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燈火與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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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的海角村,白日裏陽光慷慨,暖意融融,催開了崖縫間星星點點的野花,也曬暖了新房米白色外牆。可一旦日頭沉入墨藍的海平線之下,帶著鹹腥水汽的寒意便如同蟄伏的巨獸,無聲無息地從海麵漫卷上岸,滲透進每一寸空氣。新房雖已封頂,門窗俱全,內部卻還是空蕩蕩的毛坯,冰冷的水泥地麵和牆壁吸飽了白天的暖意,又在夜裏絲絲縷縷地吐出更深的涼氣。燈塔頂層的石室,反而因那盞長燃的艾草陳皮熏爐,成了此刻海角村最溫暖的一隅。
    然而,這點溫暖,在阿汐日益沉重的身體和頻繁襲來的不適麵前,也顯得捉襟見肘。
    又是一個被海浪聲托起的深夜。燈塔石室內,煤油燈芯被調到最小,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裏搖曳,將阿星伏案的側影拉長、扭曲在斑駁的石壁上。鍵盤敲擊的“嗒嗒”聲是這片空間裏唯一規律而克製的節奏,伴隨著角落裏“老板”在貓抓板上“刺啦刺啦”的勤奮作業聲,以及“餅幹”偶爾發出的、如同夢囈般的輕微呼嚕。
    阿汐側躺在鋪得厚實柔軟的“床”上,身上蓋著兩層厚棉被。六個月的身孕讓她的身體像一個飽滿而沉重的果實,翻個身都變得遲緩而需要小心。她閉著眼,眉心卻微微蹙著,顯然並未真正睡熟。腹中的小家夥似乎也感受到了夜晚的涼意,或是母親的不適,不安分地活動起來,小拳頭或小腳丫隔著薄薄的珊瑚絨睡衣,在阿汐緊繃的肚皮上頂出一個個清晰的小鼓包。
    突然,一陣劇烈的、如同被無形鋼索狠狠絞緊的酸脹疼痛,毫無預兆地從她右小腿肚深處猛地炸開!
    “呃啊——!”阿汐痛呼出聲,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她猛地睜開眼,額頭瞬間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手下意識地死死抓住身下的褥子,指節用力到發白。“阿星哥!腿……腿抽筋了!好痛!”
    鍵盤聲戛然而止。
    阿星幾乎是彈起來的!動作迅猛得帶倒了身後的凳子,發出“哐當”一聲悶響,驚得正在磨爪的“老板”一個激靈躥到了高處,“餅幹”也警惕地抬起了頭。他兩步就跨到床邊,膝蓋重重地磕在冰冷粗糙的石地上也渾然不覺。昏黃的光線下,他臉色繃緊,深潭般的眼底是毫不掩飾的緊張。
    “哪邊?”他的聲音又幹又急,帶著砂礫摩擦的質感。
    “右……右邊!”阿汐疼得聲音都變了調,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阿星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心緒。他動作異常迅速地、卻又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掀開阿汐腿上的被子一角。手掌帶著室外歸來的微涼,但一觸碰到阿汐因抽筋而硬得像石頭、正痛苦痙攣的小腿肌肉時,立刻沉穩地落下。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指腹帶著常年勞作和書寫留下的薄繭,此刻卻化作了最精準的按摩工具。力道由輕漸重,指關節頂住痙攣的肌肉硬結,帶著一種沉穩的、不容置疑的碾壓力道,沿著肌肉的紋理,一下,又一下,耐心而專注地揉按、推壓。
    “嘶……輕……輕點……”阿汐倒抽著冷氣,最初的劇痛在阿星沉穩有力的揉按下緩緩化開,變成一種酸脹的釋放感。
    阿星沒有回答,隻是手上的力道稍稍放輕了些許,但揉按的節奏和精準度絲毫未減。他半跪在冰冷的地上,微低著頭,額前的碎發垂落,遮住了部分眼神,隻有緊繃的下頜線和緊抿的唇線,泄露著他內心的焦灼。昏黃的燈光勾勒著他專注的側影,那是一種沉默的、帶著原始守護力量的身影。石室裏隻剩下阿汐壓抑的抽氣聲、阿星手掌與肌膚摩擦的細微聲響,以及窗外海浪永恒的低吼。
    “老板”從高處跳下來,湊到床邊,歪著腦袋,琥珀色的大眼睛困惑地看著痛苦的女主人和沉默的男主人。“餅幹”也悄無聲息地踱了過來,在阿星腿邊蹲坐下來,熔金般的眸子安靜地注視著。
    揉按了足足有十幾分鍾,阿汐小腿肚那駭人的硬塊才終於徹底軟化下去,劇烈的痙攣感被一種酸軟無力的疲憊取代。她長長地籲出一口氣,渾身脫力般癱軟下來,額頭的冷汗被阿星用溫熱的毛巾輕輕拭去。
    “還……還痛嗎?”阿星啞聲問,手掌依舊覆在她的小腿上,感受著肌膚下微微的顫動。
    阿汐搖搖頭,疲憊地閉上眼,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虛弱:“好多了……就是……好累。” 她頓了頓,睜開眼,望著石室低矮、布滿歲月痕跡的穹頂,又看看身邊半跪著、眉宇間凝著揮之不去的憂慮的阿星,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堅定地浮了上來。
    “阿星哥,”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我們……去縣醫院吧。提前……住進去。好不好?”
