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金雷蕩穢
字數:10191 加入書籤
紹興府的夜晚,因慶福庵的駭人傳聞,更添幾分詭譎。宵禁提前,街巷空蕩,唯有打更人顫抖的梆子聲在死寂中回蕩,如同為亡魂敲響的喪鍾。趙清真行至城東,尋了一處清靜的荒廢小廟暫歇,閉目調息,神念如網,捕捉著城中遊離的陰氣與怨念。
六月初五,子夜時分,一股極其陰冷、秩序森然卻又帶著一絲紊亂的氣息,如同冰針般刺入趙清真的感知。這氣息非妖非魔,而是……幽冥鬼差!
他悄然起身,如影隨形般循著氣息而去。穿過幾條幽暗的巷弄,來到城東一片相對完好的宅院區。氣息的源頭,竟在一戶掛著“周府”燈籠的宅邸後院牆外。
隻見月光下,兩個身影模糊、穿著皂隸服飾的“人”正對著牆角一個蜷縮的身影低語,聲音空洞飄忽: “…時辰已到…周氏秀娘…陽壽該盡…速速隨我等上路…” 那蜷縮的身影瑟瑟發抖,正是個麵容姣好卻驚恐萬分的年輕婦人,口中喃喃:“不…我不去…我爹娘尚在…我不能死…”
趙清真神念掃過,心中了然。此乃陰差索命,陽壽該絕,此乃天道循環。他雖為道者,亦知陰陽有序,非大奸大惡或冤屈滔天,不便強行幹預生死簿。
然而,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青衿、身形清瘦的書生,懷抱著一卷書,踉踉蹌蹌地從巷口走來,口中還低聲吟哦著聖賢文章。他似乎剛從城外訪友歸來,酒意微醺,渾然不覺眼前異狀,竟直直地朝著那陰差與周氏女的方位走去!
此人,正是尚未發跡的窮書生——魏驥。
就在魏驥即將撞上那無形鬼域的瞬間,為首那名手持鎖鏈、氣息更強的紫衣陰差猛地抬起頭,模糊的麵容上似乎露出了極度驚駭的神情!它如同見了什麽恐怖至極的東西,竟失聲尖叫(精神震蕩): “魏……魏尚書?!快退!!!”
這聲尖叫如同驚雷,在寂靜的夜色中炸開!另一個綠衣陰差也如遭雷擊,手中勾魂牌差點脫手!兩個陰差連同那無形的鬼域氣場,瞬間扭曲、潰散,化作兩股陰風,倉皇無比地朝著城北方向遁去,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下牆角兀自瑟瑟發抖、不明所以的周氏女,以及被那陰差尖嘯震得酒醒了大半、茫然四顧的魏驥。
“魏尚書?” 趙清真眼中精光一閃。這陰差口中的稱謂,絕非虛言恫嚇,而是發自本能的恐懼!這魏驥,一個落魄書生,未來竟真能位極人臣,官至尚書?其命格之中,已然蘊含了足以震懾幽冥的煌煌官威與浩然正氣!此等命格,萬中無一!
魏驥晃了晃腦袋,似乎隻覺一陣陰風吹過,打了個寒顫,嘀咕了一句“夜深露重”,便繼續抱著書卷,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周府隔壁一處更為簡陋的租屋。那周氏女驚魂未定,茫然地看著魏驥的背影消失在門內,又看看空無一物的牆角,隻覺方才如同噩夢,連滾帶爬地逃回了自家後門。
趙清真並未現身,神念卻牢牢鎖定了魏驥,以及那倉皇遁走的陰差氣息。陰差索命,竟因撞見未來貴人而失敗?此等事聞所未聞!
翌日清晨,趙清真在周府附近茶攤靜坐。果然,不到晌午,周府便傳出了沸沸揚揚的消息:周家小姐秀娘昨夜險些被陰差索命,幸得神明庇佑雲雲。同時,另一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流言也在市井間悄然蔓延:城北的荒廢魁星閣,昨夜鬧鬼鬧得更凶了!有夜歸的醉漢信誓旦旦,看到閣樓上有青麵獠牙的影子晃動,還有隱隱的鼓樂和鎖鏈拖地聲!
