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禦田秦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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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嘉胤坦然看著朱慈炅,跪在地上的他,倒是不太需要仰望。他臉色露出苦笑。
    “陛下,這是陝西官員的惡意中傷,罪將沒有吃過人肉。不過,罪將見過吃人肉的人,吃了也活不了幾天。吃草,吃樹皮,吃觀音土,實在沒得吃了,才吃人肉。”
    王嘉胤隨意的辯白和平淡麻木的敘述讓朱慈炅“居高”臨下的質問瞬間懸空,文字的描寫遠遠不如語言的傾訴,他心中泛起一絲蒼白,但嘴上依然本能的不服。
    “去年一年,單單朕繼位以來就向陝西大規模撥糧三次,今年就算春荒也已經有兩次。你們陝西究竟有多少人,需要多少糧食?”
    王嘉胤竟然對朱慈炅投來一種同情的目光。
    “陛下,罪將看過《朕問》,知道陛下對陝西的天恩。如果陛下的天恩真的完全落實,陝西應該餓不死多少人。
    可能陛下不知道,糧食從北京到陝西就會少一半,從陝西到州縣又會少一半,最後士紳地主們如果有良心,可能會賞饑民幾口飯。
    如果沒有良心,陛下的天恩,一粒米都到不了饑民嘴裏。”
    朱慈炅徹底呆滯了。他已經非常重視陝西,遠遠超過本來的曆史,銀子糧食都投入不小,但他似乎忘了,他依靠的依然是接近三百年的體製。
    朱慈炅低頭沉默了,嘴唇有些幹,體貼的袖姨不在,他隻好抿嘴用口水沁潤。
    王嘉胤沒有過多直視皇帝,他內心對皇帝還是尊重的,但皇帝太小了,他歎了口氣。
    “遼蠻凶悍,罪將打不過,本來都要餓死了。春節前,收到消息,有支商隊要去湖廣,罪將本來是想搶點銀子,托人換點糧食。
    得手後,罪將傻了——搶的不是銀子,是堆積如山的活命糧!解開麻袋那刻,‘禦賑’兩個朱紅大字像烙鐵般燙進眼裏,旁邊還蓋著孫閣老鮮紅的官印。嗬…嗬嗬…”
    王嘉胤喉嚨裏滾出幾聲幹澀的慘笑,“那一刻,罪將就知道,不是天災,是人禍要亡了大明!”
    “不久後,罪將收到消息,陛下說陝西今年免稅,一文錢都不用交了。不僅如此,北京還送來什麽土豆,說是種那個用不了多少水,可能能有些收成。
    陛下,那東西也隻有士紳地主們才領得到啊。不過罪將吃過,還挺好吃的,可惜陝西沒有種多少,就算地主家種了,也讓饑民們掏出來吃了。
    罪將在山林裏種了點,當然是偷的種。罪將下山時,已經發芽了,是這幾年難得一見的綠芽,就是不知道今年收成如何。如果依然不下雨,這東西估計也活不了。
    罪將殺人無數,就算論罪當斬,也是罪有應得。罪將拚死主動來見陛下,隻為給陛下帶這一句話。”
    王嘉胤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破音的嘶啞,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裏血淋淋地摳出來:“陛下!陝西百姓,也想做皇民啊!!”
    話音未落,那顆曾桀驁的頭顱已重重砸在禦田的硬土上,發出沉悶的咚響,塵土微揚。再抬起時,額上一片刺目的紅痕,眼眶赤紅,卻死死憋著,沒讓那點淚光淌下來。
    王嘉胤身旁的顧三麻子震驚的側頭看著他,十分不解。喂,兄弟,你怎麽不跟士紳合作啊,至少也有口湯喝啊,有他們幫助,朝廷要抓你還是很難的。
    你看全南直的東廠番子都在找老子,要不是叛徒出賣,老子現在還躲得好好的。
    也怪沈船主沈鄘不講江湖道義,想借他沙船出海,這混蛋居然不同意,否則那些番子就算把蘇州翻過來都找不到人。
    你怎麽還自投羅網呢?
    王嘉胤的話像一記記重錘,砸得朱慈炅小小的身子幾不可察地晃了晃。
    他徹底呆住了,那雙總是閃著智慧光芒的大眼睛,此刻空茫一片,映著王嘉胤跪地的身影,卻仿佛什麽也沒看進去。
    消滅土地士紳,他當然很想,但是單單南直、山東兩地,他就有些控製不住了。尤其是山東,“白蓮教徒”此起彼伏,鬧得並不比陝西聲勢弱多少。
    士紳鬧事和農民鬧事完全是兩個概念的。縱觀曆史,所有的農民鬧事基本都不會成功,但是破壞力巨大。而士紳鬧事,要改朝換代,隻要有個水準以上的領袖,可以說難度非常低。
    關鍵是,無論士紳還是農民,都是內亂,都在內耗,大明要是內亂起來,說不得就會走上老路,被外人摘桃子。
    朱慈炅需要時間,效率低下的朝廷經不起全麵停擺。他的謀算是借力黨爭,拉一派打一派,反複橫跳,把要命的土地問題,藏進爭權奪利的戲碼裏,悄無聲息地化解掉。
    朱慈炅給方懋昌貼上了閹黨標簽,反正他是摘不掉的,都怪黃立極的縱容。現在朝中不就有聲音說要在直隸尤其是大名府也推動皇民土地政策,那地方魏良卿和黃立極家裏的土地最多。
    陝西,朱慈炅真的沒有想過,因為涉及到邊軍,問題更加複雜,至少他三四年之內是不打算火上澆油,對陝西進行大規模的社會改造的。
    朱慈炅也不認為在陝西推行皇民土地政策是個好主意,因為陝西有大量的饑民,士紳們可以輕易召集力量,甚至勾結邊軍,割據一方都能實現。到時候,絕對又是一個奢安之亂。
    王嘉胤的確被《朕問》成功洗腦了,以為直屬皇帝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但他根本無法理解這個過程的複雜。
    朱慈炅的新六衛隻能勉強控製南直,山東兵其實也沒有多少餘力,而他的軍力已經非常龐大了,再擴張肯定要養不起,戰力會更加稀釋。
    王嘉胤邊軍出身,世代享受過大明的恩遇,他心中還是有家國情懷的。要是換成李鴻基、張獻忠這種野心家,估計就不會有這麽單純的想法了。
    朱慈炅不好回答他的問題,但態度已經非常溫和了。
    “你說士紳的土地還能耕種,為什麽平民就不能耕種了?難道這天災也能區分士紳平民?”
