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福州有鬼

字數:8765   加入書籤

A+A-


    大明永樂十四年,六月廿七,福州府。
    熱浪裹挾著鹹濕的海風,把福州城捂成了一個巨大的蒸籠。知了在榕樹上聲嘶力竭地抗議,連街邊的土狗都懶得吠叫,吐著舌頭癱在陰涼處裝死。
    城西學使署後院書房內,新上任的福建提學僉事馬樂大人,正對著一麵銅鏡擠眉弄眼。他年約四十,麵皮白淨,三縷長須梳得一絲不苟,此刻卻愁眉苦臉得像顆醃漬梅子。
    “不像,一點都不像……”他對著鏡子喃喃自語,手裏舉著一份從京城八百裏加急送來的公文。
    公文是禮部發的,措辭嚴謹客氣,核心意思就一句:馬樂同誌,你這名字衝撞了永樂爺的年號,實在是大不敬。皇上仁慈,不治你的罪,還賜你新名“馬鐸”,趕緊叩謝隆恩,把公章名帖全改過來!
    “馬樂變馬鐸,快樂變奪快樂?”馬大人——現在該叫馬鐸了——長歎一聲,“我這名字用了四十年,咋就突然衝撞年號了?皇上咋不早說?我這‘樂’是快活的樂,又不是鑼鼓的鑼……”
    師爺趙德柱在一旁賠笑:“大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上賜名,這是天大的榮耀啊!說明皇上惦記著您呢!您想啊,鐸者,大鈴也,金口木舌,宣教化於天下,正合您提學大人的身份!”
    馬鐸翻了個白眼:“是啊,以後你們就叫我‘馬鈴鐺大人’得了。”他越想越憋屈,“我寒窗苦讀二十年,好不容易中了狀元,還沒風光幾天,先丟了名字。這叫什麽事兒!”
    趙師爺幹咳兩聲,壓低聲音:“大人,慎言,慎言啊!隔牆有耳。而且……這學使署,它、它不太平啊!”
    馬鐸一愣:“不太平?什麽意思?”
    趙師爺神秘兮兮地湊近:“大人您不知道?這學使署前朝是稅監太監的衙門!那幫沒卵子的家夥,心黑手狠,‘多潛殺不辜’!據說冤死的人海了去了!所以這地方……‘往往見變怪’!晚上經常鬧鬼!前任王大人就是被嚇病的,這才急著致仕,讓您頂了這個缺……”
    馬鐸聽得汗毛倒豎,強作鎮定:“子不語怪力亂神!我輩讀書人,浩然正氣……”
    話沒說完,窗外突然“哐當”一聲巨響,像是什麽東西被打翻了。
    馬鐸嚇得一蹦三尺高,差點鑽到桌子底下。
    趙師爺也臉色發白,顫聲道:“您、您看……來了吧?這才申時末,天還沒黑呢!”
    兩人戰戰兢兢推開門,隻見廊下一個小廝正手忙腳亂地扶著一個花盆,滿臉惶恐:“大人恕罪!小的腳滑了……”
    馬鐸長舒一口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板起臉:“毛毛躁躁!成何體統!”心裏卻把趙師爺罵了個狗血淋頭,人嚇人嚇死人知不知道!
    是夜,月黑風高。
    馬鐸躺在寬大的梨花木床上,翻來覆去烙燒餅。一是為名字的事憋屈,二是被趙師爺那番鬼話鬧得心裏發毛。窗外樹影搖曳,風聲嗚咽,怎麽聽怎麽像冤鬼哀嚎。
    “子曰:敬鬼神而遠之……子曰:君子坦蕩蕩……”他默默背誦聖人教誨,給自己壯膽。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將睡著時,忽然聽到一陣若有若無的哭聲。
    嗚嗚咽咽,時斷時續,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好像就在窗外。
    馬鐸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豎起耳朵仔細聽。
    哭聲又沒了。隻有風聲。
    “幻覺,一定是幻覺。”他安慰自己。
    剛閉上眼,那哭聲又來了!這次更清晰了些,是個女子的聲音,悲悲切切,聽得人心裏發毛。
    馬鐸汗毛倒豎,猛地坐起身,顫聲問:“誰?誰在外麵?”
    哭聲戛然而止。
    夜靜得可怕。隻有他的心跳聲如擂鼓。
    他屏息等了好一會兒,再無動靜,這才稍稍安心,重新躺下。
    “肯定是風吹過縫隙的聲音,自己嚇自己……”他嘟囔著,努力醞釀睡意。
    就在他意識再次模糊之際,突然——
    “砰!砰!砰!”
