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貪魂鏡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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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了麗江古城那融合了雪山聖潔與流水靈動的獨特氣韻,趙清真繼續向西北而行,深入那橫斷山脈的褶皺深處,滇、藏、川交匯的雄渾之地。此地山勢愈發險峻,江河切割出深不見底的峽穀,氣候變幻莫測,一日之內可見四季。
趙清真的注意力,更多地被那條蜿蜒於崇山峻嶺之間、如同大地血脈般的“茶馬古道”所吸引。這條用馬蹄與汗水踏出的道路,不僅連接著物資的流通,更積澱了無數商旅、腳夫、馬幫的悲歡離合、欲望與執念,正是滋生“鬼市”之類傳聞的絕佳溫床。
沿著一條廢棄多年、野草蔓生的古驛道前行,趙清真能清晰地感受到這條道路上沉澱的複雜氣息。有馱馬沉重的喘息,有商賈錙銖必較的算計,有腳夫思鄉的愁緒,有遭遇劫匪的恐懼,也有成功交易後的狂喜……這些紛雜的情緒與記憶碎片,曆經百年,並未完全消散,反而在某些特定的地點、特定的時辰(如月晦之夜、濃霧之晨),與地脈陰氣交織,顯化出種種異象,便是所謂的“鬼市”。
他行至一處名為“鷹回坳”的險要山口。此地兩山夾峙,形如鷹喙,古道在此盤旋而上,風勢凜冽,視野卻極佳,可俯瞰下方雲霧繚繞的深穀。據零星遇到的樵夫所言,此地便是“鬼市”最常顯現之處,夜半時分,能聞人馬喧囂,見燈火閃爍,若有那貪心或時運不濟之人靠近,便會被“鬼商”纏上,用陽世的錢財購買那些看似珍奇、實則腐朽或化為頑石的“貨物”,甚至可能被勾走魂魄,淪為商隊中的一員,永世徘徊於此。
趙清真於鷹回坳口尋了一處背風的巨岩,盤膝坐下,靜待夜色降臨。他並非要見識那鬼市的熱鬧,而是要探明其根源,化解這因執念而生的幻境,讓過往的魂靈得以安息。
月隱星稀,山風漸起,帶著刺骨的寒意與嗚咽之聲。子時將近,坳口下方的雲霧果然開始不自然地翻湧,點點幽綠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光亮憑空浮現,隱約傳來馬鈴叮當、人聲嘈雜的聲響,一座由虛幻光影構成的、熙熙攘攘的古代集市緩緩顯現!集市中,人影幢幢,皆身著不同時代的服飾,有漢人商賈,有藏地馬幫,有彝家腳夫,他們麵容模糊,動作僵硬,重複著交易、討價還價、搬運貨物的動作,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接觸,仿佛一場無聲的皮影戲。
然而,趙清真的神識卻敏銳地察覺到,在這片由集體執念構成的“鬼市”幻境深處,隱藏著一股更加凝實、更加尖銳的怨念核心!那怨念充滿了對財富的貪婪、交易失敗的憤懣、以及對這條古道又愛又恨的複雜情緒,如同一個毒瘤,維係並扭曲著這片鬼市的存在。
他身形不動,神念卻已如無形的觸手,悄然探入那光影變幻的鬼市之中,繞過那些麻木重複的集體意識殘影,直指那怨念核心所在。
在鬼市的“中心”,一個看似最繁華的“攤位”前,他“看”到了它。那並非一個完整的魂魄,而是一團劇烈扭曲的、由無數碎裂的銀錠、銅錢虛影以及濃鬱的貪欲黑氣凝聚而成的意識聚合體!這聚合體依稀呈現出一個人形商賈的模樣,穿著綾羅綢緞,卻麵目猙獰,雙手死死抓著一把不斷從指縫溜走的錢幣虛影,口中發出無聲的、充滿不甘與詛咒的咆哮。
“我的錢!我的貨!都是我的!誰也別想搶走!”一股極端偏執的意念衝擊著趙清真的神識。
原來如此。這“鬼市”並非單純的集體記憶顯化,其核心是一個因極度貪婪、死於非命(或許是遭遇劫匪,或許是貨物盡失)的古代巨商,其不散的執念過於強大,竟然反過來吸附、扭曲了古道上遊蕩的其他商旅殘魂,形成了這片禁錮他人也禁錮自己的永恒“市場”!
“癡迷外物,至死不休。可悲,可歎。”趙清真搖頭,神念化作清冷之光,照向那貪婪的聚合體,“金銀本是流通之物,為你服務,而非為你所困。你因貪而生,因貪而困,亦當因悟而解。”
那貪婪聚合體感受到威脅,發出更加尖銳的意念嘶鳴,操控著周圍鬼市中的虛影,如同潮水般向趙清真的神念撲來!那些虛影揮舞著虛幻的刀劍、算盤,發出無聲的呐喊,試圖將這不速之客驅逐出去。
然而,這些由執念構成的攻擊,在趙清真那已然洞徹“念起念滅”本質的歸墟意境麵前,如同泡沫般脆弱。他的神念不動不搖,反而如同明鏡,映照出這些虛影內心深處被貪婪商賈執念所掩蓋的、原本的渴望——對家鄉的思念、對親人的牽掛、對平靜生活的向往。
“看看你們自己,”趙清真的神念如同暮鼓晨鍾,回蕩在鬼市每一個殘魂的“心”中,“困於此地,重複無意義的交易,可得片刻安寧?可得真正財富?放下這虛妄的執著,歸去你們該去的地方吧!”
