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9章 今天的敲打軍軍必須夠重,夠疼,自己絕對不能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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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頭被軍軍踢罐頭瓶的動靜嚇了一跳,探出頭來。
    他先是眯著眼,快速打量了一下門口這四個半大孩子,衣著氣質迥異,但有一個共同點:不好惹。
    尤其是那個叼著煙、眼神漫不經心的高個少年和那個一臉嫌棄、仿佛多待一秒都會髒了他的小爺,還有那一個穿著軍裝的小孩子,一看就知道家大人是大軍官,他們那種骨子裏的疏離感和隱隱的壓迫感,是裝不出來的。
    他心裏立刻拉響了警報:這不是普通來找便宜貨的街溜子,這是真有大來頭的小祖宗,惹不得,要趕緊送走。
    他臉上堆起試探圓滑的笑容:“哎呦,幾位小同誌,這是要買啥?”
    軍軍更來勁了,又踢了一腳鐵罐子:“耳朵聾啦?小爺說要耐燒的好柴火!趕緊的!”
    老頭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點頭:“有有有!小同誌別急,我這就給您找去!”
    他轉身時,眼神裏閃過一絲精明和了然,這是群少爺羔子。要耐燒的書本,估計是今年大雪,煤炭沒有準時送到,來這裏買來燒,正好有一批書,適合他們。
    他搬出那些厚書和雕版時,介紹的語氣也變了:“您幾位瞅瞅,這些可是最好燒的!老木頭,硬實,燒起來火穩,還有股子特別的木頭香!這些書,紙厚,壓秤,耐燒,比那報紙強百倍!都是各單位處理下來的廢品,不過燒火肯定沒問題!”
    賀瑾嫌棄說:“還有沒有,有就一起拿來,我們一起買了。”
    老頭趕忙道:“有!有!庫房旮旯還有幾個木箱子,死沉!裏麵也都是這種厚紙板子,還有更硬的殼子!就是……就是太沉了,不好搬……”
    軍軍立刻嚷道:“廢什麽話!我的人有的是力氣!”
    他指了指王小小:“快去搬出來!一起算錢!”
    老頭和王小小,兩人費勁地從後麵抬出兩個不大的舊木箱。
    箱子沒鎖,用破鐵絲擰著。打開一看,裏麵果然整齊碼放著更多線裝古籍,品相似乎比包袱裏的還好些,還有一些卷軸和硬殼畫冊。
    當丁旭表現出不耐煩,問價時,老頭沒有立刻報低價,打算按照2倍價格
    他眼珠子轉了轉:“這些……您看九塊五毛錢成不?主要是這木頭板子重,這些厚紙也壓秤……”
    隻見軍軍小手一揮,臉上滿是不屑與怒氣:“老頭兒!你瞧不起誰呢?!九塊五?你當小爺我是來跟你討價還價要飯的?啊?!”
    他猛地轉過身,對王小小,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嗬斥,把遷怒和顯擺演繹得淋漓盡致:“你!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木頭似的杵在那兒幹嘛?!沒聽見嗎?趕緊給錢!”
    他小手叉腰,頭昂得高高的,用全場都能聽到的聲音命令道:“給十塊多餘的賞他了!磨磨唧唧,耽誤小爺工夫!”
    軍軍心裏哈哈哈大笑,好爽呀!
    王小小也是愣了一瞬,這小霸王演過頭了,還帶臨場發揮加價的!
    但她反應極快,臉上立刻堆起順從:“是是是,我這就付,這就付!”
    王小小從口袋拿出十元錢,塞子老頭手中。
    “快點搬”
    當王小小硬把錢塞給他,並催促搬東西時,老頭立刻點頭哈腰:“是是是!謝謝小同誌!您真是大氣!我這就搬,這就搬!”心裏暗罵一群敗家子,不就是有個好爹嗎?
    王小小把兩個大木箱放進邊鬥上,剩下的老頭全搬到車上。
    東西裝好,王小小像真正的跟班一樣,等三位少爺都坐穩了,她才跳上駕駛。
    軍軍臨走,衝著老頭,扔下最後一句:“以後有啥厚實耐燒的好‘柴火’,給小爺我留著!聽見沒?少不了你的賞!”
    “聽見了!一定給您留著!小爺您慢走!”
    八嘎車突突著駛遠,消失在廢品站前的雪路盡頭。
    車上,安靜了幾秒。
    軍軍長出一口氣,拍了拍小胸脯,剛才那副囂張氣瞬間沒了,眨巴著眼睛看向王小小,有點不確定地問:“姑姑,我剛才是不是演得太過了?多給了五毛呢……但是我在演戲,太投入了。”
    王小小沒有說話,她在想事情,軍軍心裏那頭叫‘特權’的小獸,好像也被喂了一口。
    該怎麽辦?軍軍是下一代的領導者,他的能力和腦子以及身份的加持,萬一在她手中變壞,她怎麽對得起大伯!!
