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昌國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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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中一眾大璫都有些惶恐的望著朱慈炅的小小身影,有人對王嘉胤怒目含殺氣,有人對朱慈炅心生憐憫意,有人同情大反賊,有人畏懼小皇帝。
    朱慈炅踟躕良久,終於轉身,對著王嘉胤吩咐。
    “帶下去吧,除去他的鎖鏈,轉獬豸衛關押。多讀讀《大明律》,朕還要見你。”
    錦衣衛上前提起王嘉胤,王嘉胤有些慌亂,他想知道皇帝的最終態度,也還有好多話感覺沒有說出口,他還有期待和希冀,唯一沒有的就是個人的生死,但朱慈炅似乎隻決斷了他個人。
    朱慈炅靜靜的望著幾度轉身欲言的高挑背影,直到消失。
    “顧三麻子,你的本名叫家進?”
    顧三麻子惶恐的連忙磕頭。
    “是的,罪民顧家進。”
    朱慈炅都沒有看他,目光依然停在王嘉胤消失的方向。
    “朕不喜歡這個名字。”
    實際上,朱慈炅很喜歡顧三這個名字。“八十日帶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萬人同心死義,留大明三百裏江山。”江陰八十一日,太祖十七朝人物裏有個太湖水匪就叫顧三。
    朱慈炅不知道這個顧三是不是就是那個顧三,但聽到這個諢號後,朱慈炅的殺意就悄悄收斂起來了。
    在他的萬裏江山裏,顧三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蝦米,如果不是因為他弄死的是昭武衛,朱慈炅甚至都不可能知道這個名字。
    可這三百裏江山,也是大明的風骨啊,甚至是千載文華的絕唱。自此之後,泱泱中華,就拖上了一條辮子,哪怕韃清亡了百年,這條辮子的遺毒也沒有肅清。
    十萬同心死義的人名,再大的罪也足以赦免。朱慈炅想饒恕的並非個人生死,而是血脈裏未曾斷絕的傲骨,哪怕他隻是個名字,或許也不僅僅是名字。
    顧三麻子很慌張,諾諾開口。
    “這是罪民太爺起的名字,雖然叫的人不多,但罪民不敢忘。”
    “好一個不敢忘。”朱慈炅低頭,嘴角牽起一絲與年齡不符的、仿佛穿透了時光的淺笑,一段久遠得近乎虛幻的旋律忽地湧上心頭。
    他竟無意識地用小手拍著大腿,清越的童聲在凝滯的空氣裏響起。
    “姓啥從那《百家姓》裏查,祖籍在那黃土高坡大槐樹底下。家住東方神州又名叫華夏,走到天邊不改的名,咱叫中國娃。”
    歌聲戛然而止,禦田一片死寂。劉若愚以下,眾太監連同地上的顧三麻子,無不瞠目結舌,仿佛聽見了九天仙音,又或是小皇帝驟然著了魔。
    朱慈炅是有音樂老師的,一位漂亮的宮女,張太後親自挑選的,跟這水賊一樣都姓顧。可是朱慈炅從來沒有唱過歌,顧老師教的樂器,他倒是能撥幾個音,全是亂彈琴。
    顧老師都已經放棄了,通常她的教學,就是自顧自的演奏,全當讓朱慈炅聽曲放鬆了。可憐天啟爸爸的苦心,先帝很早就在朱慈炅身邊放了古琴。
    唱唱歌的確讓人愉悅,朱慈炅心頭籠罩的陰影和黑雲壓城似的壓抑都有些明亮了,看得出,他已經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情。他對著顧三麻子微笑。
    “你有字嗎?”
    顧三有些不知所措。
    “罪民是漁戶,哪裏配有字。”
    朱慈炅看顧三年歲不大,但明顯已經過了二十,而且已經儲須了。
    “家進二字也不能說不好,但朕更喜歡國昌。不如朕送你一個字,就叫國昌如何?”
    顧三麻子心中一動,有可能不砍頭了啊,有救了,不然小皇帝為什麽賜字。他連忙掩飾心中竊喜,“崩崩崩”的連磕了三個響頭,無比誠懇。
    “罪民叩謝陛下賜字!”
    朱慈炅又抬頭遠望。
    “家國,國家,朕多希望先國後家的人多些啊。國昌,為何做賊?”
    顧家進臉上快速裝出悔恨的模樣。
    “家父就是賊,國昌也是子承父業啊。”
    這順杆子往上爬的模樣不要太明顯,朱慈炅不以為意,但子承父業四個字又刺激到他了。什麽鬼,水匪也能傳家嗎?還是職業了?
    朱慈炅板起小臉。
    “你不是說你家是漁戶?”
