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孽豎惶忌,主髦昭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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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樓之上,五月的晨風陡然變得料峭,卷動著明黃儀仗的流蘇,獵獵作響。
    思慮完畢的朱祁鎮的小臉上,適時地露出孩童特有的、混合著驚嚇與好奇的表情。
    他小手指著城下那扭曲的銃管和撕開的破甲,仿佛被新奇事物吸引,完全不顧危險的激動道:
    “朕不怕!快!快拿上來給朕和英國公瞧瞧!馬順,你退下!朕要看!”
    他語氣帶著孩童式的蠻不講理,卻又蘊含著不容置疑的聖意。
    “陛下!這……”馬順急了,還想再攔。
    他太清楚這東西如被呈上去,扣押鎖憑後意味著什麽!
    “你這賊廝想抗旨不成?!”
    張輔一聲冷喝,如同悶雷炸響,手已按在了腰間佩劍之上!
    陛下金口已開,決不能再生變故。
    他那森然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刮過馬順的脖頸。
    抗旨不尊,當殿忤逆,就算此刻斬了你,也名正言順!
    馬順被張輔那毫不掩飾的殺意激得渾身一寒,冷汗瞬間浸透後背。
    他求助地看向幹爹王振。
    王振牙關緊咬,腮幫肌肉抽動,那身厚重的緋紅蟒袍此刻仿佛有千鈞重,壓得他喘不過氣。
    小皇帝金口已開,百官在側眾目睽睽之下,若再強行阻攔,不僅坐實了心虛,更給了張輔當眾格殺馬順、進一步發難的借口!
    他眼中閃過一絲極其隱晦的厲色,極其輕微地對馬順搖了搖頭。
    見此馬順如同泄了氣的尿脬,不甘地瞪了張輔一眼,悻悻退開。
    張輔的親衛再無阻礙,迅速將炸膛的火銃殘骸和一件看似厚實的棉甲捧上城樓,單膝跪地呈於禦前與英國公麵前。
    那火銃的銃管扭曲撕裂,露出粗糙如砂礫的內壁,斷口處,鐵質灰暗疏鬆,夾雜著可疑的黑色雜質。
    而那件棉甲,張輔隻用手捏住前胸要害處用力一撕。
    “嗤啦!”
    看似厚實的甲片應聲而落!
    甲襯內裏填充的竟非新棉,而是發黃發硬的陳年敗絮,更有幾處,填充物稀疏,竟能一眼看透!
    張輔捏起一片掛在外麵所謂的“護心鐵片”,其質薄如紙頁,邊緣扭曲,稍一用力便彎折變形!
    看到此處朱祁鎮心中早就雪亮,暗讚一聲漂亮!
    張輔這一手,絕非莽夫之怒。
    老帥沙場沉浮數十載,深諳廟堂殺伐之道
    政治鬥爭從來不是回合製,而是即時的、致命的!
    他肯定早知京營軍械糜爛,更知根子在王振一黨把持的采買、監造環節。
    隱忍不發,隻為今日。
    王振你想借朕天子之威展示你對軍權的控製?
    張輔就反手利用這“天子親臨”的舞台,當眾揭開你這觸目驚心的瘡疤!
    這招“借勢反殺”,釜底抽薪,狠辣精準!其意昭然!
    一,當眾撕破王振黨羽貪婪無恥的臉皮,重挫其囂張氣焰,動搖其根基。
    三,借著天子親臨、百官在側、京營數萬將士矚目的閱兵大典將矛盾徹底公開化、尖銳化。
    三,逼宮!“軍備廢弛,動搖國本”這是太皇太後絕不可觸碰的逆鱗!此乃動搖朱明江山根基的死罪。
    他知道,僅憑此案或許難以一舉扳倒樹大根深的王振,但足以斬其爪牙,撕開一道致命的血口。
    隻要這腥風血雨,由這炸膛的火銃點燃,那之後就再也由不得他王振隻手遮天了。
    “此等軍械,如何禦敵?!”張輔的聲音如同寒冰,帶著徹骨的殺意,響徹城樓上下。
    他猛地將手中的殘甲和鐵片狠狠摔在城樓堞口,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目光如兩道冰冷的利劍,直刺向下方神機營陣前那幾個早已麵無人色的提督內臣和監槍太監!
    “百萬軍餉,用到何處去了?!”
    城下數萬將士,城上隨扈百官,無不屏息。
    王振臉上的血色褪盡,但事到臨頭,他隻得強壓下心頭的駭然與驚疑,搶前半步,對著張輔躬身,聲音帶著刻意的急切和顫抖:
    “老公爺息怒!息怒!此必是工部匠作懈怠,監管不力!奴婢回頭定嚴加申飭,重重治罪!斷不姑息!
    “交代?”
    張輔猛地轉過身,灰白須眉下的眼睛精光爆射,如同沉睡的雄獅被徹底激怒。
    “本宮戎馬一生,不敢說通曉百工,卻也認得什麽是好鐵,什麽是爛絮!”
    他向前猛地踏出一步,那同山嶽般的威壓,竟逼得王振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兵部撥付的,是戶部太倉裏實打實的足色庫銀!工部采買的,是朝廷明令的上等薊鐵晉鋼!入庫有賬,出庫有憑!條條框框,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
    說道此處,他手猛地指向城下那片狼藉的軍陣,聲音如同驚雷滾過城樓。
    “可這中間!從采買、轉運、入庫、領用、監造!層層漂沒!剝皮抽筋!百萬兩雪花銀,喂了狗肚子,還是進了誰的腰包?!”
    “蛀空軍械,動搖國本,爾等,該當何罪?!”
    最後一句咆哮出口,張輔胸膛劇烈起伏,須發皆張。
    言必,他眼角的餘光,再次不由自主地、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盼,飛快掃過禦座上那個小小的身影。
    這一次,他看得無比真切!!
    那小皇帝臉上雖殘留著“驚嚇”的餘韻,但那雙清澈如深潭的眼睛裏,哪裏還有半分孩童的懵懂與恐懼?!
    那裏麵是……
    一種近乎激賞的認同!
    這絕非錯覺!
    再無半分猶疑!
    一個念頭如同驚雷般在張輔這位四朝老臣、勳貴之首的心中炸開。
    天佑大明!
    宣宗爺!您在天之靈可曾看見?!
    此子……此子絕非池中之物!
    他看懂了!他全看懂了!
    他明白老臣今日這破釜沉舟、行險一搏為的是什麽!
    他甚至……在配合老臣!
    九歲稚齡啊!
    竟有如此心智城府!
    此乃真命聖君之象!
    此乃我大明中興之兆!
    巨大的激動與狂喜衝擊著張輔,讓他握著劍柄的手都微微顫抖起來。
    數十年征戰殺伐、宦海沉浮的疲憊,仿佛在這一刻被那幼主眼中閃爍的光芒盡數驅散!
    值了!隻要能輔佐此等聖君廓清朝綱,重振大明軍威,他張輔這把老骨頭,就算即刻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在這片令人窒息的靜默中,王振的臉已徹底失去了血色,慘白如紙。
    豆大的汗珠從鬢角滑落,滴在他那身刺目的緋袍上,洇開一團深色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