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西宮夜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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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一燝臉色僵硬,突然拱手。
“陛下稍等,臣請入廁。”
朱慈炅愕然,輕輕點頭,示意王坤讓人跟著,免得老家夥掉茅坑裏。他的憤怒隻發作了一半,老家夥就屎遁了,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徒。
徐光啟看著氣鼓鼓的朱慈炅,他可沒有劉一燝政治資曆,更不敢像劉一燝一樣在作死邊緣瘋狂試探。
劉一燝可是兩次硬懟皇權的猛人,一次移宮案,一次撤簾案,朱家兩個女人都拿他沒有辦法,其中張太後可至今還是實權太後。
徐光啟一直看不懂劉一燝,也看不懂朱慈炅。劉一燝所謂何求,朱慈炅可是小魔帝,怎麽可能容忍得了劉季晦,可偏偏這人聖眷一直不低。
以徐光啟的政治眼光看來,黃立極不過朱慈炅壓製孫承宗的工具,當孫承宗被發配陝西後,黃立極就失去作用了,遲早要完蛋,結果這黃中五越活越滋潤,還權傾朝野了。
徐光啟一度認為朱慈炅心中的內閣首輔應該是來宗道或者張瑞圖,結果他驚悉張瑞圖全家都被朱慈炅暗中控製,而張瑞圖竟然也刺探宮闈,這對師徒簡直讓人無語。
徐光啟和木工房首輔劉一燝真正共事還是南京之後,說實話,在劉一燝身上他才真正見識了內閣首輔的威風霸氣。
百官折服,就算罵也隻能背著罵,在他眼裏有些魔幻的小皇帝,劉一燝同樣該頂就頂。而且劉一燝做事非常強勢自信,政治能力確實厲害,徐光啟搞不定的事,他都順手就處理了。
最關鍵的事此人任何時候都看起來一片公心,讓人抓不住他的錯處,不說八麵玲瓏,絕對是滑不溜秋。徐光啟實在想不明白他為什麽屢屢不給朱慈炅麵子,有何依仗。
劉一燝屎遁之後,徐光啟隻能獨自麵對了,他說說套話還是問題的。
“陛下深謀遠慮,老臣淺見,萬事還是要緩緩而行。”
朱慈炅知道徐光啟的敷衍,不過他並不覺得徐光啟能力不足。
薊州糧案的確有情報指向徐光啟可能涉案,但後續也沒有查出什麽,朱慈炅就放下了。他深知東廠錦衣衛要辦大案要案的心思,扯上前閣老還不夠,還想扯上現閣老。
當初的情報他早就一笑而過,從沒有放在心上。根本不是徐光啟自己嚇自己的樣子,小皇帝握著他大把柄,自己不聽話就要像張瑞圖一樣拿捏。
相反,朱慈炅至今記得他曾和徐光啟有次暢談,徐光啟的見識讓他深深佩服,朱慈炅覺得自己的確發現了大才。
東方傳統總喜歡把學問和政治劃上等號,朱慈炅也不能免俗,但政治和學問他根本就不是一回事,甚至做學問的混跡官場大多是傻逼。
朱慈炅歎息了一下。
“徐先生,你知道鐵線蟲嗎?”
徐光啟有些愕然,搖了搖頭。
朱慈炅癟癟嘴。
“是種寄生蟲,主要寄生的螳螂身上。有鐵線蟲寄生的螳螂腹部會比較大,看起來更威風。鐵線蟲成熟後會故意給螳螂製造口渴的感覺,引誘螳螂到水裏去,然後鐵線蟲會從螳螂的大肚子裏出來,繁衍後代,而螳螂會溺水而死。”
徐光啟出神的望著朱慈炅,不知道他講這個小故事意指何事。
朱慈炅沒有看他,他望著的是古老宮殿大梁上的回紋,一圈一圈的紅藍相映,一起糾纏到牆角盡頭。
“其實螳螂不溺水也會死,因為他的內髒已經被鐵線蟲啃食幹淨了,隻剩下光鮮威武的外表。徐先生,你說,螳螂如果有思想,他該如何選擇?
是在發現鐵線蟲的時候就學飛蛾撲火而死,與鐵線蟲同歸於盡?還是維持體麵,逐水而溺,成全鐵線蟲以及那看似威風的私欲?”