    顧家進很老實。
    “咱們不做賊的時候就是漁戶,要是不做賊,可交不起漁課。”
    朱慈炅頓住了,這個回答是他沒有想到的。大明的漁課不過一兩萬兩,但實際下麵收的一二十萬都頂不住,反正逼良為賊的惡名他朱慈炅跑不了。
    “幹些勒索商人,偷雞摸狗的事也就罷了,為何襲擊昭武衛?”
    顧家進眼淚都快出來了,後悔不已。
    “罪民不知道他們是昭武衛,隻以為是股外來的水匪。收魚的沈官人說他們擾亂漁市,如果不幹掉他們就隻能減價收魚,弄死他們一個給一兩,未來兩年的漁課還全免了。罪民冤枉啊!”
    朱慈炅愕然,回頭看向李實。
    “那沈官人呢?”
    李實有些冒汗,低下了頭。
    “自殺了。他隻是河泊所大使,他子女都失蹤了,其同族也不知道他做的事。”
    朱慈炅臉露苦笑,好幹淨,東廠以為顧三就是主犯,結果連他的上線都是棄子。
    常熟那幫士紳舉家遷台灣開荒是一點都不冤,不過,蘇州肯定還有人一點懲罰都沒有,其中說不定就有真正策劃的主犯。
    朱慈炅突然想起一件事,似乎李實隱隱稟告過,主犯不會是沈鄘吧?這個人可是在日月商會裏擔任理事的重要成員,和昭武衛海軍很熟悉,自己親自提拔的。
    “顧三當初找沈鄘做什麽?”
    “買船出海。”
    “罪臣找沈船主買船。”
    李實和顧家進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朱慈炅鬆了一口氣。他看沈鄘也不像,這個人是自己來南京的最大獲利者之一,怎麽可能跟自己作對。
    這件事隻能到此為止了,他固然敏感多疑,但當初李實已經在把屎盆子往錢謙益身上扣了,可案發時,錢謙益人還在孝陵。
    當初的東廠也不是省油的燈,破不了案,那就栽贓陷害,手法也是熟練得很的,朱慈炅隻是覺得這個世界沒有好人啊。
    “顧三你出過海?懂航海嗎?”
    顧家進跪伏在地,皇帝雖小,但跟那些大人物一樣心思叵測啊,他很害怕。
    “罪臣出過幾次,不過最少也要沙船,小漁船肯定不行,哪怕近海都有風險,一個浪頭就沒了。陛下說的航海,罪臣不懂。”
    朱慈炅冷著臉。
    “如果你想活命,必須懂。”
    顧家進大喜,啥也不顧了。
    “罪臣懂,罪臣懂,罪臣一定懂。”
    朱慈炅看了眼周圍,護衛的人有點多啊。連周遇吉都來了,親自守在外圍,兩個已經綁了的蟊賊讓你們這麽緊張嗎?
    “譚進,帶他隨朕回乾清宮吧。”
    朱慈炅轉身回了禦書房,在這裏的房尚儀對他一陣抱怨,一身又弄得髒兮兮的了。皇上,你要注意威儀。
    不過,譚進把顧家進摜在金磚地上,還是驚嚇到了袖姨,趕緊收聲避開。
    朱慈炅身邊隻留了劉若愚和王坤、譚進,盧九德守在禦書房門口。坐在禦座上的朱慈炅翻開了自己的筆記,低頭記錄,良久才開口。
    “顧三,你也聽到聽到王嘉胤說的事了。如果一個地方幹旱養不了民,那就隻能遷移換個地方了。
    前兩天白澤衛告訴朕,南直有人走私糧食給荷蘭人,雖然不多,但朕的子民還餓著肚子呢,朕忍不了。
    所以,朕需要一隻隊伍,打擊海上走私,打擊盤踞台灣的荷蘭人,或者其他人。你如果回到太湖,能拉起多少人的隊伍?”
    顧家進大喜,顧不上譚進剛剛對他下的重手。
    “陛下,罪民可以拉起一千人——不,如果給朝廷辦事,罪民可以拉三千人。”
    朱慈炅笑著看他。
    “不是給朝廷,是給朕,永遠不公開。不過,你們的家屬子女,朕可以安置,保障他們的待遇。朕可以為你提供福船,銃炮,所有武器。
    朕要你做的,是成為懸在那些蛀蟲和紅毛夷頭頂的利劍。從長江口到日本、琉球的海路,朕要它幹幹淨淨。荷蘭人的夾板船敢來犯,就給朕打沉它。就算掛著大明旗號卻幹著走私勾當的,也照殺不誤!
    代價是,你將永是‘罪臣’,你的功勳,隻有朕和這乾清宮的磚石知道。顧國昌,你,敢接嗎?”
    顧三麻子一下就懂了,這不就是給士紳們做打手嗎,隻不過,如今換成了皇帝。哈,這事我熟。
    “陛下放心,我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