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星光鎮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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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一·子時)
子時將至,烏雲遮月。村中祠堂前的空地上,火把劈啪作響,卻驅不散那越來越濃的陰冷。村民們手持鋤頭扁擔,圍成一圈,緊張地盯著圈中央那團被趙清真以符籙暫時困住的“東西”。
那已很難稱之為貓了。它懸浮離地三尺,身軀膨脹得如同小牛犢子,原本油光水滑的黑毛此刻根根倒豎,如同刺蝟,又像是被無形的手狠狠揪了一把,炸得離譜。毛色不再是純黑,而是浸染了一種不祥的、仿佛沉澱了千百年的暗紅汙漬,尤其在它額間那撮標誌性的白毛處,那暗紅最為濃重,竟隱隱形成一個扭曲的、仿佛飽含無盡怨恨的鬼臉圖案。它的碧眼大如銅鈴,裏麵早已沒了平日的慵懶或狡黠,隻剩下純粹的、沸騰的惡毒,紅光吞吐,掃視眾人,如同打量著盤中之餐。
最駭人的是它的叫聲。不再是“喵嗚”,而是某種刮擦朽木混合著冤魂嘶嚎的怪異聲響,斷斷續續,卻直接鑽入腦髓,攪得人心煩意亂,暴戾叢生。
“格老子的…”一個膀大腰圓的村民李屠戶,平日殺豬眼都不眨,此刻卻覺得手心冒汗,往地上啐了一口,“這瘟貓…瞅得老子心裏直發毛,想掄起棍子給它一下狠的!”
他旁邊的張嬸,平日裏最愛嚼舌根,此刻臉色發白,嘴唇哆嗦著低聲道:“它…它是不是在瞪我?是不是知道我前天偷罵了穆家小姐狐媚子?…不對,我沒罵!是王婆子先說的!”
人群開始騷動,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內容逐漸從恐懼轉向了莫名的猜忌和指責。
趙清真立於陣前,青衫無風自動,歸塵劍雖未出鞘,但劍格處“天權文曲”與“玉衡廉貞”兩顆寶石已交相輝映,湛藍與赤紅流光暗自運轉,在他周身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將那貓妖散發的邪異氣息大半隔絕在外。但他眉頭緊鎖,神色比麵對慶福庵千麵守宮妖時更為凝重。
“此獠已非尋常精怪,”他沉聲道,聲音清晰地壓過現場的嘈雜,“它借穆翁冤情吸食怨憤,又得月華陰氣滋養,更引動了此地沉積的古怨。如今怨毒攻心,嗔火熾盛,已成‘嗔煞貓魔’。諸位務必守住心神,勿被其勾起自身惡念!”
陳鬆老爺子被孫兒攙著,聞言重重一頓拐杖:“都聽見真人吩咐了!守住本心!別胡思亂想!抄家夥,準備…”
話未說完,那嗔煞貓魔似乎被趙清真的話語激怒,猛地發出一聲尖銳至極的嘶嚎!那聲音並非通過耳朵傳入,而是像一根燒紅的鐵釺,直接捅進了每個人的識海深處!
“嗔!!!”
無形的精神風暴瞬間席卷全場!
刹那間,祠堂前的空地上,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隨即——
“李屠戶!你他娘的去年賣給我的瘟豬肉!賠錢!” 平日裏唯唯諾諾的佃戶老王第一個紅了眼,掄起鋤頭就砸向旁邊的李屠戶!
“放你娘的屁!那是你自己家婆娘沒煮透!” 李屠戶下意識揮起殺豬刀格擋,鐺啷一聲,火星四濺!
“張瘸子!你偷看我媳婦洗澡!老子弄死你!” “趙老六!你家的秧苗過界了!占我家地!” “十年前借的半碗米現在都沒還!” “你家娃偷了我家棗!”
