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裏有敬畏,腳下才有根;身上有規矩,手裏的事才辦得長久

字數:6619   加入書籤

A+A-


    半晌,老丁把煙按滅,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他的語氣依舊嚴肅,沉重的托付,“記住你今天說的話。敬畏兩個字,不是寫在紙上的,是刻在骨頭裏的。你要帶人,就得把他們的命,看得比天還大,比你自己那點聰明算計和任務成果,全都大!”
    老丁看著王小小那雙清亮的眼睛,聽著她字字清晰、直指核心的保證,心裏最後那點硬撐著想要繼續教訓她的勁兒,就像陽光下的冰碴子,悄無聲息地化了。
    但他臉上還是那副板正的、嚴肅的、帶著餘威的神情。他是首長,是丁爸,架子不能全垮。
    “哼。”他從鼻子裏發出一聲聽不出喜怒的哼聲,又看了王小小一眼,目光在她明顯吃飽喝足、恢複了點精神氣的小臉上停留了一瞬。
    他什麽也沒說。
    沒有宣布禁閉結束,沒有說原諒,甚至沒再提“錯”字。
    他隻是轉過身,背著手,邁步就朝門外走去。腳步不疾不徐,仿佛隻是來視察了一圈。
    走到門口,他停住了,卻沒回頭,隻有低沉的聲音傳過來,帶著點沒好氣的味道:
    “還杵在那兒幹什麽?”
    王小小愣了一下,看著老丁那挺直卻莫名顯得有些“傲嬌”的背影,眨了眨眼。
    老丁微微側過一點頭,眉頭似乎又皺了起來,但眼角細微的紋路卻鬆了些,“等著我八抬大轎請你啊?趕緊的,跟上!一身兔毛血腥氣,回去給我收拾幹淨!像什麽樣子!”
    王小小瞬間反應過來,心頭那點殘餘的忐忑和沉重全飛了,嘴角差點沒壓住要往上翹。
    她利落地從床上跳下來,因為吃飽了甚至覺得有點勁頭過剩。
    “是!爹!”她聲音響亮地應道,快步跟了上去,像個終於被家長從老師辦公室領回家的小學生。
    門口的警衛員顯然也有些懵,看著老丁出來,又看著王小小跟著出來,一時不知道是該攔還是該敬禮。
    老丁目不斜視,隻丟下一句:“解除看管。”便徑直往前走。
    王小小乖乖跟在老丁身後半步的距離,看著前方那個背著手、走得虎虎生風的背影。
    午後的陽光照下來,拉長了兩個影子,一前一後,一挺直一跟隨。
    寒風還在吹,但陽光好歹有了一點暖意。
    走了一會兒,眼看快到他們西北角落,老丁忽然又開口,聲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專門說給身後的小尾巴聽:
    “回去先睡覺。睡足了,腦子才清楚。”
    “叫王煤把那堆兔皮處理幹淨,別糟蹋東西。”
    他頓了頓,終於側過頭,瞥了王小小一眼,那眼神裏的警告貨真價實,“再有下次,我就真把你扔炊事班喂豬去,吃多少幹多少,看你還敢不敢拿自己當牲口使。”
    王小小縮了縮脖子,這回是真的乖巧點頭:“不敢了,爹。”
    老丁似乎又哼了一聲,但沒再說話。
    走到小院門口,他腳步沒停,隻揮了揮手,意思是“趕緊滾進去”。
    王小小回到屋裏,看見賀建民。
    “爹,他們呢?”