鏡光所照,那些撲來的虛影動作紛紛停滯,臉上麻木的神情開始鬆動,露出茫然、掙紮,最終化為一絲解脫。它們的身影逐漸變淡,化作點點微光,脫離了貪婪聚合體的束縛,向著虛空中的輪回通道飄散而去。
鬼市的規模迅速縮小,光影黯淡。那核心的貪婪聚合體發出絕望的咆哮,它感受到自身力量的流失。
“至於你,”趙清真的神念聚焦於那商賈聚合體,“貪欲如淵,深不見底。今日,便讓你看清,你所執著為何物!”
他並未強行攻擊,而是引動自身一絲對“因果”、“價值”的本源感悟,混合神念,化作一道奇異的光芒,注入那聚合體緊握的“錢幣”虛影之中。
霎時間,那商賈聚合體“看”到了:它手中緊握的、視若生命的銀錠銅錢,在光芒中迅速變化——時而化作毒蛇反噬其手,時而化作頑石毫無價值,時而化作清水從指縫流走,最終,統統化為一捧黃土,隨風而散!
“不——!!”聚合體發出了崩潰般的意念尖嘯。它所執著的一切,在更高的“道”麵前,竟是如此虛幻不實!
伴隨著這聲尖嘯,那凝聚了數百年的貪婪執念,如同被戳破的膿包,轟然潰散!黑色的怨氣被趙清真的神念迅速淨化,那商賈扭曲的麵容也在最後一刻,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茫然與徹底的釋然,隨即徹底消散,歸於虛無。
鷹回坳口,鬼市的最後一點光影徹底熄滅,雲霧恢複了自然的流動,山風依舊,卻再無那令人心悸的喧囂與怨念。古道恢複了它作為曆史遺跡的沉靜。
解決了“鬼市”之患,趙清真並未停留,繼續沿著古道向更高、更冷的雪域前行。數日後,他來到一片位於雪山環抱之間的高山湖泊。此湖不大,湖水卻呈現出一種難以置信的、如同藍寶石般的深邃色澤,湖麵平滑如鏡,清晰地倒映著四周的雪峰與藍天,纖塵不染,靜謐得仿佛不屬於人間。
趙清真立於湖邊,感受到一種奇異的、直指本心的寧靜力量。這湖水仿佛能映照出人內心最深處的思緒與情感雜質。
他嚐試將一絲神識探入湖中,卻發現神識如同泥牛入海,非但無法探查湖底,反而被一股柔和卻無法抗拒的力量反彈回來,並在反彈的過程中,將他神識中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因連日奔波斬妖而積累的細微煩躁與塵埃,清晰地映照、剝離了出來!
“淨心湖?”趙清真心生明悟。這並非妖異,而是一處罕見的、能洗滌心塵、映照本我的天地奇境。對於修行者而言,此處是錘煉道心、澄澈神魂的無上寶地,但對於心術不正、內心充滿汙穢之人,此湖則可能是照見其醜陋本心、引發心魔的可怕陷阱。
他索性在湖邊結廬而居,每日於湖畔靜坐,將心神沉入那鏡麵般的湖水之中。湖水無聲,卻仿佛一位沉默的導師,將他修行以來,種種潛藏的意識角落、細微的執著、乃至對那“魔教聖主”一絲隱憂,都清晰地映照出來。
他看到了自己濟世度人的堅定,也看到了偶爾升起的一絲“執著於度人”的微瀾;看到了對歸墟大道追求的純粹,也看到了對更高境界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望;看到了對雲南這片土地眾生的悲憫,也看到了身為“外來者”一絲若有若無的疏離……
這一切,無論善惡,無論清濁,都在那湛藍的湖水中無所遁形。趙清真不起分別之心,隻是靜靜地“觀照”,如同旁觀者看著水中的倒影。以歸墟意境那包容一切的胸懷,接納這些本心的映照,好的不沾沾自喜,壞的不自責厭惡,隻是明了,然後……放下。
湖水仿佛擁有神奇的魔力,在他這日複一日的“觀照”與“放下”中,他道心中那些細微的塵埃被悄然洗滌,神識變得更加晶瑩剔透,與天地萬物的感應也越發清晰敏銳。他甚至感覺,那層阻擋在煉神還虛與煉虛合道之間的薄紗,似乎又變得透明了幾分。
他在此湖畔停留了整整七日。七日之後,當他再次看向湖麵時,湖中的倒影已然變得純粹、通透,再無半點滯礙,仿佛與那藍天、雪峰融為一體。
他知道,此行的收獲,遠比斬殺幾個妖魔更為珍貴。這“淨心湖”幫他完成了一次深刻的內省與升華。
對著這片神奇的湖泊躬身一禮,趙清真轉身離去,步伐更加沉穩從容。前路或許還有更強的妖邪,更詭秘的傳說,但他道心澄澈,已無所畏懼。他的身影消失在雪域的山道盡頭,而那片鏡湖,依舊靜靜地躺在雪山懷抱中,映照著天光雲影,等待著下一個有緣人的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