陳芝麻爛穀子的舊怨,雞毛蒜皮的摩擦,甚至一些純屬臆想的猜忌,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轟然爆發!父子相向,兄弟鬩牆,鄰裏互毆!剛才還同仇敵愾的村民,瞬間陷入了毫無理智的自相殘殺之中!鋤頭、扁擔、鐮刀胡亂揮舞,哭喊聲、咒罵聲、慘叫聲響成一片,好好的祠堂廣場,眨眼成了修羅場。
陳鬆老爺子氣得渾身發抖,連聲喝止,卻被一個陷入狂亂的後生撞倒在地,拐杖都飛了出去。“反了!都反了!” 他捶地痛呼,老淚縱橫。
穆太公看著這混亂景象,想起自家冤屈,亦是悲從中來,喃喃道:“人心…人心何以至此…”
趙清真暗歎一聲“劫數”。他深知此魔根植於人心私欲嗔念,外力強攻,若不能瞬間滅殺,反而會使其吸收更多負麵情緒,愈戰愈強。唯有從根源上化解,方有一線生機。
“掃除心意地,名為淨土因…” 他默誦道號,眼神陡然變得澄澈而堅定。下一個瞬間,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隻見他猛地將歸塵劍往身前的青石板上一插!“噗”的一聲輕響,劍身直沒至柄!“天璿巨門!” 明黃色土係真罡爆發,以劍為中心,形成一個方圓丈許的穩定區域,將穆家主仆護在其中,隔絕了外界的混亂廝殺與精神汙染。
然後,他竟一撩道袍下擺,就在這刀光劍影、鬼哭狼嚎的混亂中心,盤膝坐了下來!雙手結了一個玄奧的“蓮花安心印”,置於丹田處,竟緩緩閉上了眼睛!
趙清真深吸一口氣,口唇輕啟,一段莊嚴肅穆而又平和悠長的《清淨經》文,如同山間清泉,流淌而出: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他的聲音並不洪亮,卻奇異地壓過了所有的喧囂與嘶吼,清晰地傳入每一個陷入瘋狂的村民耳中,甚至直接響徹他們的心田。
同時,他頭頂百會穴處,隱隱有白色氤氳之氣升騰,如同蒸籠開蓋。那是他修煉至煉氣化神巔峰的先天丹元,此刻毫無保留地散發開來。他的神念不再收斂,而是如同溫暖的潮水,溫柔地向四周擴散,不是去攻擊,也不是去防禦,而是去擁抱,去容納那充斥天地的狂暴嗔怨之氣!
這是一種極其凶險的“舍身飼虎”之舉!那磅礴混亂、充滿了惡毒、嫉妒、貪婪、暴戾的負麵能量,瞬間找到了一個宣泄口,如同黃河決堤,瘋狂地湧入趙清真的識海!
“呃!” 趙清真身體劇烈一震,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嘴角一縷金色的血液緩緩溢出。他的眉頭緊緊皺起,仿佛承受著千刀萬剮般的痛苦。肌膚之下,隱約可見一道道黑色的氣流如小蛇般竄動,那是被他強行引入體內的嗔怨毒素!
在他的識海中,此刻正上演著比外界更恐怖的景象:他仿佛同時變成了穆太公,感受著蒙冤入獄的屈辱與絕望;變成了王癩子,體驗著那扭曲的嫉妒與貪婪;變成了每一個互相廝打的村民,體會著他們積壓的憤怒與不滿;甚至觸摸到了此地更深層的、源自久遠過去的征戰之苦、離亂之悲…無數極端情緒如同億萬根鋼針,瘋狂穿刺著他的道心!