    賀建民皮笑肉不笑說:“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學開汽車開汽車,我全部趕走了,免得我打你給他們看到不好。”
    王小小:“……”
    他開口,聲音不高,沒什麽火氣,卻像冰冷的解剖刀,“從頭到尾,一樁一件,給老子捋清楚。”
    王小小站在他麵前,像個小兵麵對教官。
    她吸了吸鼻子,開始複述。
    從陳國棟給的手令,到她的區域選擇,人員分工,熱量計算,時間切割……她盡力說得客觀、詳細,不帶委屈,也不帶自辯。
    賀建民一直聽著,煙快燒到手指了才彈一下灰。他的表情在煙霧後模糊不清,隻有偶爾閃爍的眼神,銳利如鷹。
    等她說完,賀建民把煙蒂扔在地上,用厚重的棉鞋底碾滅。
    “行,計劃聽著是那麽回事,比不少參謀強。”他第一句話居然像句誇獎,但緊接著話鋒就轉了,“可你算漏了三樣。”
    王小小抬起頭。
    “第一,你算準了兔子,算準了天,算準了你們的胃和皮,可你算漏了‘人心’。老丁是什麽人?他看著你們幾個小崽子,就像看著當年他手底下那些兵蛋子。你帶著人在冰天雪地裏撲騰一天一夜,在他眼裏,那不是打獵,那是衝鋒號吹響了人沒回來!你光琢磨怎麽不凍死,可你琢磨過他怎麽‘怕’死嗎?”
    王小小嘴唇動了動,沒出聲。這正是她檢討裏寫過的。
    賀建民伸出第二根手指,“你算準了‘一天’的機會,可你算漏了‘退路’。陳政委給你手令,是讓你酌情去幹,不是讓你把全副家當都押上去賭這一把!你要是當時隻下一百個套,打幾十隻兔子,老老實實回來,誰會說個不字?你非要把效率拉到頂,把自己和所有人都逼到極限,這叫貪。戰場上,貪功冒進,死得最快。”
    王小小垂下了眼。這一點,她沒想得這麽透。
    “第三條,”他終於開口,聲音比剛才更沉,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的冰冷,“你算準了分配,算準了交上去能堵住大多數人的嘴。可你算漏了一樣東西——‘名’。”
    王小小疑惑地抬起頭。
    “名”?
    “對,名聲,名頭,名氣。”賀建民盯著她,“六百隻兔子,一天一夜,零下三十度,你們六個人,你知道這在別人嘴裏,會傳成什麽樣嗎?”
    他不等王小小回答,自顧自說下去:“會傳成‘王德勝的閨女,帶著一群半大孩子,把後山的兔子都快掃光了!’”
    “會傳成‘了不得啊,比偵察連效率還高!’”
    “會傳成‘聽說用的都是歪門邪道的法子,不然哪能那麽快?’”
    賀建民每說一句,王小小的臉色就白一分。
    “你覺得自己分出去八成,很懂事了?是,肉是分出去了,可這‘能幹’的名聲,這‘邪乎’的傳聞,你分得出去嗎?它們會像標簽一樣,死死貼在你身上!”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現在還是個學員,就這麽‘秀’。你讓那些在山上蹲半個月也打不到幾隻兔子的老獵戶、那些常規訓練的偵察兵、甚至後勤部門自己組織的滅兔隊,臉往哪兒擱?”
    “老丁和陳國棟護著你,是因為他們知道你底細,把你當自家崽子。可外麵那些不知道的人呢?他們會覺得你是個‘異類’,是個‘不守常規的刺頭’。今天你能‘異類’地打兔子,明天你是不是就能‘異類’地幹別的?上麵用人,既要看能力,更要看‘穩不穩當’。一個名聲太‘跳’、太‘奇’的人,關鍵時刻,領導敢把重擔子交給你嗎?他得琢磨,你這人是不是隻圖自己痛快,不顧大局影響!”
    王小小如遭雷擊,呆立當場。她滿心想著計算、分配、收獲和認錯,卻從未想過,“幹得太好”本身,竟然也會成為一種風險。
    賀建民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真正的退路,不是事後的分配,而是做事之初,就給自己披上一層‘平庸’的偽裝,但是又要給領導看上你的才華。如果能打六百隻,你隻報三百隻;如果一天能做完,你分成兩天慢慢做。把功勞分出去是聰明,把‘天才’的名聲也分出去,就留下精銳的名聲,才是智慧。”
    賀建民站起身,在屋簷下踱了兩步,從牆角雜物堆裏,拎出一木板。
    王小小看著那木板,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但沒躲。
    “轉過去。”賀建民的聲音沒什麽波瀾。
    王小小咬了咬嘴唇,默默轉過身,麵對著冰冷的牆壁。
    “剛才說的三條,記牢了沒有?”賀建民問。
    “記牢了。”王小小的聲音有點悶。
    賀建民聲音冰冷地問:“哪三條?”
