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銅釘上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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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馬鞭重重砸在草地上,濺起一片草屑。
其其格胸口劇烈起伏,眼中的怒火幾乎要灼穿眼前的巴特爾。
“你憑什麽?”她聲音發顫,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偷看我的消息,還去威脅人家?那件事本來就是我的錯,跟人家有什麽關係?”
晨光下,她泛紅的眼角閃著水光:“人家不僅沒計較,還主動賠了錢。可你呢?”
而後,她猛地指向巴特爾,質問道:“你是怎麽對待草原的客人的?”
巴特爾腮幫子繃得發硬,餘光瞥向沉默的父親。
老人哈丹坐在那裏一言不發,臉色卻陰沉得如同賽裏木湖上空驟聚的雨雲。
”阿爸!”巴特爾突然提高音量,“您看看其其格,那個漢人給她灌了什麽迷魂湯!”
他硬生生咽下更惡毒的話,靴尖狠狠碾著地上的草根。
“其其格,之前答應阿爸的話,你還記在心上嗎?”哈丹沒有直接訓斥,而是用低沉的嗓音拋出一個問題,像草原上盤旋的鷹隼盯住獵物般注視著她。
這句話像套馬杆一樣猛地勒住其其格的呼吸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袍角。
三年前的記憶撲麵而來,那時阿爸用三匹上等的伊利馬,才平息了族老們對她偷拍風雨祭的怒火。
“長生天作證,”哈丹摩挲著腰間的英吉沙小刀,聲音像被風化的岩石般粗糲,“當初我說過,拍攝可以,但要記住草原的規矩。”
而後,他忽然用蒙語念了句諺語:“再快的伊犁馬也追不上西去的風,再勇的獵鷹也飛不過長生天。”
其其格聽後,耳尖瞬間燒得通紅。
那年她跪在氈房裏發誓的模樣曆曆在目,其其格跪在羊毛氈上,雙手捧著相機抵住額頭,聲音帶著哭腔:“長生天為證,科古爾琴草原的風聽著,若其其格再犯,就讓我的相機永遠蒙上黑布!”
如今她鏡頭裏的神舞卻已經觸怒了神靈,遠處傳來拴馬樁被風吹動的吱呀聲,像是在嘲笑她又一次越過了那道看不見的界限。
“阿爸,我……”其其格窘迫得想要開口,但卻被哈丹抬手製止。
“唉——”哈丹歎了口氣,粗糙的手指摩挲著腰間的銀扣:“其其格,按咱們草原的規矩,做錯事的孩子要自己承擔後果。”
說著,他指了指蒙古包外的羊圈:“從今天起,你負責照料那三十隻待產的母羊。每天太陽升起前擠奶,日落後清點。等小羊羔平安落地,這事就算過去了。”
“阿爸,其其格……”巴特爾想要插話,哈丹猛地轉身,眼睛瞪得溜圓:“額熱,閉上你的嘴!”
他抄起桌上的套馬杆,杆頭重重杵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巴特爾頓時縮了縮脖子,這個平日裏在草原上橫著走的壯實漢子,此刻像隻犯了錯的牧羊犬般低下頭。
高大的身軀矮了半截,手指不自覺地撚著蒙古袍的鑲邊。
“我轉場前怎麽跟你說的?”哈丹用套馬杆敲打著靴筒,發出“咚咚”的聲響,“讓你照看妹妹就像照看剛斷奶的羊羔,你倒好!”
他突然提高嗓門,“摔她相機的時候,怎麽不想想你用兩頭健壯的公牛換來的‘鐵馬’?”
巴特爾的手下意識摸向腰間的車鑰匙,喉結像受驚的黃羊般上下滾動。
“更丟我們烏雲家的臉麵的是,”說到這裏的時候,哈丹的聲音突然像冬天的北風般刺骨,“明明是我們理虧在先,你倒去為難遠道而來的客人?我們蒙古人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白食待客’的規矩,都讓你就著駱駝奶吞到狗肚子裏去了?”
哈丹的怒吼震得蒙古包的氈簾仿佛都在顫動:“還跑去威脅客人?你以為這草原是你一個人的牧場嗎?”
他一把扯開袍襟,露出古銅色的胸膛,“長生天在上,我哈丹活了六十多個春秋,還沒見過烏雲家的子孫這麽丟人現眼!”
套馬杆“哢嚓”一聲砸在矮桌上,震得銀碗裏的馬奶酒濺出幾滴。
巴特爾被逼得後退半步,靴跟險些撞翻了身後的奶桶。
“錯就是錯!”哈丹的指節敲得胸前銀牌叮當響,“我們烏雲家的男人,向來是摔倒了就抓把草站起來!你倒好——”
他突然用蒙語厲聲喝道,“霍爾洛!”
哈丹喘著粗氣,像頭被激怒的犛牛:“今晚就給我去客人帳篷前跪著!什麽時候月亮爬過敖包頂,什麽時候起來!”
巴特爾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像被烙鐵燙過的馬印。
他拳頭攥得咯咯作響,指節泛白,卻終究沒敢再頂撞。
“阿爸!”他喉嚨裏滾出一聲低吼,像受傷的狼崽最後的倔強。
要他向那個風一吹就倒的漢人下跪?巴特爾寧可去馴最烈的生個子!
哈丹大手一揮,像驅趕不聽話的羊群:“這事就這麽定了,出去!”
巴特爾梗著脖子,靴底重重碾過門前的幹牛糞,卻在邁出門檻時還是收住了力道,終究沒敢摔簾子。
他寬厚的背影融進暮色裏,像頭被狼群拋棄的獨狼。
“其其格,”哈丹轉向女兒時聲音軟了幾分,卻依然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那個漢人作家,他隻是個遠方的來客,往後就當他是天邊的流雲。”
說話的同時,他上前掀起氈簾指著外麵,“你看草原上來來往往的客人,哪個不是停駐片刻就隨風散了?就像這風裏的沙粒,吹過了就再也尋不著蹤影。”
其其格聽後眼神閃爍,手指絞緊了袍襟上的彩線。
隨後,她垂下了頭,額前的碎發遮住了泛紅的眼眶。
緊接著,其其格有氣無力地說道:“阿爸,我……我以後就安心放羊,再也不拍東西了……”
話音未落,她突然轉身衝了出去,袍角翻飛間,一滴淚珠砸在門檻的銅釘上,濺起細小的塵埃。
哈丹望著女兒的背影,沉重地搖了搖頭。
“長生天啊……”哈丹低聲歎息,聲音消散在漸起的晚風中。
草原的規矩就像千年不變的牧道,再倔強的小馬駒,終究要學著跟隨頭馬的蹄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