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星塘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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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十日晚至十一日淩晨)
    六月十日晚,胡縣令無罪釋放了穆太公。王賴子和趙油兒在牢裏醒來,後來被當今皇上判了死刑斬首示眾,以儆效尤,免得誣賴他人謀反之事頻繁出現。永樂帝原話:“汝等以死罪誣人,若朝廷遂聽汝等言,彼死何辜?汝等造一言欲殺數人,小人雖有無知者,豈若爾之險惡?” 皇帝認為此等小人如同“蛇蠍,不可暫留,留則複毒人”。這是後話。
    穆太公歸心似箭,幾乎是一路小跑回府。所幸穆婉青隻是受了驚嚇,見父親安然歸來,父女二人抱頭痛哭,自有一番劫後餘生的唏噓。府中下人也被陸續放回,開始收拾一片狼藉的宅院。
    趙清真說明來意,隨穆太公回府,仔細探查了一番,尤其是穆婉青的繡樓。他指尖拂過窗欞,感受到一絲極淡卻精純的妖氣殘留,又見穆婉青眉宇間一縷難以化開的驚悸黑氣,便知那貓妖“玄玉”昨夜前來,絕非僅僅是“探望”那麽簡單,定是趁機采補了少女的元氣與驚懼之情。
    “穆小姐近日需靜養,勿近陰邪之地,勿思慮過甚。貧道這有一道‘寧神符’,化水服下,可安神魂。”趙清真取出一張黃符,遞與穆婉青。
    穆婉青怯生生接過,低聲道謝:“多謝真人救命之恩。”她偷偷抬眼打量這位年輕道人,隻見他麵容清俊,眼神溫潤卻又深邃如星海,不由得臉頰微紅,忙低下頭去。
    穆太公千恩萬謝,又要設宴款待。趙清真擺手道:“宴席不必。妖患未除,貧道心難安。那貓妖接連受挫,恐不會善罷甘休。它昨夜遁走方向,似是往南…聽聞金華府境內,頗多古村異聞,不知穆居士可知左近可有此類所在?”
    穆太公撚須沉吟,忽地一拍大腿:“有!武義縣境內,有一俞源村!甚是古怪!傳聞是劉伯溫劉國公按星象設計的村子,村中有七星神塘、氣象井等物,據說靈驗得很!平日裏外鄉人都不敢輕易進去,怕犯了忌諱。”
    “劉伯溫?星象陣法?”趙清真眼中精光一閃,“如此說來,此地極有可能吸引那貓妖前往。它就是靠吸收月華修煉,若再得星象之力或古陣滋養,後果不堪設想!事不宜遲,貧道需即刻前往!”
    穆太公一聽,頓時急了:“真人且慢!那俞源村路遠僻靜,山路難行,且規矩甚多。讓小老兒備輛馬車,派個熟悉路徑的家仆引路!再者,那貓妖是因我家之事而起,我穆耘豈能坐視?我雖老邁,也願同往,或許能幫上什麽忙!” 他雖是商人,卻頗講義氣,更何況此事關乎他全家安危乃至一方太平。
    趙清真看了看穆太公堅定的神色,略一思忖,便點頭應允:“也好。穆居士經此一劫,心誌頗堅,又是貓妖的主人,或有助於對抗那貓妖之妖氣。令嬡……”
    “我…我也去!”穆婉青忽然鼓起勇氣道,“那貓兒隨我長大,情同手足,雖然妖邪,但救我穆家人有功,我…我還是要去看看它……” 她雖柔弱,此刻眼中卻有一股難得的倔強。
    趙清真微微搖頭:“小姐心意可嘉,然前路凶險,非比尋常。你元氣有損,易為妖邪所乘,還是留在家中靜養為妥。”
    穆婉青聞言,眼神一黯,但也知真人所言在理,隻得乖巧點頭。
    當下,穆太公吩咐備好一輛結實馬車,幹糧清水俱全。又喚來一名名叫穆忠的老仆,此人年輕時曾跑過武義一帶,對路徑較為熟悉。趙清真、穆太公帶著穆忠,即刻出發,趕往俞源村。