    “一算人心,二留餘地,三不能是天才,留下精銳的名。”
    “還有呢?”
    “不貪。”
    “還有呢?”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嗯。”賀建民從鼻子裏應了一聲,卻沒有立刻動手。
    王小小背對著他,感受著身後的沉默,心裏那點剛挨完老丁訓。
    她又被爹剖析得無地自容的委屈,混合著對自己周密計劃依舊存有的一絲不甘,終於讓她忍不住開口。
    她聲音不大,卻帶著鄂倫春獵人特有的那種對山林的篤定:“爹,您說的我都認。人心我漏算了,退路我想窄了,名聲我更沒顧上。可山裏的活兒,我真沒胡來。”
    她吸了口氣,語速平穩下來,像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
    “我們是鄂倫春族,別的本事不敢說,看雲看風看山氣,預判接下來兩天的天氣,是刻在骨頭裏的。那天一直到後半夜,天象都穩得很,根本不可能有暴風雪。我在後山有好多個庇護所,那裏柴火一燒,庇護所的溫度可以達到18度,真要變天,我會帶他們去我的庇護所。”
    “再說了那臨時保暖屋,不是隨便搭的。選的是‘窩風眼’,後麵是石頭坡,前麵開闊,邪風灌不進去。地爐砌在屋子正當中,煙道順著石坡走,倒灌?不可能。賀瑾和丁旭,一進去我就讓他們把裏麵汗濕的棉軍服脫了,直接裹熊皮、野豬皮,幹爽,透氣,還保暖。柴火?爹,那是老林子,最不缺的就是幹柴,我備的量,燒三天都富裕。”
    她的語氣甚至帶上了一點理所當然,“那是深山!對我們鄂倫春人來說,進了山就跟回了家一樣。誰餓著,也餓不著我們。熱水、熱飯、高熱量糖塊,隻是明麵上的。真到了萬一,我知道哪片灌木後麵有凍漿果,哪棵老樹下藏著鬆鼠的糧倉,哪裏有食物?一天功夫而已,我能讓他們吃上熱乎的。再說,我就沒打算讓小瑾和丁旭待超過一天!見好就收,這道理我懂。”
    她說完,房間裏安靜下來。
    賀建民聽完,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行,看天找食搭窩棚,這套山裏活計,你算出師了,沒丟你們鄂倫春的臉。”
    他話鋒一轉,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可山下的規矩,人心的算計,名聲的輕重,你這門課,還差得遠!前麵那三條,你認不認?”
    王小小低下頭:“……認。”
    “認就得挨!該罰還是得罰!!”
    然後,賀建民拿著木板用力又不會受傷的力度打了小小三下。
    賀建民下手不輕,但也不往死裏打,既讓小小痛,又不會傷到。
    每一下,都對應著他剛才教育王小小的錯誤。
    王小小沒吭聲,隻是放在身側的手攥成了拳頭,又慢慢鬆開,疼是真疼。
    賀建民把木板隨手一扔,走到王小小麵前。
    王小小眼眶有點紅,但不是哭,更像羞愧,她看著賀建民。
    賀建民也看著她,臉上那點“皮笑肉不笑”徹底沒了,隻剩下一種深沉的嚴肅。
    “閨女,爹打你痛不痛?”他問。
    “爹,痛。”王小小老實回答。
    “這是爹第一次打你,爹希望是最後一次打你。”
    賀建民的聲音低沉下來,“老丁讓你記住曆史的重量,那是大道理,得刻在心裏,讓你知道為什麽有些路絕不能走。我這三鞋底子,是讓你記住辦事的規矩,得印在肉上,讓你知道就算能走的路,該怎麽走才不摔跤、不惹眼。心裏有敬畏,腳下才有根;身上有規矩,手裏的事才辦得長久。”
    當王小小眼裏含著疼出來的淚光,卻目光清澈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