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河西有虎入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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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
    十一月,大雪。
    清晨,天邊剛露出一抹魚肚白的時候,一支數十人的隊伍就已經在城門外等候多時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這些人的穿著和舉手投足間露出的彪悍氣勢,以及他們的打扮,大多是紮著襆頭,身著深色衣袍,腳下穿著軍靴,騎著戰馬。
    這些人顯然是軍中武夫,而且是相當精銳的那種。
    在他們中間,則是有一輛馬車,外圍被封的嚴嚴實實,看不到裏麵是誰。
    為首者身材魁梧,麵容硬朗,分明不是唐人的相貌,看向麵前的長安城時,卻麵露思念之色。
    旁邊的小城門緩緩開啟,一名校尉領著十幾名身著甲胄的兵卒迎過來,大老遠的就開始打招呼,顯然與前者認識。
    “聽說李敬玄在河西摔了個狠的,真真是個廢物,但黑齒兄卻能率勇士夜襲敵營,至少給我們大唐軍旅掙回了點顏麵,讓天子......天下人知道,不是大唐將士無能,是選出來的主帥窩囊。”
    “此話休要在此處提。”
    回答他的那個魁梧大漢,名叫黑齒常之,是百濟人,但他說話時卻帶著些許大唐西疆才有的口音。
    他這次也正是在河西立了功勞,受朝廷加官,升了三品官,做事卻依舊如以前一樣謙遜謹慎。
    校尉笑了笑,和黑齒常之又閑談了幾句其他的,才指著隊伍裏的那輛馬車問道:“此車之中,莫非是河西珍寶乎?”
    “我一介匹夫,哪裏有什麽珍寶能帶到長安來?”
    黑齒常之領著校尉走過去,對著車輪輕輕踹了一腳,裏頭竟然發出了不小的動靜,仔細聽,裏麵好像還有呼吸聲。
    “車中難不成關了一頭大蟲?”
    “是有一頭大蟲在裏麵。”
    黑齒常之忍不住笑起來,抬手按著車廂,漫不經心道:“裏麵的人是我部下,軍職不過隊正;當時我率軍夜襲敵營,他那個隊恰巧攻入了一處敵軍極多的地方,也恰巧給我吸引了許多吐蕃人過去,我才能夜襲得手。”
    “那他......”
    “他隊裏的其他人全部戰死,他一個人搶了一匹馬,殺了出來。”黑齒常之說到這裏,忍不住讚歎一聲:“這混賬回到我麵前的時候,腰間還懸著三顆頭顱,自稱射殺了七人。”
    校尉咦了一聲,愕然道:“那這人是條漢子啊,關起來作甚?”
    “因為事後,李敬玄恨我出了風頭,故意按住軍中餉糧,不給我部下裏麵戰死的人發撫恤錢,自然也沒給這混賬手下戰死的那些人發。”
    黑齒常之語氣一冷:
    “這廝後來趁李敬玄外出射獵的時候,在林子裏摸黑射了他一箭,正中肩頭。”
    校尉倒吸一口涼氣。
    雖說是為了軍中同袍出頭,但一個小小的隊正居然敢去刺殺主帥,這也太不把朝廷規矩放在眼裏了。
    雖然隔著一道車廂,但校尉仿佛已經看到了一個瘋戾狠辣的老卒。
    軍中有這樣的同袍是好事,但上頭卻最不喜歡這種脫離掌控的刺頭。
    “那這匹夫是個禍害啊,你把他帶到長安來幹什麽,想要引火燒身?”
    校尉心裏有些歎息,但正是因為他在天子腳下當兵卒,才越發知道規矩的重要性。
    頭頂那些貴人,也是最看重規矩的,你黑齒常之才升官,就敢巴巴的帶著自己的手下到長安來求情,你算什麽東西?
    黑齒常之笑了,抬腳又踹了踹馬車。
    “這廝姓武。”
    “那又怎麽了,耶耶還姓李......”校尉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頓時恍然。
    他看向車廂,頓時麵露羨慕。
    “天後也姓武......難怪。”
    ......