    一路上,但見山巒疊翠,溪流潺潺,景致頗佳。穆太公劫後餘生,心情稍舒,話也多了起來,與趙清真說起些經商趣聞、鄉野傳說。趙清真雖多是靜聽,偶爾插言,卻總能切中要害,言語風趣,妙語連珠,引得穆太公哈哈大笑,連趕車的穆忠都聽得津津有味。
    “真人您不知道,早年我收糞肥,有一日去一吝嗇老財主家,他家那茅廁,嘖嘖,比豬圈還不如!我捏著鼻子進去,差點沒被熏個跟頭。結果您猜怎麽著?那老財主還跟我斤斤計較,說糞肥被我搞稀了,不壓秤,要加錢!我當場就說:‘東家,您這糞它不稀,是您這良心…嘿嘿,有點稀啊!’”穆太公說得手舞足蹈。
    趙清真莞爾:“穆居士這嘴,也是開過光的。糞土之中能見人性,亦是修行。”
    一路上,趙清真談笑間偷偷探查,並未發現貓妖氣息。
    說說笑笑間,馬車顛簸,日頭西斜,終於抵達了俞源村地界。隻見此地四麵環山,古木參天,一條清溪繞村而過。村口立一古碑,刻有“俞源”二字,筆法古拙。一入村口,便覺氣氛與外間不同,格外幽靜,連鳥鳴聲都似乎稀疏了許多。村中屋舍儼然,巷道布局似暗合某種規律,令人不自覺便心生肅穆。
    此時已是傍晚,村中炊煙嫋嫋,卻少見行人。偶有村民看見他們這輛外來馬車,都投來警惕和好奇的目光。
    穆忠尋了一位在村口抽煙袋的老者,上前恭敬詢問村中宿處及拜會村正之事。那老者眯著眼,打量了馬車幾眼,慢悠悠道:“外鄉人?我們俞源村,晚上不留客。規矩。”
    穆太公連忙下車,拱手道:“老哥請了。我等並非歹人,乃是蘭溪縣穆家灣人氏,姓穆。這位是趙真人,有道之士。因追一妖物,恐其流竄至貴寶地,特來查看,以防不測。” 說著,遞上一小錠銀子。
    老者瞥了眼銀子,沒接,反而歎了口氣:“妖物?唉…最近村子裏是不太平靜…昨晚開始,七星塘裏的水就無端翻渾,氣象井也冒黑氣…老朽活了七十多年,頭回見這等怪事。你們既然是為此而來…罷了,我帶你們去見陳鬆老爺子,他是耆老,也是我們村最懂老祖宗規矩的人。”
    老者姓俞,排行老三,人稱俞三爺。他引著三人,沿著青石板路往村裏走。路徑曲折,果然暗合星鬥之形。不久,來到一處較為寬敞的古宅前,門楣上掛著一塊匾,寫著“星耀堂”三字。
    俞三爺進去通報,不一會兒,一位精神矍鑠、白發白須、穿著幹淨葛布長衫的老者迎了出來,正是村耆老陳鬆。他目光炯炯,先是在趙清真身上停留片刻,閃過一絲驚異,又看向穆太公和穆忠,拱手道:“貴客遠來,有失遠迎。聽說諸位是為怪異之事而來?”
    趙清真還禮:“貧道趙清真,見過陳老先生。冒昧打擾,實因察覺一蘊含極深怨氣之貓妖,恐遁入貴村。聽聞貴村乃劉伯溫.先生按星象所建,若有妖邪入侵,陣法或有感應,故特來求證,並望能助一臂之力。”
    陳鬆老爺子聞言,麵色凝重起來:“果然…昨夜子時,村中北鬥七星塘莫名波動,氣象井水濁如墨,老朽便心知有異。隻是不知竟是如此妖物…真人請隨我來。”
    他引著眾人來到院中一口古井旁,此井井口石欄雕刻著二十八星宿圖案,正是那“氣象井”。隻見井水非但渾濁,水麵還隱隱漂浮著一層極淡的黑色油膜般的物質,散發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腥氣。
    “此井平日清澈見底,水清則晴,水濁則雨,從無差錯。如此黑濁,前所未見。”陳鬆沉聲道。
    又引至村中一片開闊地,那裏按北鬥七星方位,分布著七口大小不一的池塘,便是“七星神塘”。此時,七口塘水皆不再平靜,水麵微微翻滾,冒著細小的氣泡,尤其“天權”文曲星位的那口塘,水色明顯暗沉許多。
    趙真清真麵色肅然:“貪狼、巨門…直至破軍,七星塘氣機皆被擾動,文曲之位受染最深。那妖物精於蠱惑,竊弄精神,正應文曲之偏!它定然已潛入村中,正試圖汙染甚至竊取此陣之力!”