    重重的敲擊聲猛地響起!不是敲院門,也不是敲房門,而是直接敲他臥室的窗戶!那力道大得嚇人,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窗而入!
    馬鐸“嗷”一嗓子從床上彈起來,魂飛魄散!
    “誰?!誰在那兒!”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敲擊聲停了。一個陰惻惻、慢悠悠的聲音在窗外響起,帶著說不出的寒意:
    “大~人~……開~門~啊~……奴~家~好~冷~啊~……”
    馬鐸頭皮發麻,差點尿褲子。他連滾帶爬地點亮油燈,抄起桌上的一方硯台當武器,縮在牆角,牙齒咯咯作響:“你、你是人是鬼?!我、我告訴你,我乃朝廷命官,浩然正氣……”
    “浩~然~正~氣~?”窗外的聲音發出一陣咯咯的冷笑,“那~你~開~門~讓~我~瞧~瞧~有~多~正~啊~”
    馬鐸都快哭了:“壯士!不,大姐!冤有頭債有主!誰害的你你找誰去!我是新來的,我叫馬鐸……不不,我叫馬樂……也不對,皇上剛給我改名……總之我是好人啊!”
    “好~人~?”聲音陡然變得尖厲,“這~衙~門~裏~就~沒~有~好~人~!官~官~相~護~!都~該~死~!”
    話音剛落,窗戶紙“噗”地被捅破一個洞!一隻幹枯慘白、指甲尖長的手猛地伸了進來,胡亂抓撓!
    馬鐸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慘叫一聲:“媽呀!”把手裏的硯台狠狠砸了過去!
    砰!硯台砸在那手上,卻穿手而過,直接砸在窗欞上,碎成幾瓣。那手居然是個虛影!
    虛影之手停頓了一下,似乎被激怒了,猛地膨脹變大,五指如鉤,帶著一股陰風抓向馬鐸麵門!
    馬鐸嚇得閉目等死,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早知道還不如叫馬鈴鐺呢!
    千鈞一發之際,他胸前忽然泛起一層微弱的白光!那白光形成一個模糊的太極圖案,堪堪擋住了鬼爪一擊!
    “嗡”的一聲輕響,鬼爪被彈開,白光也瞬間黯淡消失。
    馬鐸一愣,猛地想起自己白天心煩意亂,無意間把皇上賜下的、刻有“馬鐸”名字的玉牌塞進了懷裏!難道是這禦賜之物護主?
    窗外的鬼物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了一下,發出一聲憤怒的尖嘯。
    馬鐸趁機連滾帶爬地衝出臥室,一邊跑一邊鬼哭狼嚎:“救命啊!有鬼啊!趙師爺!快來人啊!”
    他鞋都跑丟了一隻,發髻散亂,狼狽不堪地衝到前院,把值夜的家丁護衛全吵醒了。
    眾人提著燈籠拿著棍棒趕來,隻見馬大人麵色慘白,衣衫不整,指著後院語無倫次:“手!窗戶!女人!要抓我!”
    大家麵麵相覷,壯著膽子去後院查看,卻見臥室窗外空空如也,隻有一地碎硯台,窗戶紙破了個洞,除此之外,毫無異常。
    “大人,您是……做噩夢了吧?”一個膽大的護衛小心翼翼地問。
    “放屁!”馬鐸驚魂未定,“你看我這像是做夢嗎?那手!那麽長!那麽白!還冷笑!說要抓我!”
    趙師爺聞訊趕來,臉色比馬鐸還白:“大人……您、您真遇上了?我就說這衙門不幹淨!”
    這一夜,馬鐸再也沒敢回後院臥室,就在前院書房哆哆嗦嗦地熬到天亮。隻要一閉眼,就是那隻慘白的鬼手和陰惻惻的笑聲。
    第二天,馬鐸頂著一對碩大的黑眼圈升堂辦公,精神萎靡不振。來拜見的各縣教諭、生員們見了,紛紛暗自嘀咕:這位新提學大人怕是旅途勞頓,要不就是……嗯,腎虛。
    好容易熬到散衙,馬鐸立刻把趙師爺叫到跟前,有氣無力地說:“老趙,趕緊的,去找幾個和尚道士來,做做法事!多少錢都行!再這麽下去,本官沒被皇上改名改死,先被鬼嚇死了!”