    穿越前,她在後世網絡上見過太多案例。
    一些出身優越的年輕人,最初或許也隻是無意識的跋扈,享受著特權帶來的便利和恭維。
    那種“高人一等”的感覺像溫水,慢慢煮著,等他們察覺時,骨子裏已經浸透了傲慢而不自知。
    最終要麽栽大跟頭,要麽變成真正令人厭惡的“特權階層”,把欺負弱者當成理所當然。
    軍軍剛才眼睛裏那一閃而過的興奮和得意,她太熟悉了。
    那不是孩童惡作劇得逞的淘氣,那是權力初次施展時帶來的、混合著掌控感和優越感的戰栗。
    這種戰栗,比任何糖衣炮彈都更具成癮性。
    他才八歲
    這個認知讓王小小心底發寒。
    八歲的孩子,已經能如此敏銳地捕捉並享受這種“力量”了嗎?
    是環境影響,還是血脈裏帶著某種容易被點燃的東西?
    王家……
    似乎確實盛產某種極致的性格。
    正義到不近人情的王漫,
    熱血到有點傻氣的王敏,
    小氣到非常極致的王煤。
    寧可餓死,居然社恐的王雅。
    死了男人就不肯再嫁的王美。
    現在軍軍身上又顯露出對“權力姿態”近乎本能的模仿和享受……
    如果她不在軍軍身邊,如果任由他在大伯的庇護下長大,他會變成什麽樣?
    這個假設讓王小小握車把的手關節微微泛白。
    她幾乎能想象出那個畫麵:一個穿著將校呢、眼高於頂的少年,用不耐煩的口氣對服務員、對同學、對一切他認為“不如自己”的人呼來喝去。
    他覺得理所當然,因為周圍所有人都告訴他,這是你的身份該有的待遇。
    不。絕不能讓他變成那樣。
    今天的敲打必須夠重,夠疼,自己絕對不能心軟。
    要讓他記住這種“爽”之後隨之而來的羞愧和不安。
    要讓他把特權快感和錯誤警報在心裏掛上鉤。
    但她也不能一棍子把他打蔫了,嚴厲一點後,等下去軍人服務站給他買糖果吃。
    這孩子本質不壞,甚至很有靈性,聰明、吃苦耐勞、懂事、乖巧、孝順,同樣的懂得犧牲精神。
    他隻是……太容易被他所在環境的主流規則同化。
    在大伯那裏,規則是“你有特權”;在她這裏,規則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他正在這兩套規則間搖擺,而今天,他差點被前者拽過去。
    得把他拉回來,用他能理解的方式。
    王小小淡淡說:“特權是什麽?就是我們剛剛那樣!”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子一樣,在寒冷的車廂裏刺穿了軍軍那點殘留的興奮和不確定。
    軍軍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丁旭也收起了剛才那點玩味的表情,目光變得認真。
    連賀瑾都停止了在心裏電子影子網絡的複盤,轉過頭來。
    “黨不是這麽教我們的。”王小小聲音清晰而平穩,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重量,“陸軍在打鬼子的時候,拿命護著百姓,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淮海戰役,老百姓推著小車把糧食送到前線,因為知道這是咱們自己的隊伍。”
    “什麽是‘咱們自己的隊伍’?就是老百姓覺得,這隊伍裏的人,跟他們是一樣的人,是為了保護他們才拿起槍的。他們信你,才把最後的糧食給你,才敢把自家的門對你敞開。”
    王小小的語氣依舊平淡,但每一個字都敲在軍軍心上,“可你剛才那是什麽?你真的是在演戲嗎?有沒有覺得很爽,回答我!”
    軍軍低下頭:“有。”
    王小小轉頭嚴厲看著他:“火車上,我們遇到戰友犧牲的親屬,我們把錢給他們,這是幫助。而剛剛你多給的五毛錢,不是可憐他,不是大方,是賞賜,是施舍,是告訴他:你看,我多有錢,我多不在乎,你在我眼裏,就跟這五毛錢一樣,是隨手可以打發的東西。”
    王小小的話像刀子一樣鋒利:“這不是陸軍的精神。這是舊社會軍閥、地主老財家少爺的做派。你覺得爽?那是因為你站在了施舍和壓迫的那一邊,你感覺到了力量。但這力量不是你的,是你爺爺的軍裝、是你爺爺的職位給你的。離了這些,你軍軍是誰?那個老頭憑什麽怕你?憑什麽對你點頭哈腰?”
