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梅關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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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永樂十四年,八月初七。
    時近仲秋,嶺南暑氣未消,然自潮州府北上,入南雄府地界,山勢漸高,林木愈深,空氣中便少了幾分潮.熱,多了幾分山野的清冽與……不易察覺的陰翳。
    南雄府,地處大庾嶺南麓,控扼梅關古道,乃中原通往嶺南的咽喉要衝,商旅絡繹,本應是一派繁忙景象。但趙清真自踏入南雄府境,便覺此地氣機有異。並非如潮州那般風水格局的明顯扭曲,也非汀州那般巫蠱邪靈的躁動,而是一種更沉鬱、更隱晦的“滯澀”之感,仿佛整片天地都被一層無形的薄紗籠罩,陽光不顯明媚,山風不帶清爽,連鳥鳴獸吼都顯得有些壓抑。
    他依舊是一襲藍色道袍,背負以灰布緊裹的歸塵劍,胯下青驄馬步伐穩健。但行至南雄府治所保昌縣城外一處貧瘠山村時,他勒住了馬韁。
    村口,幾個麵黃肌瘦的孩童正眼巴巴地望著他……更準確地說,是望著他胯下膘肥體壯的青驄馬。一旁茅屋前,一位老嫗正佝僂著身子撿拾柴火,衣衫襤褸,步履蹣跚。
    趙清真心中微動。他雲遊四方,並非不食人間煙火,深知民生多艱。此馬雖是鄭和所贈,腳力甚健,但於他而言,更多是代步之物。煉神還虛之境,雖未至朝遊北海暮蒼梧的神通,但全力施為之下,短程跋涉已不遜駿馬。而此馬留在此地,或能助這貧苦人家耕田載物,換取些許生機。
    他翻身下馬,走到老嫗麵前,打了個稽首:“福生無量天尊。老人家,貧道雲遊至此,見此馬與貴地有緣,願將其贈予村中,助鄉鄰耕作運輸,聊表心意。”
    老嫗和孩童們都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趙清真。直到趙清真將韁繩塞到老嫗手中,又取出些許散碎銀兩一並贈與,他們才如夢初醒,千恩萬謝,幾乎要跪拜下去。
    趙清真扶住他們,淡然一笑,問了問前往保昌縣城的路途,便不再停留,背負行囊與歸塵劍,邁開步伐,身影很快消失在山路拐角。失去了馬匹,他的速度似乎並未減慢多少,一步踏出,便是常人數步之遙,藍色道袍在山風中微微飄動,更顯出塵。
    徒步而行,更能貼近這片土地的氣息。趙清真神識微展,仔細感知著周遭。那“滯澀”之感的源頭,似乎並非單一,而是彌漫在山水之間,尤其以西北方向梅關古道所在、以及東南方向保昌縣城所在,最為明顯。
    “梅嶺……白猿……府學……聖姑……”他回想起途中聽聞的關於南雄府的零散傳說,心中若有所思。
    行至傍晚,保昌縣城那略顯斑駁的城牆已然在望。縣城規模不大,但憑借梅關古道的便利,城外商鋪客棧林立,倒也熱鬧。隻是這熱鬧之中,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悶。往來行商腳夫,大多行色匆匆,麵帶憂色;街邊茶肆酒館中的議論,也多是壓低聲音,透著幾分神秘與惶恐。
    趙清真尋了一間看起來還算幹淨的客棧住下。稍作安頓,他便來到大堂,要了一壺清茶,看似隨意地聽著周遭的議論。
    “聽說了嗎?府學那邊……昨晚又不太平了!”鄰桌一個商人模樣的漢子低聲道。
    “又來了?不是說彭教授把那什麽祠給燒了嗎?怎麽還……”他的同伴疑惑道。
    “燒是燒了,可……唉,邪門啊!”商人歎了口氣,“我有個遠房侄子在府學讀書,他說最近夜裏,總能聽到若有若無的女人哭聲,還有人說看到白影在廢棄的祠址附近飄蕩……好幾個學生都病倒了,說是噩夢連連,胡言亂語。”
    “彭教授呢?他沒事吧?”