    王嘉胤有些愕然,但想到小皇帝太小,還是開口解釋。
    “士紳一般都有水井的,罪將曾聽說過兩個地主搶水井的故事。
    一個是趙舉人老家,另一家有個宜君縣丞劉大人。劉縣丞家收了趙舉人家裏佃戶家的老井,雇人又挖深了不少,出大水了。
    趙舉人家想把這老井收回來,弄死了佃戶,說是劉縣丞家強搶,但劉縣丞家也不是弱者,隔天就擺了五具屍體在趙舉人家門口。
    兩家人還發生了械鬥,前後死了十七八人,最後縣裏調解,兩家共用,但死掉的卻全是陛下說的平民。
    平民喝口水都難,哪裏還有水澆地?”
    朱慈炅臉上如掛冰霜,小臉緊繃。
    “朕看輿圖,陝西河流還是不少的,都枯竭了嗎?”
    王嘉胤搖頭。
    “小河枯了,大河沒有全枯,往往河中間還有點水窪可以供人解渴。罪將曾經有個兄弟為大夥取水,陷在河中,最後也沒有救上來。”
    朱慈炅抬頭看向空中的太陽,日頭不烈,還有紅光,可以直視。
    “邊軍朕去年就已經下令補發欠餉了,你們也活不下去了嗎?”
    王嘉胤歎息了一聲。
    “欠餉到的時候,弟兄們早已經拱我領頭離開衛所了。聽說衛所糧價也貴,隻夠自己勉強糊口而已,一家人也不過是吊著一條命。”
    朱慈炅的思維跳躍得很大,又轉移話題發問。
    “你手下聽你的嗎?你到南京來沒有人反對馬?他們怎麽想?”
    王嘉胤的確感到了小皇帝的神奇,這確實不像個娃娃。
    “大部分都聽的,當然也有人反對。我們打不過遼蠻,陛下如果能網開一麵,大多數人還是想為朝廷效力的。隻不過,大家都覺得當官的不可信,隻要放下武器,他們就要殺人。”
    朱慈炅轉過身,目光看向自己剛剛完成移栽的菜園,雖然有水,但無論絲瓜苗還是辣椒苗都耷拉著嫩葉。
    他幾乎沒有經曆過旱災,父祖輩的經驗更像是遙遠的幻夢。他隻知道這個民族麵對災害的應對似乎一直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但是很顯然,這個簡單的覺悟,大明朝沒有。
    中央政府的支援又依賴於腐朽的政府機製,他讀到的史書將這個問題歸罪於親王和太監,他幾乎就信了。
    可是如今,陝西皇族幾乎全部撤出,瑞王也沒有到漢中就藩,陝西除了邊軍,還有幾個太監?
    朱慈炅緩緩踱步,常平倉、惠民倉在大明已經快淪為笑話。就連在南直,除了自己新建的軍儲,現在那些糧倉或多或少都是有問題的。
    督政院在自己的刺激下,稍微動了一下,禦史們就又紛紛開始擺爛。親王參政,自己的確集權,把大明的監察權控製在手了。
    可親王們根子上就沒多少參政意願,他們生來就是享福的,耀武揚威可以,但要做事,做多了皇帝覺得我有貳心怎麽辦?
    什麽報災、應急、問責、賑濟,曹思誠都天天下棋了,禦史頭上有親王,有事自然是親王扛,爭權誰爭得過親王?
    收藩歸京一時爽,但後勁太大讓朱慈炅現在有點眩暈。
    陝西這一波,朱慈炅如果下定決心,其實還是可以解決了。孫承宗都說了,隻是陝北延安府、慶陽、平涼和山西的平陽部分地區災情比較嚴重,陝西其他地方和九邊都還好,過得下去。
    隻要不讓流民聚集、亂跑,局勢還是能控製住的。
    朱慈炅心知肚明孫承宗的方略——大明賑災的“祖傳手藝”。若活不下去?那便,不必活了。調集三省重兵,圖的不就是這個。
    朱慈炅沒有聖母心,雖然殘酷,但的確是封建時代的正確解法。森林起火了,肯定要挖出隔離帶,避免更大的火災。
    但是,蒼天啊,這僅僅隻是大災害的開始。
    未來幾年,北方將普遍受災。如果陝西用這個方法短暫壓下去了,那麽朝廷在這個過程中失去的人心,必然點燃更大的烽火,天下皆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