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機營！演放火器！”
    號旗揮動，神機營方陣前列的數百名火銃手整齊踏前一步，動作劃一。
    裝藥，壓實，裝鉛子，點燃火繩，一連串動作迅捷而熟練，顯是操練已久。
    “放！”
    指揮旗猛地揮落。
    “砰呲呲——！”
    “呲呲砰——！”
    預想中震耳欲聾、連綿不絕的轟鳴並未出現。
    稀稀拉拉的爆響如同病弱的咳嗽，在巨大的校場上顯得格外寒酸刺耳。
    更令人心悸的是隨之而來的異響！
    “轟——喀啦！”
    “啊——！”
    一杆嶄新的火銃在軍士手中猛地炸開！
    灼熱的碎片伴隨著刺鼻的硝煙四濺飛射！
    持銃的軍士慘叫一聲，右手瞬間血肉模糊，踉蹌後退，被身後袍澤死死扶住才未栽倒。
    幾乎同時，數處方陣中都傳來悶響、驚呼和壓抑的痛哼。
    啞火的銃管冒著青煙，炸膛的殘骸散落一地，更有數名軍士被碎片波及，捂著傷處，鮮血從指縫中滲出，染紅了腳下的黃土。
    混亂如同瘟疫般在神機營方陣中蔓延。
    方才還威武肅殺的軍陣，瞬間顯出幾分狼狽和不堪。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整個校場。
    城樓之上，氣氛也瞬間凝滯。
    侍立兩側的六部堂官、勳貴重臣們無不色變，驚疑、憂慮、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在人群中悄然彌漫。
    熱風卷過，帶著硝煙的嗆人味道和淡淡的血腥氣席卷入樓。
    不對！
    這太不對勁了！
    就在這混亂初顯的刹那，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警覺如同電流般竄遍朱祁鎮全身！
    王振這老王八蛋，專橫跋扈、貪得無厭不假，但其心思縝密、手段老辣，對“麵子工程”的掌控力更是登峰造極！
    他精心策劃、繞過內閣、強推此次閱兵。
    目的就是向自己這個幼主、向滿朝文武、展示其“協理戎政”的成果，炫耀他對京營的影響力！
    在這種關乎他核心利益，決定他能否進一步染指軍權的關鍵場合，他絕不可能允許出現如此低級的、當眾打臉的失誤！
    除非……除非這“失誤”本身也是別人計劃的一部分！
    是有人故意為之！
    那誰有這等通天手段與潑天膽量，竟能瞞過王振遍布京營的耳目，將這足以致命的‘鐵證’，精準無誤地置於今日受閱神機營的軍械之中？
    朱祁鎮的心跳陡然加速，目光瞬間射向身旁那位須發戟張、紫袍獵獵的老帥——英國公張輔！
    幾乎是同一時間，張輔仿佛心有靈犀般，也猛地側過頭，那雙飽經滄桑、蘊藏著雷霆風暴的虎目，恰好迎上了朱祁鎮那絕非孩童所能擁有的，充滿洞悉與審視的目光！
    四目相對！
    張輔心中劇震！
    那眼神……清亮、冷靜、帶著一種穿透表象的了然，甚至還有一絲……讚賞？
    這怎麽可能？！
    他下意識地猛眨了下眼，幾乎以為是自己計劃成功驚喜之下產生的錯覺。
    一個九歲的孩子……怎會有如此眼神？！
    定是看錯了！
    看錯了！
    他強行壓下心中那荒謬絕倫的念頭，將目光重新死死釘回城下那一片狼藉的軍陣，仿佛剛才那一瞥從未發生。
    “取來！”張輔的聲音如同金鐵交擊，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決斷，響徹城樓。
    他身後的親衛聞令，立刻如離弦之箭般向城下衝去，目標直指那炸膛的火銃殘骸和傷兵身上破爛的棉甲！
    “且慢——！”
    一聲尖利的高喝驟然響起！
    先前朱祁鎮疑惑身份的那名錦衣衛緹騎，一個箭步搶到親衛身前，張開雙臂阻攔！
