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草原的魂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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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處,一個牧羊人正趕著羊群歸來,悠揚的牧歌隨風飄來。
    “哎江!真正的草原嘛……”阿不都拍了拍方向盤,維吾爾腔調裏帶著善意的調侃,說著他指了指窗外趕著羊群的老牧人,“得像這些阿康們一樣,喝過賽裏木湖的冰水,挨過天山的風雪,才能嚐出草原的滋味咧!”
    說著,阿不都把車緩緩停了下來,目光投向遠方連綿的天山:“阿達西,現在的年輕人哪知道真正的放牧是啥樣?”
    他搖了搖頭,聲音裏帶著滄桑,“我阿塔那會兒,趕著羊群轉場,得蹚過賽裏木湖刺骨的冰水,翻過科古爾琴的碎石坡,哪像現在還有汽車拉運?”
    “那時候全憑兩條腿,跟著頭羊走。夜裏得輪流守夜,還得防著狼群偷襲。”阿不都指向窗外一片草場,“看見那片芨芨草叢沒?五八年大雪災,我爺爺那輩人把最後的口糧都喂了羊,自己啃雪水泡硬的奶疙瘩熬過來的。”
    把目光從遠方收了回來,他把目光放在了祁明遠身上,笑著說道:“那會兒最怕春天‘鬧草荒’,草場返青晚,羊餓得直啃帳篷。牧民們就得像候鳥一樣,趕在暴風雪前找到新牧場。
    如今湖區禁牧後,轉場隻能在緩衝區轉悠,路程連從前三分之一都不到。現在牧民誰還靠放牧過活?家家戶戶都搞旅遊,我家的駱駝,現在專門在博樂那達慕會場接客,比放牧掙得多三倍不止。”
    說著他從兜裏掏出智能手機晃了晃,他笑著搖頭:“現在這些小巴郎放牧,人手一個充電寶。要擱我阿塔那年代,連個手電筒都得各家各戶輪流用,更別說啥無人機巡牧了,那簡直是阿凡提的故事!”
    阿不都越說越起勁,維吾爾腔調在車廂裏回蕩:“阿達西,現在的草原和從前不一樣啦!你們眼裏的草原,就像被馴服的野馬,看著漂亮,卻少了那股子烈性。你們眼裏拍到的風景再美,沒有聞過羊糞煙的味道,沒聽過餓狼夜嚎,那草原就是個繡花枕頭!”
    祁明遠沒有插話,而是認真的聽著阿不都的講述。
    他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湊近:“知道為啥老牧民說現在的草原沒靈魂嗎?因為以後再也沒人記得怎麽用星星辨別方向了。”
    阿不都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像一匹疲憊的老馬在暮色中緩緩停下腳步。
    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方向盤上的裂痕,目光投向遠方的草原,整個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氣神一般。
    祁明遠沉默地聽著,阿不都的講述在他腦海中勾勒出一幅幅生動的畫麵:
    風雪中跋涉的牧人,餓得啃食帳篷的羊群,黑夜裏警惕狼群的篝火……
    這些場景與眼前車窗外掠過的現代化牧場形成鮮明對比。
    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新一代牧民更青睞定點養殖與科學飼喂相結合的模式,而政府興建的牧民新村也讓牧民有了冬季居所不再漂泊,牲畜的季節性轉場也變得更加高效。
    他望著遠處整齊的牧民定居點,突然明白了哈丹大叔話中的深意。
    這片草原依舊遼闊,但卻像被馴服的野馬,雖然毛色光亮,卻再難見到它在暴風雪中昂首長嘶的傲骨。
    現代牧場的圍欄將草場分割得井然有序,卻也在無形中切斷了遊牧文明延續千年的血脈。
    GPS定位取代了觀星辨向的智慧,無人機放牧的嗡鳴蓋過了牧羊犬的吠叫,科學飼喂的配方表裏再難嚐出帶著晨露的草香。
    就像阿不都說的,現在的草原依然美麗,卻像熬過三道的奶茶,淡了那股子直衝鼻息的淳厚。
    祁明遠望著車窗外漸漸遠去的牧群,心底突然明悟。
    那些固執的老牧民們,或許並非抗拒新鮮事物,他們是在用自己笨拙的方式,為即將消逝的遊牧文明,豎起最後一道擋風的氈牆。
    阿不都突然轉過頭,粗糙的大手重重拍了拍祁明遠的肩膀:“哎江,我的作家朋友!你筆下的草一定要帶著羊糞煙的味道,要有餓狼嚎叫的回聲,要像老阿塔的馬頭琴聲一樣,讓讀到的人聽見長生天的低語。”
    發動機轟然作響,他最後的話語混著柴油味飄進風裏:“一定別讓我們草原的故事,變成博物館玻璃櫃裏的標本啊!”
    “我盡力!”祁明遠鄭重地點了點頭。
    車窗外的草原在暮色中延展,他卻感到一陣恍惚。
    來博州之前,他認知裏的草原不過是明信片上的風景,湛藍的天空,無邊的草場,成群的牛羊。
    但現在,即便雙腳就踏在這片土地上,祁明遠卻覺得眼前的草原非常的陌生。
    就像是手捧著一本厚重的古書,裏麵的每個字他都認識,但卻始終讀不懂字裏行間那種流淌的意境一樣。
    “或許,我真的應該像哈丹大叔那樣,讓靴底沾滿羊糞和草屑,讓掌心磨出套馬繩的繭子,真的走進草原吧!”晚上,祁明遠躺在床上,腦子裏還在回想著哈丹大叔餓話。
    同理,阿不都的話也影響了他的想法。
    也是第一次,清晰地認知到,文字也該有血脈,就像老牧民能嚐出不同季節牧草的滋味,真正的書寫者必須讓每個字都浸透土地的呼吸。
    這個念頭讓他輾轉反側,木床發出吱呀的聲響。
    其其格坐在草垛上,夜風吹亂了她的頭發,滿天星光下,她望著天空發呆。
    “我……真的不懂草原嗎?”她輕聲自問,聲音被夜風吹散。
    這個在羊糞煙裏長大的姑娘,第一次對自己的根產生了懷疑。
    阿爸的話像一根倒刺,紮在她以為堅不可摧的草原血脈裏。
    手指無意識地揪著草莖,她想起阿爸說這話時閃爍的眼神,那分明是在隱瞞什麽。
    想到這裏,其其格心裏更難受了。
    都是因為自己,祁明遠才被阿爸那樣刁難。
    那個從遠方來的作家明明一片好心,卻因為她的事,在草原上受了這麽多委屈。
    夜風吹得眼睛發酸,她抬手揉了揉。
    遠處蒙古包裏透出的燈光忽明忽暗,就像她此刻愧疚不安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