    “彭教授倒是沒事,還嚴厲訓斥了那些說見鬼的學生,說是心魔作祟。可……這接連出事,人心惶惶啊!”
    “可不是嘛!這南雄府,近來真是多事之秋。府學鬧鬼,梅嶺那邊也不安生……”
    “梅嶺?又出什麽事了?”
    “你不知道?前幾天有個采藥的老漢,在梅嶺白猿洞附近失蹤了!找到的時候,人已經瘋了,嘴裏隻會念叨‘白毛……大眼睛……抓走了……’,然後就徹底癡傻了!”
    “我的天!難道是……那位的子孫又出來作祟了?”說話者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恐懼。
    “噓!慎言!慎言!那可是‘申陽君’的地盤,莫要招惹……”
    聽著這些議論,趙清真慢慢啜著茶,心中脈絡逐漸清晰。南雄府目前主要的兩大異狀:一是府學“聖姑祠”舊址鬧鬼,影響生員;二是梅嶺白猿洞附近出現疑似精怪害人事件。兩者看似獨立,但那股彌漫全府的“滯澀”之氣,似乎將這兩處隱隱聯係在了一起。
    而那位不信鬼神的府學教授彭朂,則成了破除府學迷障的關鍵人物,隻是其方法似乎過於剛直,未能觸及根源。
    正思索間,客棧門口一陣騷動,隻見幾名衙役護著一位身著青色官袍、麵容清臒、目光銳利的中年官員走了進來。官員神色嚴肅,不怒自威,正是南雄知府。
    知府並未停留,徑直上了二樓雅間,似乎有要事商談。但趙清真注意到,這位知府眉宇間籠罩著一層驅不散的憂色,印堂之處隱隱發暗,顯然是憂思過甚,且可能沾染了不幹淨的東西。
    “看來,這位知府大人也深受其擾啊。”趙清真心中暗道。
    他沒有立刻上前接觸官府,而是決定先自行探查。府學與梅嶺,他需要選擇一個切入點。
    略一權衡,他決定先去府學看看。府學乃文氣匯聚之地,若有邪祟能在此地作亂,其性質可能更為特殊,或許能更快窺見此地異狀的根源。
    是夜,月明星稀,但保昌縣城上空仿佛蒙著一層薄霧,月光顯得有些朦朧。
    趙清真悄然離開客棧,身形如同鬼魅,避開更夫和巡邏兵丁,來到了位於城東南的南雄府學。
    府學建築規整,欞星門、大成殿、明倫堂等一應俱全,本該是肅穆莊嚴、文氣沛然之所。但此刻,在趙清真的神識感知下,整個府學卻被一股若有若無的、陰柔而怨懟的氣息所籠罩。尤其是學宮後方一處略顯荒廢的角落,那裏殘留著焚燒過的痕跡,應該就是原“聖姑祠”所在。那裏的氣息最為濃鬱,絲絲縷縷的黑灰色怨氣如同活物般從地底滲出,纏繞在殘垣斷壁之上,並不斷向整個府學擴散。
    趙清真隱匿氣息,悄無聲息地潛入府學,靠近那片廢墟。
    果然,尚未完全靠近,一陣若有若無、悲悲切切的女子哭聲便傳入耳中。那哭聲並非實體聲音,而是一種直接作用於神魂的波動,帶著強烈的迷惑與哀怨之意,若是心誌不堅者,很容易被其影響,陷入幻境。
    同時,他看到一個淡淡的、穿著古代仕女服裝的白色虛影,在廢墟間飄蕩,時隱時現,散發出誘人靠近又令人心悸的氣息。
    “並非實體鬼物,而是……殘留的強烈怨念與部分香火願力結合,形成的‘念靈’?”趙清真仔細觀察,做出了判斷。這“聖姑”本身或許並非多麽強大的妖邪,但其形成的“念靈”因彭朂強行焚祠之舉,怨氣大增,又依托府學之地殘留的些許願力根基,變得難以徹底消散,並能影響生員心神。
    這種“念靈”,尋常物理攻擊或低階法術效果不大,需以特殊手段化解其怨念,或強行以更高層次的力量淨化。
    就在趙清真觀察之際,那白色虛影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存在,猛地轉過頭,“看”向趙清真所在的方向!那是一張模糊卻充滿怨毒的臉龐,眼中沒有瞳孔,隻有兩團跳躍的幽火!