    他麵色陰沉，目光閃爍，對著張輔的方向一抱拳，聲音卻朝著禦座方向拔高。
    “老公爺息怒！此等凶戾之物，硝毒彌漫！恐傷及陛下聖體，更恐汙了陛下聖目！臣錦衣衛指揮使馬順，職責所在，護衛聖駕周全！懇請陛下旨意，由錦衣衛先行查驗，確保無虞，再行呈遞禦覽！”
    他一邊說，一邊目光急迫地投向王振，尋求更明確的指令。
    馬順！
    明史行風最低調的錦衣衛指揮使。
    同時也是王振座下最凶惡的爪牙之一，詔獄的活閻王！
    權宦義子之首。
    果然是你！
    朱祁鎮心中冷笑。
    王振此刻臉色已由慘白轉為鐵青，額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明白這京營軍械破敗自然不假，但今日閱兵他早已做了特殊安排。
    那些不堪用的劣質火銃早被提前調換，受閱的該是武庫中僅存的精刃良械。
    而且這批軍械他還親自驗看過，絕不可能當眾炸膛！
    更蹊蹺的是那些棉甲，明明三日前才從內庫調撥的新甲，怎會如此不堪？
    除非...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又做了手腳！
    王振額角的青筋跳得更厲害了。
    他太清楚這意味著什麽。
    能在他的嚴密掌控中瞞天過海的，滿朝文武不過一掌之數。
    但現在不是追查的時候，當務之急是絕不能讓小皇帝在百官麵前深究！
    好在馬順的阻攔給了他一絲喘息之機，他立刻順著話頭，對著朱祁鎮深深躬身，聲音帶著刻意放大的惶恐與關切：
    “主子！馬指揮使所言極是！這炸膛之物凶險，碎片飛濺，萬一驚了聖駕，老奴萬死難贖！不如先移駕回宮，著太醫請個平安脈，待奴婢徹查此事……”
    他在試圖引導。
    聞聽王振此言，張輔心中猛地一沉。
    壞了，他千算萬算，甚至不惜行險布局，卻偏偏漏算了最要命的一環。
    這禦座之上，終究隻是個九歲的幼君！
    證據就在眼前！
    是王振黨羽貪墨軍資、以次充好、禍亂京營的鐵證！
    然而……最大的變數，卻也在眼前！
    陛下年幼，素來依賴王振這閹豎，對其言聽計從。
    若此刻陛下受其蠱惑，被他三言兩語哄住，下令阻攔查驗，甚至輕飄飄一句“回頭再議”。
    那今日這雷霆一擊，必將功虧一簣！
    王振定會趁機銷毀證據，反咬一口！
    屆時，再想揪其狐狸尾巴，難如登天！
    一念及此，張輔握著劍柄的手心，竟微微沁出了冷汗。
    此戰成敗，係於幼主一念之間！
    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那抹小小的明黃身影上。
    朱祁鎮側頭盯著城下那片狼藉，佯裝沒看到王振眼中的希冀。
    此刻，他仿佛穿越時光，看到了另一個可能的場景。
    同樣是在這朝陽門城樓上，同樣是一場精心準備的閱兵，同樣出現了火銃炸膛的意外。
    年邁的英國公同樣挺身而出，同樣要將那些劣質的軍械殘骸呈到禦前。
    可那時的幼帝，卻隻是驚慌地縮在王振身後，任由那閹賊輕描淡寫地將此事搪塞過去...
    那或許就是原本的曆史軌跡——張輔的苦心孤詣，大明將士的血淚控訴，都將在王振的巧舌如簧下化為烏有。
    而最終，這一切都將以土木堡的慘敗作為注腳！
    但現在不同了。
    此刻站在朝陽門城樓上的，不再是曆史上那個任人擺布的傀儡皇帝！
    曆史不會重演！
    那些本該被聽見的呐喊，那些注定被掩埋的冤屈，
    它們都會重見天日！
    想到這裏，朱祁鎮心頭哂然一笑。
    老王八蛋想銷毀證據？
    這回門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