趙清真循著昨夜陰差遁走的方向和流言所指,來到城北。魁星閣孤零零矗立在一片荒草叢生的土坡上,飛簷破敗,窗欞凋零,在晨光中也透著陰森。閣樓周圍殘留的陰氣,比昨夜更為濃鬱混亂,隱隱夾雜著一股暴戾的焦躁和不甘。
他拾級而上,木樓梯發出不堪重負的**。閣樓頂層,灰塵積了寸許厚,蛛網密布。中央地麵上,赫然殘留著幾道清晰的、仿佛被灼燒過的黑色印痕,呈鎖鏈拖拽的形狀。牆角,散落著幾片破碎的紙屑,似乎是某種符籙的殘片。空氣中,殘留著極淡的硫磺與香燭焚燒後的味道。
趙清真俯身,拾起一枚較大的紙屑殘片。上麵用朱砂描繪著扭曲的符文,透著一股強製拘禁的邪異力量。非是正統陰司所用,倒像是……野路子的邪法!他眼神一凝。昨夜陰差索命失敗,倉皇逃至此,莫非是被什麽東西強行拘禁於此?這破碎的符籙,就是拘禁之物?
“嗬嗬嗬……” 一個低沉沙啞、充滿怨毒的笑聲,毫無征兆地在空曠的閣樓中響起,如同砂紙摩擦骨頭。“多管閑事的道士……你也要來嚐嚐陰司鐵律的滋味麽?”
趙清真霍然轉身!隻見閣樓入口處,光線扭曲,一個身影緩緩凝聚成形!
此鬼身高近丈,青麵獠牙,眼如銅鈴,燃燒著幽幽綠火。它穿著破爛的猩紅袍服,頭上歪戴著一頂同樣破爛的烏紗帽,手中拎著一條鏽跡斑斑、兀自滴落著黑色粘液的沉重鎖鏈。正是昨夜那為首的紫衣陰差!隻是此刻,它周身鬼氣紊亂,猩紅的袍服上布滿焦黑的破洞,那頂烏紗帽更是被燒掉了一半,露出裏麵青慘慘的頭皮,形象狼狽不堪,但那股屬於陰司鬼吏的森然威壓卻混合著狂暴的怨氣,變得更加凶戾!
“原來是你這鬼畜作祟,擾亂陰陽?”趙清真冷聲道,歸塵劍雖未出鞘,劍格處“開陽武曲”銀芒已蓄勢待發。
“作祟?擾亂?”青麵鬼差(此刻已無半分陰差氣度,更像一頭暴戾的惡鬼)發出刺耳的尖笑,鎖鏈嘩啦作響,“那周氏女本該是我妻!十年前她重病,其父在城隍廟前許願,願以女嫁我為妻,換其十年陽壽!城隍老爺親口允諾,簽押畫押!如今十年之期已滿,我依律迎娶,何錯之有?偏生那該死的魏驥!壞我好事!更可恨這勞什子符籙!”它指著地上破碎的紙片,綠眼中怒火滔天,“不知哪個缺德的術士,竟在這破閣子裏布下‘鎖魂離陽陣’,昨夜我兄弟二人逃遁至此,竟被這陣法強行拘住,受了一夜陰火焚魂之苦!若非老子道行深,差點魂飛魄散!你說!這賬,該算在誰頭上?!”
趙清真心中一震。城隍許願?十年陽壽換冥婚?此等契約,陰損至極,城隍豈會輕易應允?其中必有蹊蹺!
“契約何在?”趙清真沉聲道。
青麵鬼差(姑且稱之)獰笑一聲,從破爛的袍袖中掏出一卷散發著陰冷氣息的暗黃色卷軸,抖手展開。卷軸之上,以朱砂書寫著契約條文,下方赫然蓋著一方城隍法印!印文清晰——紹興府城隍司正印!在契約末尾的簽名處,除了一個模糊的鬼爪印記(青麵鬼的),還有一個清晰的手印和歪歪扭扭的簽名——周大福(周氏女之父)!
法印氣息純正,確係城隍無疑!簽名手印,也帶著周父的生魂氣息烙印!這契約,從幽冥律法角度看,竟似乎……是真的?
