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們悄無聲息地搬來一張張錦凳，就設在丹陛之下，離龍椅近得令人窒息。
    眾人戰戰兢兢地坐下，隻覺得屁股底下長滿了尖針，渾身不自在。
    他們不敢抬頭直視龍椅上的那個人，隻能用眼角的餘光，驚恐地打量著四周。
    大殿兩側，侍立著的不是往日那些眉清目秀的宮娥太監，而是一排排身披重甲、手按刀柄的武士。
    他們如同一尊尊冰冷的雕塑，身上散發出的鐵血煞氣，讓殿內的暖香都變得刺鼻起來。
    這是一場鴻門宴。
    所有人的心裏，都冒出了這個念頭。
    “諸位都是我大唐的棟梁，國之基石。”
    李璘的聲音再次響起，“朕初登大寶，許多事情還需仰仗諸位。來，朕敬諸位一杯。”
    說著，他竟然走下了龍椅，親手端起一個金色的酒壺，踱步來到眾人麵前。
    咕咚。
    不知是誰，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聲音在這死寂的大殿裏，顯得格外清晰。
    李璘的腳步，停在了崔彥嵩的麵前。
    他臉上依舊掛著笑，親自為崔彥嵩麵前的白玉酒杯斟滿了琥珀色的酒液。
    酒香四溢，崔彥嵩聞到的卻是血腥味。
    “崔卿，乃是天下士族之首，德高望重。”
    李璘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一樣砸在崔彥SONG的心上，“這第一杯，理當敬你。”
    崔彥嵩隻覺得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想站起來謝恩，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根本不聽使喚。
    他隻能躬著身子，雙手顫抖著，幾乎是本能地舉起了酒杯。
    他的手抖得厲害，杯中的酒液漾出一圈圈漣漪，隨時都會灑出來。
    李璘的目光，落在他那雙養尊處優、此刻卻抖如篩糠的手上，笑容更盛了。
    他沒有催促，也沒有說話，就那麽靜靜地看著他，在欣賞一出有趣的戲劇。
    時間，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漫長。
    崔彥嵩感覺自己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濕透，那杯酒重如千鈞，他卻不得不舉到嘴邊。
    他閉上眼睛，像是赴死，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辛辣的液體劃過喉嚨，灼燒著他的五髒六腑。
    沒有毒？
    崔彥嵩心中閃過僥幸，但下一秒，更大的恐懼就將他淹沒。
    李璘繞過他，走向了下一個人，範陽盧氏的家主盧齊卿。
    同樣的笑容，同樣的斟酒，同樣的壓迫感。
    一個又一個，李璘像一個耐心的農夫，巡視著自己的田地，為每一棵“莊稼”都澆上了水。
    最後，他停在了李亨的麵前。
    李亨的頭埋得更低了，整個身體都在不受控製地發抖。
    “皇兄。”
    李璘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你也辛苦了。”
    他為李亨斟滿了酒。
    李亨猛地一哆嗦，差點把酒杯打翻在地。
    他顫巍巍地端起酒杯，甚至不敢抬頭看李璘一眼，就那麽胡亂地將酒灌進了嘴裏，一部分酒液順著他的嘴角流下，打濕了胸前的王袍，狼狽不堪。
    “嗬。”
    一聲極輕的嗤笑，從龍椅的方向傳來。
    李璘回到了座位上，端起自己的酒杯，隔空向眾人示意：“諸位，請。”
    眾人如蒙大赦，紛紛將杯中酒飲盡，隻是那滋味，卻比黃連還要苦澀。
    酒過三巡，氣氛卻愈發壓抑。
    宮人流水般送上精美的菜肴，山珍海味，應有盡有。
    但滿座的賓客，卻無一人有心思動一下筷子。
    終於，一道熱氣騰騰的湯羹被端了上來，湯色清亮，內有幾顆翠綠的菜心，看似清淡，卻香氣撲鼻。
    “嗯，這道‘清心羹’不錯。”
    李璘用銀勺舀了一口，滿意地點點頭。
    他抬起眼，目光緩緩掃過底下坐立不安的眾人，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取而代?????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意。
    “諸位，你們說，這做湯啊，最講究的是什麽？”
    他突兀地發問。
    滿座皆驚，麵麵相覷，誰也不敢先開口。
    “怎麽，諸位都是品嚐過天下美味的人，難道連這個都說不出來？”
    李璘的聲音冷了下去。
    崔彥嵩心髒一抽，知道躲不過去了。
    他硬著頭皮，顫聲答道：“回……回陛下，臣以為，做湯……最講究的是火候。”
    “火候？”
    李璘挑了挑眉，“說得不錯，但還不夠。”
    他又看向盧齊卿。
    盧齊卿比崔彥嵩還要不堪，腦子裏一片空白，支支吾吾半天，才擠出一句：“是……是食材的新鮮？”
    “也不全對。”
    李璘搖了搖頭，似乎有些失望。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殿內最尊貴，也最恐懼的客人——李亨身上。
    “皇兄，你說呢？”
    李亨渾身一震，像是被毒蛇盯住的青蛙，麵無人色。
    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卻隻能發出“嗬嗬”的聲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看著他這副窩囊的樣子，李璘眼中的不屑一閃而過。
    他將銀勺輕輕在湯碗邊緣一磕，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朕來告訴你們。”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裏。
    “做湯，最要緊的，是幹淨。”
    “湯裏的食材，不能太多，也不能太雜。有些東西，天生就不能放在一個鍋裏煮，否則，隻會壞了整鍋湯的味道。”
    李璘端起湯碗，又喝了一口，慢條斯理地說著，在探討什麽高深的學問。
    “就好比這鍋湯，原本清澈甘醇，若是有人不識趣，非要往裏麵扔幾塊爛肉，或是摻幾顆沙子……那這鍋好湯，不就毀了嗎？”
    他的話音一落，大殿內的溫度驟降冰點。
    崔彥嵩、盧齊卿等人，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
    爛肉？
    沙子？
    這說的是誰，不言而喻！
    他們毒殺李璘，不就是想在這鍋名為“大唐”的湯裏，摻進他們這些“沙子”，攪亂一切，好讓他們從中漁利嗎？
    他果然知道了！
    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劈中了所有人的腦海。
    恐懼，如同無形的潮水，瞬間將他們淹沒。
    崔彥嵩隻覺得眼前發黑，耳中嗡嗡作響，他已經能看到，自己的頭顱滾落在地，崔氏滿門被血洗的場景。
    而坐在他旁邊的李亨，更是癱軟如泥，若不是還坐在錦凳上，恐怕早已滑到了地上。
    他的牙齒不受控製地上下打著架，發出“咯咯”的聲響，在這死寂的大殿中，顯得格外刺耳。
    李璘放下湯碗，用錦帕擦了擦嘴角，臉上重新浮現出那和煦的笑容。
    “所以，朕就在想啊……”
    他拖長了聲音，目光挨個掃過底下那些麵如死灰的臉。
    “如果諸位是這鍋湯的主人，遇到了這種敗壞味道的爛肉、沙子，你們會怎麽做呢？”
    “是該將就著喝下去，還是……該把它們，全都撈出來，扔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