徐光啟有些懂小皇帝的隱喻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讓朱慈炅覺得大明像一隻染上了鐵線蟲的巨腹螳螂。
他稍微斟酌了下,凝色回答。
“萬物必有相生相克,世間必然也有東西能消滅這鐵線蟲,這螳螂最該做的是找到克製這鐵線蟲的東西。”
朱慈炅搖晃小腦袋。
“別說螳螂能不能夠驅除鐵線蟲,就算能成,他也隻剩半條命了,別的螳螂可不會放過他。”
徐光啟咬咬牙,含恨開口。
“這鐵線蟲著實可惡,但隻要螳螂不去水邊,它是不是就不能繁育?”
朱慈炅愣了一下,露出微笑。
“是這個理,但這可太難了,螳螂會感覺要渴死的,這需要的可不是一般的毅力。”
徐光啟似乎覺得自己給出了一個合格的答案,也露出笑容。
“其實人和這螳螂也一樣,人生在世,總會有汗漬,灰塵,汙穢,但勤洗澡就行了。不過,天氣涼了,陛下尚幼,陛下最好不要洗澡了,實在難受,擦拭即可。”
徐光啟看向一旁的房袖,
“房尚儀可要記住。”
房袖連連點頭,她可聽不出來徐光啟洗澡論的言外之意。
朱慈炅有些好笑,也不想討論沉重的話題了。
“蘇州商人想要效仿南京,自己建造一座新蘇州城。徐先生怎麽看這事?”
徐光啟頗為驚訝。
“老臣怎麽不知道此事?劉閣老說的?”
朱慈炅搖頭。
“馬士英直接上奏給朕的。他是朕親自提拔的嘛,肯定不會按程序上報,不然怎麽顯示與朕的親密關係。”
徐光啟差點沒繃住,感覺腮幫子都有點疼。
“陛下不可取笑大臣,馬士英應該也是忠誠之士。”
朱慈炅連忙點頭。“當然,朕又沒說他不忠。”
徐光啟收斂笑意,看了眼王坤等人。
“宮中有人把陛下南京新城的建設模式透露出去了?”
朱慈炅直接否定。
“不會,隻要有心人稍微關注下就會明白,又不是啥了不得的套路,世上的聰明人很多的。你們徐家都能投資染坊,人家蘇州人發現房商商機有什麽奇怪的?”
徐光啟喉頭微動,偷眼看向禦座稚顏似乎並無慍色,他也就不再自找沒趣。
“陛下的意思是準許?”
朱慈炅沉吟。
“朕還沒有想好。如果同意,水泥,砂石,木廠,甚至鐵廠很多產業都能大力發展。朕擔心有兩個,他們的財力恐怕還是不足,遲早會把目光投向兩大銀行。
大明的財富分配是兩極分化極其嚴重的,而一個城市的健康發展需要的是數量不菲的中產,他們才是房商行業的支柱,大明這個中產層級嚴重不足,南京是特例。
朕擔心蘇州短期內房商業恐怕沒有多大前景,雖然馬士英吹噓蘇州不差南京,朕還是對他們有破產的擔憂,擔心進而影響到兩大銀行。
第二點就是皇勳公司,朕承諾了將建築業分給他們的,如果同意蘇州,等於食言,公侯後肯定不幹,南京已經開工這麽久了,朕擔心會對這邊也有影響。”
徐光啟很認真的想了想,右手拇指細點指節,然後論斷。
“陛下可以同意。不過要加上條件,讓他們先交保證金,朝廷監管。蘇州要建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動工了,他們必然還要募集資金,陛下的同意就是他們財力。
至於蘇州的房產前景,陛下完全不用擔心。蘇州人比皇上想的有錢,或許他們根本不需要到銀行借錢。況且,老臣估計,他們最想建的是大工坊,自用不會少。
至於陛下說的中產,隻要他們開工了,中產自然就有了。這就是個先雞還是先蛋的問題,蘇州人自己會想明白的。
至於公侯,陛下可以直接和他們說啊,陛下又不是他們的奶媽,什麽都要幫他們考慮,他們的能量還小了嗎?
老臣家鄉來信,這幫人霸道得很,有同行在,也可以打擊下他們的囂張氣焰,日月商會不也有陛下股份,陛下不可厚此薄彼。
如果他們有意見,陛下不是還要建上海港嗎?天下有賺得完的銀子嗎?”
朱慈炅有點恍然,自己似乎好像確實想得太複雜了。他完全忽略了徐光啟為鬆江發聲,要借機推動上海港的小心思。一拍禦案。
“徐先生言之有理。”
話音剛落,門口突然傳來劉一燝的咳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