“如何?白紙黑字,法印如山!”青麵鬼得意又怨毒地咆哮,“那魏驥仗著未來官運衝撞於我,害我迎娶不成,反受拘魂之苦!此恨難消!今夜子時,我必率百鬼,再入周府,強娶秀娘!誰敢阻攔,定叫他嚐嚐這幽冥鎖魂鏈的滋味!你這道士若識相,速速滾開!否則,連你魂魄一並拘了,填我洞府!” 它猛地一抖手中鎖鏈,陰風怒號,鬼氣森森,整個魁星閣都仿佛在它的怒火中震顫。
趙清真看著那契約,又看看狀若瘋魔的青麵鬼,心中疑竇叢生。城隍為何允此惡契?這青麵鬼的狂暴狀態,僅僅是因為娶親不成和被困一夜?它的鬼氣深處,似乎還纏繞著一絲極其隱晦的……慶福庵的怨毒氣息?雖淡,卻如同毒藤般與其本源的陰鬼之氣糾纏共生!
青麵鬼的咆哮還在陰風中回蕩,趙清真心念急轉。強壓此獠不難,但城隍契約疑點重重,貿然出手恐與幽冥結怨,更可能牽連無辜的周氏女。需得釜底抽薪,先破其“依律而行”的倚仗。
“契約既真,貧道自不會妄阻陰司法度。”趙清真的聲音平靜無波,壓下閣樓內的森森鬼氣,“然,魏驥衝撞在前,你被困受苦在後,此乃意外,遷怒於周氏女,強娶豪奪,豈是幽冥正途?就不怕觸怒城隍,罪上加罪?”
“哼!城隍?”青麵鬼綠眼閃爍,怨氣稍斂,卻更添幾分憤懣,“那老兒……哼!若非他當年……罷了!契約在手,便是天王老子來了,這周秀娘也是我的鬼妻!那魏驥壞我好事,此仇另算!今夜子時,不見花轎,我便讓這周府上下,雞犬不留!” 它顯然對城隍有所忌憚,言語間有所保留,但強娶周氏女的決心卻絲毫未減。
趙清真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已如青煙般消失在魁星閣。當務之急,是找到魏驥,印證其命格,更要尋機破局,護住周氏女。
魏驥賃居的陋室,家徒四壁,唯書盈架。趙清真叩門而入,言觀其氣色有異,特來解惑。魏驥雖清貧,氣度卻溫潤方正,待客有禮。談及昨夜,他隻道是晚歸遇冷風,做了個怪夢,夢見自己身著紫袍玉帶,立於高堂之上,喝退了一群魑魅魍魎。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趙清真更加確信其未來尚書命格已顯雛形,那一身尚未凝聚成型的煌煌官威與浩然正氣,正是陰邪克星。
“書生可曾婚配?”趙清真似不經意問道。 魏驥臉一紅,搖頭:“功名未立,何以為家?” “那周府秀娘,聽聞端莊賢淑……” 魏驥神色坦然:“鄰家之女,僅數麵之緣,不敢妄議。”並無半分綺念。
趙清真心中稍定。看來魏驥與周秀娘並無私情,昨夜純屬意外。破局關鍵,或仍在此子身上。
離了魏驥處,趙清真並未急於行動。青麵鬼執念深重,戾氣纏身,更有那守宮妖怨毒暗藏其鬼體深處,尋常道法恐難竟全功,反可能激其凶性,禍及更廣。需煉製一特殊法器或符丹,非以力壓,而以“理”服,以“正”克,以“無嗔”之意化解其滔天怨懟,同時滌蕩那頑石般的守宮穢毒。
他憶起廢宅中,劉君琢以“理”退狐之事。“掃除心意地,名為淨土因。無論福與智,先且驅貪嗔。” 驅嗔之道,不在強力鎮壓,而在化解疏導,使其如冰釋於陽,如塵落於地。尋常雷法剛猛暴烈,易增其怨;尋常水法雖善滌蕩,卻難破其執。需得剛柔並濟,融雷火之威以破邪,匯水元之潤以滌穢,更需蘊道門慈悲智慧之光以化怨,引未來官威之正以立信,方能製此怪局。
念及此,趙清真需尋一清淨地,開爐煉丹。然紹興府城內人多眼雜,氣機紛亂。他想起昨日追蹤陰差殘留氣息時,曾於城北鑒湖之畔感應到一處荒廢的小廟,地處偏僻,臨水而建,水汽充沛,正是合宜之所。
