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館大堂的角落，高麗的使者金成勳，裹緊了身上的青色官袍。
    他麵色蒼白，眼神中滿是疲憊。
    身旁，他的副使李文成，則顯得更為局促不安。
    他們帶來的，是高麗的精鋼和上等的織錦，本以為足以表達誠意。
    可看到驛館裏那些來自更遙遠國度的奇珍異寶，他們心底那點微薄的自信，徹底被碾碎了。
    “聽聞新帝登基，手段雷霆，那些不服的，都灰飛煙滅了。”
    李文成壓低了聲音，語氣裏帶著顫栗。
    “咱們高麗，這次來得正是時候，萬不能有半點差池。”
    金成勳點了點頭，眼神掃過周圍那些衣著各異的使者。
    龜茲使者阿布德拉，此刻正拿著一塊油亮發光的羊脂玉，向身邊的侍從誇耀著大食香料的馥鬱。
    吐蕃的倫巴，則坐在地上，就著火盆，大口撕扯著烤肉，但他那雙精明的眼睛，始終不離那些進進出出的唐人官員。
    新羅的樸仁壽，一襲白色儒袍，正與渤海國的使者崔明遠低聲交談。
    他們看起來溫文爾雅，但金成勳知道，這些鄰國之間，暗地裏的角力從未停止。
    然而此刻，在大唐的威壓之下，所有的齟齬都暫時消弭了。
    宋昱一把握住新羅使者金成勳的手，那力道，熱情得幾乎要將金成勳的骨頭捏碎。
    金成勳受寵若驚，連忙躬身：“不敢不敢，宋少卿言重了。能為天朝效力，是我等的榮幸。”
    “哪裏的話！”
    宋昱的目光，狀似不經意地掃過金成勳身後侍從捧著的幾個大箱子，“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見外？快，裏麵請，茶都備好了，今年的新貢春茶，聖上賞下來的，特意留給各位大使品嚐！”
    他嘴裏說著“自家兄弟”，眼睛裏的精光卻算盤珠子，劈裏啪啦打得飛快。
    金成勳也是個明白人，立刻會意，對身後的副使李文成使了個眼色。
    李文成隨即上前一步，從袖中摸出一個沉甸甸的錦囊，悄無聲息地塞進宋昱寬大的袍袖裏。
    那錦囊入手極沉，裏麵鼓鼓囊囊，不用看也知道是上好的東珠。
    “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一些高麗薄禮，還望少卿大人代為周轉，向聖上呈遞我等的一片赤誠之心。”
    李文成低聲說，話說得滴水不漏。
    宋昱袖子裏的手輕輕一掂，臉上的笑容頓時又真誠了幾分。
    他拍了拍李文成的手背，壓低聲音，用自己人的口吻說道：“好說，好說。你們的心意，聖上一定會看到的。不過嘛……最近宮裏規矩大，你們知道的，陛下新得了幾位絕色，心情好，但花銷也大。你們懂的。”
    他沒有把話說透，但那意思再明白不過。
    這是在點他們，光打點他鴻臚寺還不夠，上麵還有更大的佛爺要拜。
    金成勳的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來之前，他們已經準備了三份重禮，一份給皇帝，一份給太子，一份給宰相。
    可聽宋昱這口氣，還遠遠不夠。
    大唐的官場，是張深不見底的巨口，無論你填進去多少金銀，都聽不見一個響。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金成勳連連點頭，腰彎得更低了。
    宋昱滿意地笑了，領著他們向裏走。
    庭院裏，早已是人頭攢動，錦衣華服。
    來自不同國度的使者們，被一群群蒼蠅般的官員圍著，寒暄聲、恭維聲、大笑聲，混雜著各種生硬的漢話，構成了一曲光怪陸離的交響樂。
    一個吏部的小官，正對著一尊半人高的珊瑚樹嘖嘖稱奇，手幾乎就要摸上去了。
    那來自波斯的使者一臉肉痛，卻還得陪著笑臉解釋這珊瑚是多麽來之不易。
    “大人好眼力！此乃波斯灣深海之物，千年方成，在我們那兒，也是國寶啊！”
    “國寶好，國寶好哇！”
    那小官搓著手，眼睛放光，“如此寶物，獻於聖上，聖心必悅！隻是……這運送途中，可有磕碰？這般貴重，若是有個閃失，我等可擔待不起啊。依本官看，不如先暫存於吏部庫房，由專人看管，確保萬無一失，如何？”
    波斯使者臉都綠了。
    這他媽哪是暫存，這分明就是明搶！
    進了吏部的庫房，還能不能再出來，可就兩說了。
    可他能怎麽辦？
    人家的地盤，人家說了算。