    “嗡!”
    一股更強的精神衝擊如同尖針般刺向趙清真的識海!
    趙清真神色不變,識海中觀想北鬥七星,穩守靈台,那股精神衝擊如同撞上銅牆鐵壁,瞬間消散。他並指如劍,指尖一縷純陽真火凝聚,便要出手將這“念靈”淨化。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低沉而充滿正氣的聲音驟然響起:
    “何方妖孽,還敢在此作祟!朗朗乾坤,豈容爾等魑魅魍魎橫行!”
    話音未落,一道熾烈的、帶著浩然剛正之氣的白色才氣光芒,如同利劍般從側方射來,直擊那白色虛影!
    那“念靈”發出一聲尖銳的慘嚎,在白光中劇烈扭曲,變得稀薄了許多,慌忙遁入地底,消失不見。
    趙清真轉頭望去,隻見一位身著儒服、頭戴方巾、麵容剛毅、約莫四十歲上下的中年文士,手持一卷書冊,正站在不遠處,目光如電,掃視著廢墟。其人身周籠罩著一層淡淡的白色光華,正是精純的儒家才氣,諸邪避易。
    此人,定然就是那位不信鬼神、焚燒聖姑祠的府學教授——彭朂了。
    彭朂也看到了趙清真,見他一身藍色道袍,氣度不凡,尤其剛才麵對“念靈”衝擊時那分毫未動的沉穩,讓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但隨即眉頭微皺,顯然對僧道之流並無太多好感。
    “這位道長,夜深人靜,為何在此偏僻之地?”彭朂語氣還算客氣,但帶著明顯的審視意味。
    趙清真打了個稽首,不卑不亢:“福生無量天尊。貧道趙清真,雲遊途經貴地,聽聞府學近來不甚安寧,特來查看。方才見那怨念聚集之物欲害人,正欲出手,不料先生已然先行驅散。先生浩然正氣,令人佩服。”
    彭朂聽到趙清真稱讚他的浩然正氣,臉色稍霽,但依舊堅持己見:“不過是些陰穢殘念,借助人心恐懼而顯化罷了。隻要心正意誠,胸存浩然氣,何懼這些虛妄之物?焚其祠,破其依憑,時日一久,其念自散。”他頓了頓,看著趙清真,“道長有心了。不過府學之事,自有官府與吾等儒生處置,不勞方外之人費心。”
    話語中透著明顯的疏離和“劃清界限”之意。
    趙清真也不在意,微微一笑:“貧道隻是隨心而行,既見不妥,便來看看。先生之法,剛正不阿,能破邪顯正,然則……”他目光掃過那片重歸寂靜、卻怨氣並未完全散去的廢墟,“堵不如疏,強壓其形,恐難斷其根,甚至可能積鬱更深,他日再生變故。先生還需留意,府學生員心神受損,亦需調理。”
    彭朂聞言,眉頭再次皺起,顯然對趙清真的說法並不完全認同,但對方言辭懇切,又確實點出了目前學生病倒的問題,他也不好直接反駁,隻是淡淡道:“不勞道長掛心,彭某自有分寸。夜已深,道長還是請回吧。”
    趙清真知道多說無益,打了個稽首,便轉身離去。彭朂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目光閃爍,不知在想些什麽。
    離開府學,趙清真並未回客棧,而是站在街上,望向西北方向梅嶺的輪廓。
    府學之事,有彭朂這等剛正儒生在,暫時不會出大亂子,但根源未除,終是隱患。而梅嶺白猿洞的傳聞,似乎更加凶險,直接關乎人命。
    “看來,明日需往梅嶺一行了。”趙清真心中定計。他感覺,南雄府的“滯澀”之氣的核心,或許就在那梅嶺深處,白猿洞中。
    夜色更深,保昌縣城一片寂靜,唯有那無形的薄紗,依舊籠罩著這片土地,等待著被揭開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