身形飄忽,不出片刻,已至鑒湖畔。但見碧波千頃,遠山如黛,廢棄的小廟孤零零立於湖畔高丘,飛簷殘破,牆垣傾頹,卻自有一股沉靜氣象。時值端午方過不久,湖畔尚有零星的菖蒲、艾草殘留,空氣中彌漫著水汽與淡淡的草木清香。
趙清真步入廟中,正殿神像已斑駁不堪,積塵厚覆,然神像目光低垂,似仍默佑著這片水域。他於神像前拂出一塊淨地,盤膝坐下,歸塵劍橫於膝前。劍格處七星,“玉衡廉貞”(陽火)與“天權文曲”(陰水)二星微光流轉,交相輝映。
煉製此丹,材料非凡俗金石。主材乃是他自身精純的離火真元與文曲水罡,輔以周遭天地間的浩然正氣(尤其引動魏驥殘留的那一絲未來官威為引),更需采擷端午剛過、殘留天地間的純陽辟邪之氣(雄黃酒氣、艾草蒲香之餘韻),以及鑒湖萬頃水波之靈韻。而最重要的“藥引”,則是他對“無嗔”境界的體悟,化入丹中。
隻見他並指如劍,輕點“玉衡廉貞”。一縷精純熾熱的離火真元透指而出,卻非攻敵,而是在虛空中如筆走龍蛇,勾勒出繁複玄奧的丹訣符文。符文初成,隱隱構成一尊三足丹爐虛影,爐火純青。同時,他口誦《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 “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寂無所寂,欲豈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靜”。莊嚴肅穆的念經之聲不高,卻清晰地在破廟中回蕩,非為祈求,乃為引動經文中的智慧真意,調和爐火,賦予丹胚“破執”之性。
隨著誦經聲,那離火真元構成的丹爐虛影中心,一點純粹、熾白、蘊含大智慧、大毅力的雷光悄然凝聚!此非天上霹靂,而是趙清真心念觀想,道門內煉真火,凝聚出的一絲“雷火”真種!雷光跳躍,卻不暴烈,反顯晶瑩剔透,似能照見人心幽微。
“坎離交.媾,智慧為雷。丹基初凝,疾!”
趙清真低喝一聲,“天權文曲”湛藍光芒大盛,精純陰寒的水元真罡如天河倒瀉,注入那熾白的雷火之中。水火本是相克,此刻在趙清真強大心念的調和下,竟奇跡般交融!雷火得水潤,剛猛內蘊;水罡得雷激,滌蕩之力倍增!一團拳頭大小、內部電蛇遊走、外部包裹著氤氳水光的奇異光球在虛空丹爐中緩緩旋轉起來,散發出中正平和卻又沛然莫禦的淨化氣息。
此乃“無嗔雷丹”雛形!然其性仍偏於道法神通,需那一點煌煌正氣為“藥引”,點化其“名正言順”、“邪不勝正”的人道法理之力,方能真正克製那依“契”而狂的青麵鬼。
趙清真心神沉靜,神念如絲,遙遙感應城中魏驥所在。彼時魏驥正於陋室中晨讀,誦的是《孟子·公孫醜上》“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 聲雖不高,然心念純粹,引動自身那絲未來氣運。
就是此刻!趙清真並指虛引,隔空攝取!一縷微不可見、卻純正無比的紫金色氣芒,跨越空間,自魏驥頭頂一閃而逝,瞬息沒入趙清真所在小廟中那旋轉的丹胚之內!
嗡——!
丹胚劇震!爆發出璀璨奪目的金白光芒!那紫金氣芒融入,如同畫龍點睛,瞬間賦予了丹胚一種堂皇正大、凜然不可侵犯的煌煌威嚴!虛空中仿佛有金鑾殿影、玉笏朝板一閃而過!龍眼大小、渾圓天成、表麵流淌著紫金雷紋與湛藍水光的寶丹——無嗔雷丹,終於功行圓滿,驟然光華內斂,落入趙清真掌心!