    趙師爺苦著臉:“大人,福州府有點名號的法師,聽說咱這衙門的事,給多少錢都不來啊!都說這兒的鬼太凶,道行深,惹不起!”
    馬鐸傻眼了:“那、那怎麽辦?總不能讓我天天睡書房吧?”
    正在主仆二人相對發愁之際,門房來報:“大人,門外有個遊方道士求見,說能解大人煩憂。”
    馬鐸眼睛一亮:“快請!快請進來!”
    不一會兒,一個年輕道士飄然而入。隻見他身穿一襲青灰色道袍,麵容俊朗,目光清澈,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顯得頗為玩世不恭。背後斜背著一把連鞘長劍,劍格處鑲嵌的幾顆寶石隱隱生光。
    “貧道趙清真,雲遊途經寶地,見貴衙上空陰煞之氣匯聚,恐有妖邪作祟,特來叨擾。”道士打了個稽首,聲音清朗,自帶一股令人心靜的氣場。
    馬鐸如同見了救命稻草,也顧不得官威了,差點撲上去抱住道士的大腿:“仙長!救命啊!有鬼!真有鬼!昨晚差點把我魂兒勾了去!”
    趙師爺卻有些懷疑地看著這過於年輕俊朗的道士,低聲道:“大人,小心江湖騙子……”
    趙清真也不生氣,微微一笑,目光掃過馬鐸的臉,又看了看四周,淡淡道:“大人印堂發黑,陰氣纏身,昨夜子時想必受了極大驚嚇。那鬼物非尋常遊魂,乃積年怨煞所化,形似女體,善幻聽幻視,尤喜侵擾心神不寧之人。昨夜是否先聞哭聲,後遭重擊?且大人懷中應有辟邪之物,替大人擋了一劫。”
    馬鐸聽得目瞪口呆,連連點頭:“對對對!全對!仙長你真是活神仙啊!”他趕緊掏出那塊禦賜玉牌,“就是這個!皇上賜的!”
    趙清真看了一眼玉牌,點點頭:“原來有一絲龍氣護佑,難怪能擋一下。不過此物治標不治本,那怨煞既已盯上大人,必不會善罷甘休。”
    馬鐸腿都軟了:“仙長!那怎麽辦?您可得救救我!”
    趙清真掐指算了算,眉頭微挑:“有趣。大人命中似有奇遇,官星雖有小挫,卻暗藏‘代天巡狩’之機。不過眼下嘛……嗯,今夜貧道便留在衙中,會一會那作祟的怨煞。”
    是夜,月明星稀……好吧,其實又是月黑風高。
    學使署後院戒備森嚴,馬鐸躲在重重護衛中間,緊張得手心冒汗。趙清真卻悠然自得地坐在院中石凳上,煮著一壺清茶,歸塵劍隨意靠在石桌邊。
    “仙長……您、您不準備點符咒法器?黑狗血公雞血什麽的?”馬鐸忍不住問。
    趙清真啜了口茶,笑道:“大人,《道德經》有雲:‘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降妖除魔,在心不在物。執著於形式,反而落了下乘。”
    馬鐸聽得雲裏霧裏,隻覺得這位仙長說話比翰林院的學士還難懂。
    子時將至,陰風驟起,吹得燈籠忽明忽滅。
    那熟悉的、嗚嗚咽咽的女子哭聲,再次幽幽響起,由遠及近。
    護衛們頓時騷動起來,個個臉色發白,緊握手中棍棒。
    馬鐸更是嚇得縮成一團,牙齒打顫:“來、來了!”
    趙清真卻放下茶杯,歎了口氣:“唉,又是這套。哭了幾十年,也不嫌累得慌。”
    哭聲一滯,似乎被這話噎了一下。隨即變得尖銳起來,充滿了憤怒!
    陰風大作,吹得人睜不開眼!一道白影憑空出現在院中,披頭散發,麵目模糊,周身黑氣繚繞!
    “狗~官~納~命~來~!”白影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嘯,直撲馬鐸!
    護衛們發一聲喊,四散逃竄,哪還顧得上保護大人。
    馬鐸嚇得閉眼尖叫:“仙長救命!”
    趙清真不慌不忙,拿起桌邊的歸塵劍,連鞘都沒拔,隨手一揮。
    “啪!”一聲輕響,仿佛趕蒼蠅一般,那撲來的白影竟被一股無形之力抽得倒飛出去,發出一聲驚怒交加的尖叫。
    “好好說話不會嗎?非要張牙舞爪。”趙清真搖搖頭,對著那白影道,“我說,你是前朝被冤殺在此的宮人吧?冤有頭債有主,害你的人早死光了,你盯著後朝的官員撒氣,算怎麽回事?還講不講點鬼德了?”