    “你要記住了,天後娘娘也姓武,她興許願意幫幫你這個所謂的‘遠房親戚’。”
    黑齒常之正嫻熟的往茶湯裏加上各種佐料配料,同時頭也不抬地提醒道。
    坐在他麵前的,是一個身著裘衣的青年人,略有些瘦削,看上去麵容英武,但手上和腳上都有鐐銬鐵鏈束縛著。
    看著黑齒常之端著一碗茶走過來,他舔了舔幹燥的嘴唇,發出了沙啞的聲音。
    “兄長可否給我換一碗?”
    “你他娘的喝茶還這麽多要求。”
    黑齒常之和這個青年人顯然不僅僅是對外所說的上下級關係,雖然是罵,但還是回頭又舀了一碗清茶,看樣子很清楚青年的喜好。
    看著在自己麵前忙碌的黑齒常之,青年人在心裏歎息一聲。
    他名叫武安,上輩子隻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警察,半年前因為下水救了兩個人,自己最後因為沒有力氣上岸,被活生生淹死;睜眼之後就到了大唐的河西,做了一名普通兵卒。
    因為死了一次,所以他對這輩子還算樂觀,希望能活的順心如意一些。
    “原身”曾經是河北人,應朝廷的“猛士詔”應征入軍,隨後跟著李敬玄遠征河西。
    再之後,他雖然清楚意識到很難靠著所謂文才武略在當下迅速提升階級,但還是盡可能地利用僅有的資源,學了不少刀劍弓馬的本事,也迅速升官做了隊正,拉攏了一票弟兄。
    因為年輕,身強力壯,又做了個小軍官;日子,勉強還算舒服。
    而其他那些什麽所謂的曆史名將名臣,自己一個都沒碰見;就算是這麽一個黑齒常之,那時候跟自己一樣,也是苦哈哈的中層軍官,還受人排擠,舔了也沒用。
    但武安畢竟沒有熬到軍中“黃袍加身”的那一天。
    主帥李敬玄將兵十八萬,武安這個隊正手裏隻有幾十號人,硬生生看著戰況如他所知的那般,在李敬玄的微操下兵敗如山倒,最後,便是被迫跟著黑齒常之夜襲衝營。
    自己的幾十號兄弟,有人是死戰不退,與吐蕃人同歸於盡,有人則是為了掩護自己,力戰而亡。
    武安垂下眼簾,壓抑住思緒,但那一夜的營中大火仿佛又從他眼底燒起,越發猩紅。
    “撫恤錢,我會先從自己的俸祿裏掏出來,再跟其他人借一點,應該就夠了,到時候你拿著錢,送到你手下的那些家裏人麵前。”
    黑齒常之放下茶碗,看了一眼武安身上的那些鐐銬。
    他咳嗽了一聲,沉聲道:
    “你也別謝我,當時在吐蕃人營中,是你救了我一命,我這次把你的救命之恩給還了,事後要是遭到你的牽連貶官,我也無所謂,反正不欠你的。”
    “多謝兄長。”
    “外麵的藥湯應該已經熬好了,這天寒地凍的,可別給你凍病了。”
    黑齒常之輕歎一聲,起身去端藥。
    “消息已經送入宮內,成與不成隻看明日回信。”
    武安當然明白對方的複雜心情,在心裏暗歎一聲。
    他這時候也有些感動,直到黑齒常之端著一碗藥湯回來。
    “大郎,來喝藥了。”
    武安:“......”
    黑齒常之看著低頭喝藥的武安,輕聲道:“我知道你想弄死李敬玄,我也想。”
    武安低下頭接碗,聲音平靜:“我一介匹夫,他一個世代公卿......大不了以命換命。”
    “但你得記著一件事。”
    “兄長請說。”
    “你這條命,是你那幾十個弟兄替你殿後死戰換來的,”黑齒常之抬手按在青年的肩膀上,語氣鄭重道:“你以後不僅要活,還要好好活,你懂嗎?”
    青年放下藥碗,碗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
    “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