歸塵劍感應到主人的危機,劍格上七星瘋狂閃爍,發出焦急的嗡鳴,竭力分擔著那恐怖的精神衝擊。
“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 趙清真的誦經聲出現了一絲顫抖,卻依舊頑強地持續著,聲音甚至更加宏大,更加空靈,“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
奇跡般地,隨著那蘊含著無上清淨智慧的經文擴散,隨著趙清真以自身為容器硬生生承受、淨化那滔天怨念,廣場上的混亂開始出現變化。
一個正舉著扁擔要砸向昔日好友的村民,動作忽然僵住,眼中赤紅稍退,閃過一絲茫然:“我…我這是做啥?二狗子…俺倆光腚玩到大的…” 另一個正撕扯鄰居頭發的中年婦人,聽到經文,猛地鬆手,看著對方臉上的血痕,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三姐…對不起…我不該疑心你…” 李屠戶格開老王的鋤頭,卻沒有追擊,反而喘著粗氣罵道:“滾蛋!老子明天賠你半扇好肉!別再提那瘟豬事了!”
瘋狂的廝殺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喘息聲、哭泣聲、以及相互攙扶、檢視傷口時的羞愧眼神。人們陸續從那股莫名的狂躁中清醒過來,看著周圍的慘狀,皆露出難以置信和後怕的神情。
空中的嗔煞貓魔感受到了力量源泉的迅速流失,它發出了憤怒與驚恐交織的尖嘯!那團混沌的陰影劇烈翻滾收縮,不再試圖影響所有人,而是將剩餘的所有能量——融合了穆家冤屈、皇家戾氣、古村沉積怨念的最惡毒的核心——凝聚成一支漆黑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怨毒之爪,撕裂空氣,帶著令人靈魂戰栗的尖嘯,直撲下方盤坐的、看似毫無防備的趙清真!它要徹底毀滅這個阻礙它、淨化它的源頭!
“真人小心!” 剛剛清醒過來的陳鬆老爺子大聲驚呼!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嗡——嗡——嗡——”
祠堂周圍,那七口按北鬥方位排列的星塘,毫無征兆地同時震動起來!塘水如同沸騰般翻滾,卻不是冒泡,而是從中迸發出璀璨奪目的銀色光輝!
七道粗大無比、凝練如實質的銀色光柱衝天而起,如同七根擎天巨柱,瞬間刺破了俞源村上空的陰霾與怨氣!光柱於半空中交匯,磅礴浩瀚的星辰之力與一股中正平和、匡扶社稷的浩然意誌(源自劉伯溫的布置)融為一體,化作一柄頂天立地的星光巨劍!
劍身之上,七星流轉,符文生滅,仿佛蘊含著宇宙至理!此劍一出,萬邪辟易,群魔俯首!
那巨劍似有靈性,感應到那至邪至惡的怨毒之爪,發出一聲清越震耳的劍鳴!隨即,毫不遲疑地對著那抓向趙清真的黑爪,疾斬而下!
沒有預想中的驚天爆炸,隻有一種奇特的、仿佛熱刀切牛油的“嗤啦”聲。星光與怨毒激烈碰撞,銀芒所至,那凝聚了萬千嗔恨的黑爪如同陽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潰散!剩餘的星辰劍光勢如破竹,狠狠劈入了那團混沌陰影的最核心!
“唳——!!!”
一聲超越了聽覺極限、直接作用於萬物靈魂本源的淒厲慘嚎,從陰影深處爆發出來!那貓魔的殘存意識發出了最後的、充滿不甘與絕望的尖叫!
混沌陰影如同被刺破的氣球,劇烈扭曲、膨脹,最終猛地爆炸開來!強烈的衝擊波混合著殘留的怨氣向四周擴散,將剛剛站起來的村民們再次掀翻在地。
但這一次,爆炸的餘波卻被那七口星塘殘存的銀輝與趙清真周身散發出的清淨道韻迅速中和、淨化,並未造成更多傷害。
漫天飛散的漆黑怨氣中,一點極其微弱、扭曲不定、仿佛由最純粹惡意構成的黑色貓形殘魂,掙紮著浮現,發出細微卻怨毒無比的嘶鳴,便要趁亂遁入地下,企圖苟延殘喘。
就在這時,趙清真猛地睜開了雙眼!他眼中雖充滿了疲憊,甚至金色的血液已染紅了胸前青衫,但那眸光卻清澈璀璨如星辰,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決絕與道威!