    話音剛落,忽聽村東頭傳來一陣尖銳的哭罵聲!
    眾人急忙趕去。隻見一戶人家門前,圍了不少村民。一個胖大婦人正坐在地上捶胸頓足,哭天搶地:“哎呀我的老天爺啊!沒法活了啊!我攢了半年的雞蛋啊!足足一籃子!準備明天拿去換油鹽的!就一會兒功夫,全不見了啊!定是那殺千刀的偷兒饞鬼給摸了去啊!”
    她旁邊一個瘦小漢子,滿臉尷尬,想去拉她又不敢,嘟囔著:“也許…也許是黃鼠狼…”
    “放屁!黃鼠狼能連籃子一起叼走?定是有人偷了!是誰?是誰缺了大德了!嗚嗚嗚……” 婦人哭罵得更凶。
    趙清真目光一掃,眉頭微皺。他悄然開啟法眼,隻見那婦人家門楣上,一縷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黑色妖氣一閃而逝,帶著一股挑動人心貪吝、嗔怒的詭異氣息。
    緊接著,村西又傳來爭吵聲。原來是兩兄弟因為宅基地邊界問題,幾句不合,竟操起鋤頭扁擔動起手來,鄰居拉都拉不住,平日積累的小怨小忿此刻被無限放大。
    然後又是村南,一老漢發現自家魚塘死了幾條魚,硬說是上遊那家新開的染坊排了毒水,堵著人家門叫罵不休……
    一時間,原本寧靜的俞源村,仿佛被投入了滾油的冷水,瞬間炸開了鍋!雞飛狗跳,爭吵哭罵之聲此起彼伏!各種積壓的、瑣碎的矛盾,似乎都在這一刻被點燃了!
    陳鬆老爺子氣得胡子直抖:“胡鬧!胡鬧!成何體統!平日裏的鄉親情分都到哪裏去了!”
    趙清真沉聲道:“陳老先生,非是鄉親情薄,此乃那貓妖伎倆!它不敢直接衝擊陣法,便以妖法悄然引動村民心中潛藏的貪嗔癡怨,以此汙濁村中祥和之氣,削弱星象陣法的力量!若任由其發展,待陣法被破,它便可肆無忌憚地汲取此地星力與萬古積澱的靈韻!”
    穆太公看得心驚肉跳:“這妖物,端的可惡!竟如此詭計多端!”
    趙清真略一沉吟,對陳鬆道:“陳老先生,當務之急,需先穩定人心。請您召集村中宿老,安撫村民,曉以利害,切勿自亂陣腳。貧道需立即探查那妖物藏身之處!”