    那白影在空中穩住身形,黑氣翻滾,似乎氣得不輕:“你~是~何~人~?敢~管~老~娘~的~閑~事~!這~衙~門~裏~的~官~沒~一~個~好~東~西~!”
    “貧道趙清真,路見不平,專管閑事。”趙清真笑道,“再說了,你怎麽知道沒好東西?你看這位馬大人,雖然膽子小了點,名字衰了點,運氣背了點,但好歹是個老實讀書人,還沒開始貪呢你就喊打喊殺,也太心急了點吧?”
    馬鐸在一旁聽得哭笑不得,仙長您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呢?
    白影厲聲道:“哼!天~下~烏~鴉~一~般~黑~!做~了~這~衙~門~的~官~,早~晚~也~是~個~貪~官~汙~吏~!”
    “你看你,這就是偏見了不是?”趙清真一本正經地開始說教,“《孟子》曰:‘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官啊!總得給人個改過自新……哦不,是表現的機會嘛!你看這樣行不行,我讓馬大人給你在此立個牌位,超度一番,助你往生。你也別鬧了,大家和和氣氣,豈不是好?”
    那白影似乎愣了一下,估計幾十年沒見過這麽跟她講道理還討價還價的道士。她周身黑氣波動,沉默了片刻,聲音依舊冰冷,卻少了幾分暴戾:“超~度~?哼!老~娘~在~這~待~慣~了~!才~不~稀~罕~!除~非~……”
    “除非什麽?”趙清真挑眉。
    “除~非~他~敢~去~後~院~枯~井~邊~上~那~棵~老~槐~樹~下~,把~老~娘~當~年~被~搶~走~的~一~支~金~簪~挖~出~來~!”白影尖聲道,“那~是~我~娘~留~給~我~的~唯~一~念~想~!被~那~殺~千~刀~的~太~監~搶~去~埋~在~那~裏~!挖~不~出~來~,誰~也~別~想~安~生~!”
    馬鐸一聽,差點暈過去。那棵老槐樹他知道,正在後院最陰森的角落,據說就是前朝太監埋人的地方!晚上根本沒人敢去!
    趙清真卻笑了:“早說嘛!不就是挖個簪子?多大點事。馬大人,聽見沒?表現你誠意的時候到了!”
    馬鐸:“……仙長,我、我現在辭官還來得及嗎?”
    最終,在趙清真“鼓勵”的眼神和女鬼虎視眈眈的注視下,馬大人帶著幾個膽戰心驚的家丁,打著燈籠,哆哆嗦嗦地來到老槐樹下。果然挖出了一支鏽跡斑斑的金簪。
    說也奇怪,金簪出土的瞬間,那女鬼身上的戾氣似乎消散了大半,身影也變得清晰了些,依稀能看出是個清秀女子的模樣。她望著金簪,默默垂淚,不再嚇人。
    趙清真履行承諾,為她念經超度。一道白光閃過,女鬼的身影漸漸變淡,最終消失不見。院中的陰冷之氣也隨之散去。
    馬鐸一屁股坐在地上,渾身虛脫,仿佛打了一場大仗。
    趙清真將金簪遞給他:“找個工匠清洗修複,供在衙內僻靜處,四時祭奠,保你無事。”
    馬鐸千恩萬謝,緊緊攥著金簪,如同攥著救命符。
    “仙長真乃神人也!不知仙長欲往何處?若無事,不如在敝衙多住幾日,讓下官好好招待……”馬鐸現在是真心想把這位活神仙供起來。
    趙清真抬頭望了望東南方向,眉頭微蹙:“貧道尚有要事,需往烏龍江方向一行。此地妖氛雖暫平,然東南水煞之氣湧動,恐有更大禍端將生。”
    說罷,不等馬鐸再挽留,青衫一拂,飄然而去,轉眼便消失在夜色中。
    馬鐸望著仙長遠去的方向,又看看手裏的金簪,喃喃自語:“烏龍江?水煞?這福州府……怎麽比話本還熱鬧?”
    他決定明天就去打聽打聽,烏龍江那邊又出什麽幺蛾子了。順便……趕緊找工匠把這簪子弄好看點!這可是能保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