“癡念嗔怨,盡歸塵土!一點真靈,猶可超生!敕!”
他並指如劍,對著那欲逃的殘魂淩空一點!歸塵劍“玉衡廉貞”寶石赤芒大放,一縷精純無比、蘊含著焚邪破妄意誌的純陽真火飛射而出,後發先至,精準地將那點黑色殘魂包裹其中!
那殘魂在真火中發出最後一聲絕望的哀鳴,瘋狂扭動,卻如露如電,瞬息間便被煉化殆盡,所有戾氣怨毒盡數化為青煙消散。最終,隻剩下一粒比米粒還要微小的、純淨柔和的白色光點,在空中微微一閃,仿佛對著趙清真的方向輕輕搖曳了一下,便悄然消散於天地之間,重入輪回往生去了。
至此,融合萬古嗔怨、戾氣而生的嗔煞貓魔,徹底煙消雲散,不複存在。
空中,星光巨劍緩緩消散,重新化為點點銀輝,灑落回七口星塘之中。塘水恢複了平靜,但仔細看去,水麵似乎比之前黯淡了幾分,仿佛耗去了不少積累的靈性。
祠堂前,一片狼藉。火把熄滅了大半,傷員躺了一地,呻.吟聲四起。但不再是瘋狂的嘶吼,而是劫後餘生的痛楚與茫然。村民們互相攙扶著站起來,看著彼此臉上的血跡和傷口,看著周圍被破壞的器物,皆麵露羞愧,默默無語。
陳鬆老爺子在孫兒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走到趙清真麵前,老眼含淚,推開孫兒,便要躬身下拜:“真人…救了我俞源全村…老朽…老朽代全村父老,謝真人再造之恩!”
趙清真此刻已是強弩之末,勉強抬手虛扶:“老爺子…不必多禮。降魔衛道,份所當為…快快請起。” 他聲音虛弱,身形晃了一晃,險些栽倒。穆忠連忙和陳鬆的孫子一起扶住他。
穆太公也掙紮著上前,老淚縱橫:“真人…為我穆家之事,累及真人身受重創,累及貴村遭此大難…穆耘…穆耘百死難贖其罪啊!” 說著也要跪下。
趙清真搖搖頭,勉力道:“穆翁言重了…根源不在你,而在人心私欲,嗔念難平…此魔不過是借此顯現罷了…” 他目光掃過那些麵帶愧色的村民,“今日之劫,諸位皆親身經曆。當知嗔恨之心,於人於己,遺禍無窮。若能借此勘破人我之執,常懷恕道,便是此番劫難最大的善果了。”
他的話,如同暮鼓晨鍾,敲在每個村民的心頭。眾人回想方才自己的瘋狂模樣,皆冷汗涔涔,低頭不語。
這時,一個村民忽然指著天空喊道:“快看!烏雲散了!”
眾人抬頭,果然見遮蔽月亮的烏雲不知何時已悄然散開,一彎清冷的弦月高懸天際,灑下皎潔銀輝。雖然星塘之光黯淡了些,但整個俞源村卻仿佛被月光洗滌過一般,那股縈繞不散的陰沉怨氣已然消失無蹤,連空氣都變得清新了許多。
隻是…村中那口著名的氣象井,井水卻變得一片渾濁,仿佛預示著某種餘波未平。
趙清真緩緩走到歸塵劍旁,將其拔出。劍身光華內斂,但靈性依舊。他看著劫後餘生的村莊和村民,又望向蘭溪縣方向,輕輕歎了口氣。
“嗔魔雖除,人心之嗔難滅。人我之見不消,律法公道不彰,此等孽障,終有再生之日。”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深深的疲憊,卻也有著不容動搖的堅定,“穆翁,此間事了,貧道需助你們了結那樁‘公案’了。”
天邊,已微微透出了一絲魚肚白。漫長而驚心動魄的一夜,終於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