    他又對穆太公道:“穆居士,你經此事,心誌受磨,尋常嗔怨之氣難侵。可否請你與穆忠協助老先生,勸導村民?或許你經商之口才,此刻正有用武之地。”
    穆太公一拍胸脯:“真人放心!勸和拉架,平息紛爭,我穆耘在行!畢竟做生意,講究的就是個和氣生財!” 說著,他便整了整衣冠,朝著那為了一籃子雞蛋哭鬧的婦人走去,未語先笑:“這位大嫂,且莫心急。一籃子雞蛋固然可惜,但氣壞了身子更不值當。你看這樣可好,老夫穆耘,略有餘資,這籃雞蛋,我賠了!隻求鄉鄰和睦,如何?” 他聲音洪亮,態度誠懇,又是生麵孔,那婦人一時愣住,哭聲頓歇。
    穆太公又走向那動粗的兩兄弟,喝道:“兩位兄弟!為了一尺宅基地,便要骨肉相殘,值得嗎?想想爹娘生養之恩!想想小時一同玩耍之情!地皮是死的,人是活的!今日你贏了一尺地,輸了兄弟情,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麵目見祖宗?” 他這番話雖直白,卻戳中要害,那兩兄弟舉著的鋤頭扁擔,慢慢放了下來。
    陳鬆見狀,暗暗點頭,連忙招呼其他村中長者,分頭行動,平息騷亂。
    趙清真則身形一晃,躍上一處較高屋脊,閉上雙眼,神念如同水銀瀉地般鋪展開來,仔細感知著村中那絲若有若無、四處挑撥的妖氣源頭。歸塵劍在背後鞘中微微輕鳴,“天權文曲”與“玉衡廉貞”兩星隱隱發光,助他辨析那混亂氣息中的邪惡意念。
    然而,那貓妖極其狡猾,妖氣飄忽不定,時而出現在村口,時而又在祠堂方向,顯然是在故意迷惑,拖延時間。
    就在此時,村中那口“氣象井”異變再生!井中黑水如同沸騰般翻滾起來,咕嘟咕嘟冒著更大的氣泡,一股濃烈的、帶著腥臭的怨氣從中彌漫開來!井口石刻的星宿圖案竟微微發燙!
    同時,北鬥七星塘中,“文曲”位的那口塘水中央,形成一個漩渦,漩渦深處,隱隱傳來一陣陣若有若無、卻又勾人心魄的…貓叫聲?這叫聲非但不難聽,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魅惑力,聽到的村民,眼神又開始變得迷茫和躁動起來!
    “不好!它想汙染陣眼,釜底抽薪!”趙清真猛地睜開眼,目光如電,直射“文曲”星塘方向!那妖物真正的目標,一直是這星象陣法的核心!它利用妖法引發村民騷亂,隻是為了分散注意,暗中早已開始侵蝕陣法根基!
    他再不猶豫,身形如一道青色流影,疾掠向“文曲”星塘!同時口中朗聲喝道:“陳老先生,組織青壯,守住其餘六口星塘,尤其是天樞貪狼與天璿巨門二位!穆居士,看好村民,莫要靠近水塘!”
    陳鬆聞言,雖驚不亂,立刻敲響村中銅鑼,大聲呼喊組織。俞源村民風淳樸且對祖傳陣法極為敬畏,此刻見村耆老發話,又有外鄉高人出手,頓時有了主心骨,青壯年們紛紛拿起棍棒農具,奔向指定的星塘守衛。
    趙清真瞬息間已至“文曲”星塘邊。隻見塘水已變得一片墨黑,漩渦越來越大,中心處那魅惑的貓叫聲越來越清晰,甚至隱隱凝聚成一個模糊的、扭曲的黑色貓影!塘邊石刻的符文正在迅速黯淡!
    “妖孽!還敢作祟!”趙清真正欲出手。
    陡然間,那氣象井方向,一道漆黑如墨的水柱衝天而起!水柱之中,竟夾雜著無數扭曲痛苦的人臉虛影,發出無聲的嘶嚎,直撲趙清真後心!竟是那貓妖調動了被汙染的氣象井中積累的百年地脈陰怨之氣,發動偷襲!
    前有陣法被蝕,後有陰怨偷襲!趙清真腹背受敵!
    但他臨危不亂,身形如風中青蓮,滴溜溜一轉,歸塵劍已然出鞘!並非斬向身後水柱,而是劍尖向下,疾點“文曲”星塘岸邊地麵!
    “天璿巨門,坤元載物!地脈安寧,邪祟退散!”
    “天璿巨門”陰土寶石黃光大盛!一股沉渾厚重、承載萬物的大地之力瞬間被引動,注入星塘岸邊!那翻滾的墨黑塘水猛地一滯,漩渦旋轉速度驟減,隨即恢複平靜!塘邊黯淡的符文重新亮起微光!
    趙清真回頭一劍斬向氣象井,氣象井亦恢複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