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草原未盡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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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祁明遠掀開烏雲家氈房的門簾時,哈丹大叔正盤腿坐在氈墊上,就像是在特意等待他一樣。
“來了,老人抬眼時眼角漾開細密的紋路,“坐。”
他示意祁明遠坐下,桌上那碗奶茶正蒸騰著熱氣,像是算準了客人抵達的時刻一般,早就在這裏放著了。
祁明遠看了眼,怔在原地:“您早知道我會來?”
“草原上的風總會把消息提前送來。”哈丹大叔的目光緩緩掠過年輕人肩頭,像在審視一匹即將遠行的駿馬,“從你踏進查幹陶勒蓋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們終會有這場對話。”
銀煙鍋在碗沿輕輕磕了磕,發出清脆的鳴響。
“我就問你,你覺得我們其其格怎麽樣?”沒等祁明遠開口,哈丹大叔便直直望向他。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哈丹大叔的目光沉沉壓在祁明遠臉上,像要把他整個人看穿似的。
祁明遠沒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著,隨後低頭看了看掛在背包的荷包,那是其其格親手繡的,裏麵是一朵幹的“金蓮花”,當地人叫它“阿坦其其格”。
他覺得其其格怎麽樣?自然是好的。
她眼睛裏總漾著光,像是把賽裏木湖最清亮的水波盛了進去。
她笑起來的時候,又像是草原上最早的那道朝陽,渾身上下都是蓬蓬勃勃的希望。
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其格本人,不就是一朵迎著風生長的、“阿坦其其格”那樣的花嗎?
可他同時也知道,哈丹大叔想聽的,絕不是這些。
“哈丹大叔,”他抬起眼,聲音平靜,“三天後,我就要回湖北了。”
話在嘴邊轉了個彎,終究還是繞開了那個最直白的問題。
正午的陽光透過氈房的天窗傾瀉而下,在老人煙鍋中跳躍成一點星火。
哈丹大叔臉上不見絲毫訝異,隻是眯著眼緩緩問:“那麽……你找到真正的草原了麽?”
祁明遠望向氈房外,烈日下的草原蒸騰著熱浪,遠方的賽裏木湖藍得耀眼。
他沉默片刻,低聲道:“像是握住了風,攤開手,卻不知到底抓住了什麽。”
他的話音落在明晃晃的日光裏,清晰卻依然難以捉摸。
兩人之間,奶茶的熱氣在光柱中嫋嫋升起,像隔著一片顫動的大地。
有些答案,本就無需在這樣明亮的時刻說得太過分明。
“你是個好孩子。”沉默在兩人之間流淌了片刻,哈丹大叔再次開口,聲音像被正午的風吹過的草葉,低沉而和緩,“草原會等著真正能看見它的人。我等著你寫的那一天。”
“您放心,”祁明遠應道,聲音不高,卻像落在實處的腳步,“不會讓您白等。我不會讓它隻停留在風裏。”
氈房內,祁明遠正要開口,手機鈴聲突然劃破寧靜。
他歉然地看向哈丹大叔:“不好意思,哈丹大叔,我得接個電話。”
當看到屏幕上“母親”的來電顯示時,他的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電話接通的瞬間,那頭便傳來母親帶著哭腔的急促聲音:“遠遠,快回來……你爸突發心梗,進ICU了……”
這句話如同猝不及防的套馬索,將他整個人勒得喘不過氣。
“我馬上回來!”他掛斷電話時,手指都在微微發顫。
“抱歉,哈丹大叔,我有急事必須立刻趕回湖北。”他的聲音裏帶著焦急。
老人敏銳地察覺到他神色的劇變,隻是沉穩地點頭:“快去吧,路上當心。”
祁明遠匆匆行禮後便上馬離去,回到巴圖家取了證件,他甚至來不及解釋,便登上了前往博樂的班車。
車輪滾動時,他才想起掏出手機。
給林玘、黃璿還有巴圖發去了消息:“有急事,我需要立刻回湖北。”
而發給其其的消息,祁明遠猶豫不決了好一會兒,最終隻發送了一句話:你一定能記錄下真正的草原,我相信。”
手機屏幕暗下去的瞬間,窗外掠過成群的牛羊、無邊的草場和騎馬牧人的剪影。
望著窗外不斷退後的草原,祁明遠忽然感到一陣洶湧的傷感襲來。
那情緒沉重而複雜,如同兩條韁繩死死絞纏在他的心間。
一頭拴在襄陽醫院病床上情況未明的父親身上,另一頭,卻係在查幹陶勒蓋的星空之下、那些他還沒實現的諾言裏。
對父親生命的恐慌幾乎吞噬了他,而即將離開草原的遺憾,更像一道剛剛裂開的傷口,在這慌亂之中兀自滲著新鮮的痛楚。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人生最艱難的,從來不是決定留下還是離去,而是當故鄉與遠方同時在呼喚你,你卻清楚聽見自己的心正被撕成兩半。
正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在桌麵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
黃璿望著窗外空蕩蕩的草場,睫毛在強光下微微顫動:“就這麽……走了?連聲再見都不說?”
林玘的藥勺碰在碗沿發出清脆聲響,他眯眼看向窗外灼眼的烈日:“鷹要離巢時,從來不會提前預告。
“可他還會回來嗎?”黃璿望著窗外,輕得像蒲公英的飄絮。
林玘起身走到窗邊,將手輕輕按在玻璃上,望向窗外。
“被春雨澆灌過的種子,就算被風吹到遠方,也會記得破土的方向。”他的白大褂在陽光下泛著耀眼的光,宛若草原上永不消融的積雪。
“他突然離開,一定是發生了什麽特別要緊的事。否則,他不會這樣不告而別。”林玘轉過頭,向黃璿輕聲解釋道。
“我知道……我隻是覺得,這一切太突然了。明明都說好了的,可結果……”黃璿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帶著掩不住的失落。
她們之前和村裏商量過,村裏原本打算邀請祁明遠擔任“榮譽村長”。
她還沒來得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他卻已經一聲不吭地離開了。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風雨過後,一定會有彩虹。”林玘輕聲說道,目光仍停留在遠方。
烈日下的草場蒸騰起陣陣熱浪,遠處有牧人正為馬群潑水降溫,飛濺的水珠折射出細碎的虹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