丹成瞬間,破廟內積年陰晦潮濕之氣被一掃而空,彌漫著一種雨後天晴般的清靈正氣,連那斑駁的神像,眉眼間似乎都柔和了些許。
丹藥入手,溫潤微沉,觸之似有微麻的雷意,細察又有水波流轉之感,更深處則是一片慈悲智慧的寧靜。趙清真將其小心收入懷中玉瓶。此丹蘊含道門智慧、無嗔真意、天地純陽、水靈潤澤以及未來尚書之煌煌正氣,正是應對今夜之劫的無上妙品。
丹成時已近黃昏。趙清真並未立刻返回紹興城內,而是靜坐調息,恢複煉丹所耗心神。直至夜幕徹底籠罩四野,星鬥漸顯,他才睜開雙眼,眸中精光湛然,起身步出小廟,踏著月色,重返紹興府城。
夜色深沉,六月初六,子時將近。周府所在街巷,早已空無一人,連野貓都銷聲匿跡。家家門戶緊閉,窗隙後或許有無數驚恐的眼睛在窺視。周府之內,燈火通明得異常,反而照得庭院深處影影綽綽,更添詭異。壓抑的哭泣聲、顫抖的誦經聲、家丁緊握棍棒粗重呼吸聲交織在一起,繃緊如將斷之弦。繡樓之上,周秀娘麵無血色,緊握剪刀的手指關節已然發白。
趙清真並未直接入府,而是立於周府斜對麵一座酒肆的飛簷之上,青衫沐冷月,歸塵劍縛於背後,氣息與周遭夜色融為一體。他掌心托著那枚溫潤又隱蘊雷霆的寶丹,神念如網,籠罩四方,靜待那幽冥迎親隊伍的到來。
嗚嗷——!
陰風毫無征兆地卷地而起,吹得街麵飛沙走石,燈籠劇烈搖晃!淒厲扭曲的嗩呐聲劃破夜空,不成調子,反似鬼哭;沉悶的鼓點如同敲在人心坎上;刺耳的銅鑼聲間或響起,更夾雜著無數鎖鏈拖拽地麵的嘩啦脆響,令人渾身發麻!一支比昨夜更為龐大、更為森然的迎親隊伍,從城北方向滾滾而來!
為首者,正是那青麵獠牙、猩袍破爛、烏紗半毀的青麵鬼!它今日似乎特意“打扮”過,破損的袍服上竟歪歪斜斜插了朵慘白的紙花,綠眼中燃燒著瘋狂、怨毒與一種令人作嘔的“喜慶”。手中幽冥鎖鏈黑氣騰騰,滴落的粘液腐蝕得青石板滋滋作響。身後,近百名鬼卒形態愈發猙獰,或牛頭馬麵,或縊舌裂顱,皆穿著殘破的紅衣,抬著一頂碩大無比、白紙糊就、卻貼著猩紅“囍”字的花轎,吹打著破損的冥器,踏著滾滾黑霧,直撲周府大門!隊伍過處,地麵凝結厚厚黑霜,牆垣瞬間爬滿苔蘚,刺骨的陰寒與絕望的怨氣彌漫開來!
“吉時已到!娘子——!為夫來迎你過門了——!”青麵鬼的咆哮如同夜梟泣血,帶著難以言喻的淫.邪與暴戾,震得周府屋瓦亂顫!它猛地將手中鎖鏈一甩,那纏繞著濃稠幽冥邪力的鏈頭,如同一條黑色巨蟒,挾著萬鈞之力,狠狠撞向周府那被重重符籙(雖無效卻求心安)貼滿的朱漆大門!
轟哢——!
符籙瞬間自燃化為飛灰,厚重的實木大門如同紙糊一般,被輕易洞穿、撕裂、粉碎!木屑混合著陰寒鬼氣倒卷入府內,引起一片絕望的尖叫哭嚎!森森鬼氣如同決堤洪流,湧入周府庭院!
“癡愚孽障!嗔心不滅,劫難不休!”
趙清真聲如冷玉,穿透鬼哭狼嚎,清晰傳入每一個(人或鬼)耳中。他身形自飛簷上飄然落下,恰擋在破碎的府門之前,青衫在狂暴的陰風中獵獵作響,身形看似單薄,卻如中流砥柱,巋然不動。
“又是你這礙事的牛鼻子!”青麵鬼見趙清真再現,新仇舊恨瞬間引爆,怨毒之氣衝天而起,將那點虛假的“喜慶”徹底淹沒,“給我殺!將他碎屍萬段,魂魄打入九幽,永世不得超生!”
它狂吼著,手中斷裂又彌合的鎖鏈化作漫天索命黑影,陰風怒號,百鬼齊嘯,如同黑色的狂潮巨浪,朝著趙清真洶湧撲來!那頂慘白花轎也轎簾掀動,露出裏麵無盡的黑暗與吸魂之力!
趙清真麵色沉靜,歸塵劍並未出鞘,隻是左手掐訣,“搖光破軍”(陽水)銀芒一閃,引動漫天星力與周遭水汽,化作一道流轉不息的深藍水幕,暫時阻住洶湧鬼潮。右手則高高舉起那枚無嗔雷丹!
