽藍之芒,三顆寶石同時亮到極致!三道性質迥異卻同出一源的力量衝天而起,注入空中的三昧真火蓮之中!
    得到歸塵劍三大星辰之力加持,青蓮光華暴漲,形態驟然改變!蓮瓣舒展,化作紅、金、藍三色光輝流轉的巨大劍輪!劍輪中心,是清淨無為的三昧真火本源,外圍是焚邪的陽火、破障的庚金、滌穢的玄水!——三才斬嗔劍輪!
    “斬!”
    趙清真心念一動,巨大劍輪帶著碾碎虛空、滌蕩萬邪的無匹氣勢,緩緩卻無可阻擋地,朝著嗔泉上方的守宮妖旋轉而去!
    劍輪未至,那清淨、破邪、鋒銳、滌穢的混合力量已然降臨!守宮妖周身暗紅色鱗片發出“哢哢”哀鳴,竟出現道道裂痕!腹部那千張麵孔發出淒厲恐懼的尖叫,在清輝照耀下,紛紛扭曲、模糊、消散!它汲取的嗔泉之力,在這專門克製心火邪念、斬斷嗔恨根源的劍輪麵前,竟如同遇到了天敵,運轉滯澀,威力大減!
    “不——!!我乃萬古嗔怒所聚!我不甘心!”守宮妖瘋狂掙紮,引動整個嗔泉之力向上衝擊,赤黑色液柱如山洪暴發!
    轟——!!! 三才斬嗔劍輪與嗔泉洪流猛烈對撞!
    沒有爆炸,隻有無盡的消融與淨化!赤黑色的洪流撞上三色劍輪,迅速被分解、淨化、蒸發!劍輪堅定不移地旋轉,一寸寸地逼近守宮妖本體!
    滋滋滋——! 守宮妖的軀體在劍輪光芒下劇烈消融,冒出滾滾黑煙,那不再是腥臭的汙穢之煙,而是被強行煉化的、精純的嗔恨意念消散於無形的景象!千張麵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哀嚎聲漸漸微弱。
    最終,劍輪徹底壓過了嗔泉的反撲,悍然斬入了守宮妖的核心——那顆匯聚了最精純嗔怒火種的心髒位置!
    嗤——!
    一聲輕響,守宮妖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所有動作停止。腹部最後幾張極度扭曲、代表最初源頭(或許是某次治水失敗後怨憤而死的先民之念)的嗔怒麵孔,發出一聲充滿無盡複雜意味(憤怒、不甘、卻又有一絲解脫)的長歎,隨即徹底消散。
    暗紅色的身軀迅速失去光澤,變得灰敗、脆弱,如同燒盡的煤渣,寸寸龜裂,最終轟然倒塌,砸入下方的嗔泉之中,激起一片浪花,便徹底化為烏有,被那尚存的泉眼液體吞噬、同化。
    守宮妖既滅,那嗔泉失去了最主要的吸食和攪動者,沸騰之勢漸漸平息,雖然依舊赤黑,卻不再冒出那駭人的嗔怒之氣,隻是默默地翻滾著,熱度也在緩慢下降。周圍九尊青銅巨鼎的嗡鳴聲也低沉下去,鼎身暗紅色漸褪,恢複古銅本色,隻是鼎身上多了幾道深深的裂紋,記載著方才的驚心動魄。
    趙清真落回地麵,身形踉蹌了一下,臉色蒼白如紙,氣息微弱。連續引火入體、催發三昧真火蓮、最終駕馭三才斬嗔劍輪,幾乎耗盡了他全部心力與真元。歸塵劍光華黯淡,飛回他手中,劍身溫熱,靈性稍損。
    他看了一眼漸趨平靜的嗔泉,又看了看那九尊裂紋的巨鼎,心知此地隱患並未根除,萬古積怨非一朝可解,隻是那借怨而生的妖物已除,泉眼暫時被壓製。日後,仍需人間正氣長存,德行滋養,方能慢慢化去這禹穴深處的嗔恨之源。
    他調息片刻,勉強壓下傷勢,步履沉重地走出禹穴。移來巨石,堵住洞口,洞外已是次日清晨,陽光穿透山間薄霧,灑在會稽山上,草木清新,鳥鳴山幽,那彌漫於紹興府上空的沉悶鬱氣,似乎也隨之消散了不少。
    回到紹興府城,聽聞昨夜鏡湖驟然風波大作,後複歸平靜,今晨漁人竟撈起一些古鏽斑斑的銅錢、殘甲。市井間,人們雖依舊忙碌,但那無端的心浮氣躁之感,卻減輕了許多。
    趙清真知是妖物本源既除,其蔓延之影響也隨之消退。他未在紹興多留,當日便悄然離去。
    官道之上,趙清風塵仆仆,歸塵劍斂於鞘中,光華內蘊。他麵色仍帶疲憊,眼神卻愈發清澈深邃。
    “掃除心意地,名為淨土因……刮削並的幹淨,是無事人……” 他低聲吟哦,身影漸行漸遠,融入江南初夏的蒼翠山色之中。禹穴嗔泉之劫暫告段落,然修行之路,除魔衛道之責,仍漫長如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