    一片寂靜,隻有引擎的突突聲和風雪刮過車棚的聲音。
    軍軍的臉漲得通紅,眼圈也開始發紅。
    他來到這裏後,他從來沒被姑姑用這麽重的話說過,這些話像剝洋蔥一樣,把他剛才那點演戲成功的得意和有點過火的不安,一層層剝開,露出裏麵讓他羞愧又害怕的本質。
    軍軍的聲音帶著哭腔,但努力忍著:“我……我沒有想壓迫他……我就是……就是想演得像一點……而且,而且我們是為了救書啊!那些書……”
    王小小打斷他,語氣緩和了一些,但依舊嚴肅,“救書沒錯,但方法錯了。或者說,心態錯了。我們可以扮成不懂行的敗家子去買‘柴火’,這是策略。但我們在心裏,不能真的把自己當成可以隨意踐踏別人尊嚴的‘少爺’。”
    她看了一眼丁旭和賀瑾:“旭哥剛才的冷漠,小瑾的嫌棄,都是演的,是殼。但心裏得清楚,那個老頭,和所有像他一樣的人,是我們用命保護的人民的一部分。他們不是可以隨便嗬斥、隨意賞賜的對象。”
    “我們今天用這種方法拿到了書,是因為情況特殊,時間緊迫。但這不意味著這就是對的,更不意味著我們可以習慣這種方式,甚至享受這種方式。”
    王小小的目光再次落到軍軍臉上,“軍軍,你覺得剛才很‘爽’。這就是特權思想最危險的地方,它會讓你不知不覺地愛上那種高人一等的感覺。今天是對一個賣廢品的老頭,明天呢?對同學?對戰友?對將來你可能遇到的普通人?”
    王小小的聲音堅定說:“我們穿上軍裝,或者作為軍人的後代,不是為了讓我們自己變成欺負別人的人。陸軍是有特權的,是衝鋒在前、犧牲在前的特權,是保護人民的特權,不是作威作福的特權。”
    車裏沉默了很久,隻有風雪聲和引擎聲。
    軍軍低著頭,小肩膀一抽一抽的,拚命忍著不哭出聲,但眼淚還是大顆大顆地砸在厚厚的棉褲上,洇開深色的圓點。
    他覺得委屈,又覺得姑姑說得對,心裏亂糟糟的,像被揉皺了的紙。
    王小小心裏也不好受,這小崽崽的身份注定了他不犯大錯,就沒有會說他,也注定了必須要注意他的特權思想。
    忽然車子停了,一隻戴著皮手套的手伸了過來,王小小把軍軍抱在懷中。
    她伸手給他嘴裏塞了一顆大白兔奶糖。
    王小小聽著他吸鼻子的聲音,語氣還是平平的,“哭什麽?知道錯了,改了就行。你比很多真正長歪了的強多了,不過是心飄了一下。”
    她頓了頓,好像在組織語言:“我第一次見你,你搶我的車,那才是真混賬。現在呢?家裏的火柴磚你做的,家裏的蔬菜你采摘,你能去挖野菜給你娘寄去,能想著給你親姑送吃的,不怕苦不怕累。”
    “剛才隻是心飄了。飄了,拽回來就是。怕的是飄了還不自知,或者不想下來。”
    她又遞過來一個軍用水壺:“喝口水,別噎著。”
    王小小的聲音在風雪中顯得很清晰:“你爺爺是軍長,這是事實。這身份,能帶來便利,也能招來禍患。關鍵看你怎麽用。用它來欺負人、顯擺,那是給這身軍裝抹黑,是敗家子。用它來學本事、擔責任、做點真正有用的事,那才不愧對這身份。”
    王小小的語氣裏甚至帶了一絲罕見的、近乎自嘲的理解:“你剛才覺得‘爽’,我能理解。是人,都有虛榮心,都想被人捧著。但你得知道,那‘爽’是假的,是毒的。今天你‘爽’完了,能意識到不對,能問我‘是不是太過了’,這就說明你心裏那杆秤沒歪,根子還是正的。”
    軍軍的眼淚漸漸止住了,心裏那股又堵又慌的感覺,也隨著姑姑平緩的話語和奶香慢慢化開。
    他聽懂了。
    姑姑不是在罵他,是在教他,在把他從一條危險的、滑溜的坡道上拉回來。
    軍軍帶著濃重的鼻音,小聲問:“那以後,再遇到這種事,該怎麽辦?”
    王小小言簡意賅:“腦子清醒,心裏有數。該演的時候演,但要知道自己是在演。做完事,回頭想想,有沒有傷著不該傷的人,有沒有違背咱們做事兒的本心。就像你漫叔分析數據,事後也得複盤。”
    王小小把軍軍放到丁旭身上。
    她邊開車邊說:“今天這事,總體幹得漂亮。書拿到了,風險控製住了。你臨場發揮加價,雖然思路清奇,但也算符合紈絝人設,沒露餡。就是這‘爽’的苗頭,得掐了。”
    說完,她又補充了一句,聲音幾乎被風雪蓋過,但軍軍聽清了:“……比我強。我第一次摸槍,打中靶子的時候,也飄了好幾天,覺得自己不得了了。是六伯把我踹下去的。”
    軍軍驚訝地睜大眼睛,看向姑姑。
    王小小卻已經恢複了那副萬年不變的麵癱臉,專注地看著前路,仿佛剛才那句話不是她說的。
    但軍軍心裏忽然就鬆快了。原來姑姑也不是生來就這麽厲害,這麽穩。她也飄過,也被教訓過。
    他用力嚼了嚼嘴裏剩下的奶糖,聲音還有點啞,但清晰地說:“姑姑,我懂了。以後我心裏會繃根弦。”
    “嗯。”王小小應了一聲,沒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