“無嗔無怨,智慧圓融。浩然正氣,邪祟辟易。煌煌雷音,滌蕩幽冥!敕!”
他心念與丹合一,將自身對無嗔的領悟盡數灌注其中!無嗔雷丹驟然光芒萬丈!那光芒並非刺目難睜,而是如同旭日東升,溫暖、堂皇、充滿智慧與威嚴,仿佛能照徹一切幽暗,撫平一切創傷!
嗡——隆隆——!
一種奇異的、混合著低沉雷鳴、清越道音、浩蕩水聲以及威嚴嗬斥的宏大音波,以寶丹為中心,如同水波般柔和卻又無可阻擋地擴散開來!這音波所及之處,空間仿佛被淨化了一遍!
“啊——!!!”
青麵鬼首當其衝!它身上那狂暴的怨氣、衝天的嗔火、以及深藏鬼體核心的那一絲守宮妖汙穢怨毒,在這蘊含無上智慧、慈悲、正氣、雷威的音波掃蕩下,如同遇到了克星中的克星!怨氣被蒸發,嗔火被澆滅,汙穢被淨化!它那由契約和怨念強行凝聚的鬼體劇烈扭曲、波動,破爛的猩紅袍服如同被烈陽暴曬的血痂,片片龜裂剝落!手中的幽冥鎖鏈寸寸斷裂,化為腥臭黑煙消散!它綠眼中的瘋狂、貪婪、邪.淫被巨大的恐懼、茫然和一絲……前所未有的清明所取代!仿佛一個沉淪噩夢許久的人驟然被喚醒,卻不知身在何處!
“不……我的契約……我的新娘……恨……我的恨……”它發出斷斷續續、意義混亂的嘶吼,龐大的鬼軀在淨化音波中迅速變得透明、虛幻,再也凝聚不起半分凶戾之氣。
它身後的百鬼迎親隊伍更是如同被投入洪爐的雪人,在那溫暖而威嚴的光芒音波中,連掙紮都做不到,猙獰的麵容扭曲著化為驚愕、解脫、或茫然,旋即紛紛潰散成縷縷青煙,消散在夜空之中。淒厲的樂聲、鼓噪聲、鎖鏈聲戛然而止。那頂慘白花轎無聲無息地坍塌,化作一地紙灰,被夜風吹散。
整個周府內外,陷入一種極致的寂靜。森森鬼氣、刺骨陰寒蕩然無存,隻有清冷的月光重新灑落,照耀著破碎的大門和驚魂未定的人們。破碎的門洞處,隻剩下一道淡薄得幾乎看不見、形體模糊、瑟瑟發抖的青麵鬼影,蜷縮在地,茫然地環顧四周,再無半分煞氣。它鬼體深處那絲守宮妖的汙穢,也被徹底淨化剔除。
“嗔恨蒙心,契約為憑,然律法之上,尚有天理人情。”趙清真看著那茫然虛弱的鬼影,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城隍契約,疑點重重。你因嗔迷失,幾釀大禍。如今怨氣已消,穢毒已除,靈台既得片刻清明,還不速去城隍座前,將前因後果,是非曲直,一一稟明,求一個真正的公道?滯留陽間,嗔念複起之時,便是你魂飛魄散之刻!”
那青麵鬼影渾身劇顫,空洞的眼中掙紮片刻,最終望向繡樓的方向,複雜難明,似有悔恨,似有不甘,最終盡數化為一聲長長的、解脫般的歎息。它對著趙清真的方向,艱難地躬身一揖,隨即化作一縷極淡的青煙,不再狂暴,不再怨毒,朝著城隍廟的方向,飄飄蕩蕩而去。
趙清真收回光華內斂、似乎消耗不小的無嗔雷丹(仍可溫養複用),目光掃過驚魂甫定的周府眾人,並未入內安撫,身形一閃,已消失在夜色中。周府之劫暫解,然那無孔不入、竟能利用幽冥契約的守宮妖本源,才是真正需要鏟除的禍根。
他立於紹興城內最高之處,目光如電,掃過沉睡的城池。神念如絲,細細感應。那守宮妖的母體,那能汙穢神像、扭曲契約、引動萬千嗔恨的源頭,其藏身之處,經過此番波折,那絲若有若無的感應,似乎更加清晰地指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