    他隻能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大人……所言極是。”
    另一邊，兵部的一名郎中，正拉著南詔使者阿蠻的手，稱兄道弟。
    “阿蠻兄弟！你那紅寶石，真是世間罕有！我跟你說，我們尚書大人，最是喜歡這些亮晶晶的東西。你若是能……”
    他湊到阿蠻耳邊，聲音壓得極低，“你懂的，尚書大人在聖上麵前，一句話，比我們跑斷腿都管用。”
    阿蠻那張純粹的臉龐上，第一次露出了困惑與為難。
    他帶來的寶物，都是準備獻給大唐皇帝的，如今看來，還沒到皇帝麵前，就要被這些官吏扒掉一層皮。
    整個鴻臚寺，就是一個巨大的菜市場。
    使者們是案板上的肥肉，而那些大唐的官員們，則是一個個手持利刃的屠夫，正興高采烈地分割著自己的戰利品。
    他們言辭懇切，滿口都是“為了你好”，“幫你辦事”，“聖心必悅”，可那貪婪的眼神，卻將他們內心的真實想法出賣得一幹二淨。
    這場麵，看似繁華，實則腐臭。
    萬國來朝的榮耀，被這群蛀蟲啃噬得隻剩下一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空殼。
    宰相李林甫的府邸，則比鴻臚寺清淨許多，卻也更加暗流洶湧。
    能有資格踏入相府大門的，都不是尋常使臣。
    新羅、扶桑、大食……
    這些舉足輕重的藩國使者，此刻正襟危坐於偏廳，連大氣都不敢喘。
    李林甫並未露麵，接待他們的是相府的管家。
    管家是個年過半百的瘦削男人，臉上沒什麽表情，說話也慢條斯理，卻自有威嚴。
    他既不索要，也不暗示，隻是慢悠悠地品著茶，聽著使者們匯報各自國中的情況。
    可越是這樣，使者們的心裏就越是沒底。
    這位口蜜腹劍的宰相，心思比海還深，誰也揣摩不透。
    送禮，是門學問。
    送給那些小官，是明碼標價的交易；送給李林甫，卻是一場豪賭。
    送得輕了，怕他看不上眼，覺得你沒誠意。
    送得重了，又怕他覺得你有所圖謀，反而惹來猜忌。
    金成勳坐立不安，手心裏全是汗。
    他帶來的那尊純金佛像，此刻就擺在腳邊的箱子裏，重達百斤，是他傾盡國庫才搜羅來的。
    他不知道，這份禮物，究竟是能為高麗換來平安，還是會引來滅頂之災。
    終於，管家放下了茶杯，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所有人的心都跟著提到了嗓子眼。
    管家慢悠悠地開口了：“各位大使的心意，相爺都已知曉。相爺說了，大唐與諸位邦國，親如一家。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各位的難處，就是大唐的難處。聖上仁德，必不會坐視不理。”
    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但使者們都是人精，立刻聽出了弦外之音。
    “相爺已知曉”，意思是你們的來意我清楚了。
    “親如一家”，意思是你們得拿出當家人的態度來。
    “聖上仁德”，意思是能不能讓聖上出手，就看你們的表現了。
    大食國的使者是個絡腮胡的壯漢，性子最是直接。
    他站起身，對著管家行了一禮，沉聲道：“我等帶來了最好的駿馬一百匹，黃金五千兩，各色寶石十箱，願獻於相爺，以表寸心！”
    這話一出，其他幾位使者的臉色都變了。
    好家夥，一出手就這麽狠！
    管家眼皮都沒抬一下，隻是淡淡道：“相爺為國操勞，兩袖清風，從不計較這些身外之物。使者還是將禮物呈於聖上吧。”
    拒絕了！
    他居然拒絕了！
    大食使者愣在原地，一臉錯愕。
    金成勳的心沉到了穀底。
    完了，連黃金駿馬都看不上，他那尊金佛，怕是也入不了這位權相的法眼。
    然而，就在眾人絕望之際，管家又慢悠悠地補充了一句。
    “不過……相爺最近在修繕城外的一座道觀，說是要為聖上祈福。隻是這工料繁瑣，耗費頗巨，相爺正為此事發愁呢。”
    話音剛落，整個偏廳，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
    所有使者，在這一刻，都茅塞頓開。
    高！
    實在是高！
    人家不是不要你的錢，隻是不要你以“賄賂”的名義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