    阿星猛地抬起頭,深陷的眼窩裏閃過一絲愕然:“提前?還有……一個多月……”
    “我等不了了!”阿汐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孕期特有的情緒化和深切的恐懼,“這裏太冷了!晚上腿抽筋越來越厲害……萬一半夜……萬一有什麽……” 她不敢想下去,手下意識地緊緊護住高聳的腹部,眼神裏充滿了對未知風險的巨大不安和對溫暖、安全的強烈渴望,“醫院裏有暖氣,有醫生護士隨時看著……我……我害怕!” 最後三個字,帶上了濃重的哭腔,像受驚的幼獸。
    那聲帶著恐懼的哭腔,像一根針,精準地刺中了阿星心底最柔軟的角落。所有的遲疑、對陌生環境的抗拒、甚至是對費用的考量,在這份赤裸裸的恐懼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他看著她蒼白臉上的淚痕,看著她護住肚子的手,感受著手心下她小腿尚未完全平息的微顫,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好。”他嘶啞地應道,聲音低沉而堅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接過了更重的責任,“明天……就去。”
    海角村拂曉的薄霧尚未完全散盡,那輛深藍色的豐田卡羅拉已經載著它的主人,駛上了通往縣城的路。阿汐裹著厚實的羽絨服,靠在副駕駛座上,孕肚在安全帶下顯得格外突出。她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熟悉的礁石和灘塗,眼中既有離家的淡淡不舍,又有奔向安穩的迫切期待。阿星專注地握著方向盤,側臉線條冷硬,薄唇緊抿,隻有偶爾瞥向阿汐隆起的腹部時,眼底深處才會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溫柔和凝重。
    縣人民醫院婦產科住院部三樓,向陽的單間病房。充足的暖氣瞬間驅散了從海邊帶來的最後一絲寒意,空氣裏彌漫著消毒水特有的、略帶刺激性的潔淨氣息。雪白的牆壁,淺藍色的窗簾,光潔的地板,一切都顯得規整、明亮,卻也帶著醫院特有的、一絲不苟的冰冷感。
    阿汐幾乎是立刻就喜歡上了這裏的恒溫。她脫掉厚重的羽絨服,穿著寬鬆的病號服,小心翼翼地扶著腰,在阿星的攙扶下,慢慢挪到窗邊那張鋪著幹淨白床單的病床上坐下。柔軟的床墊托住她沉重的身體,她舒服地喟歎一聲,像一隻終於找到安全港灣的小船。
    “暖和……真好。”她滿足地眯起眼,像隻曬到太陽的貓。
    阿星沒說話,隻是沉默而高效地開始整理帶來的東西。他高大的身影在整潔卻略顯空曠的病房裏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將阿汐的換洗衣物一件件仔細疊好,放進靠牆的白色儲物櫃;把她的洗漱用品整齊地碼放在獨立的衛生間洗手台上;拿出保溫壺,去開水間打了滿滿一壺熱水;又從那個洗得發白的舊帆布包裏,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本硬殼筆記本《根》和一支筆,放在床頭櫃上,緊挨著阿汐伸手可及的位置。
    他的動作利落、精準,帶著一種軍人般的條理,卻又透著一股小心翼翼的珍視。每一次彎腰,每一次擺放,目光總會不經意地掃過阿汐隆起的腹部,仿佛那裏才是他所有動作的中心坐標。
    阿汐靠在搖高的床頭,看著阿星沉默忙碌的背影,看著他為自己營造出這個小小的、安全的臨時巢穴,心頭那股離家的不安漸漸被暖意取代。然而,當她的目光落在那本深藍色的《根》上時,一絲狡黠的笑意悄悄爬上了嘴角。醫院的安穩似乎解放了她骨子裏被孕期不適壓抑許久的活力,也點燃了某種“恃寵而驕”的小心思。
    “阿星哥——”她拖長了調子,聲音軟糯,帶著毫不掩飾的撒嬌意味。
    阿星剛把最後一件衣服掛進櫃子,聞聲立刻轉過身,眼神帶著詢問:“嗯?”
    “嘴裏沒味兒,”阿汐微微蹙起秀氣的眉,手指無意識地繞著病號服的衣角,琥珀色的眼睛卻亮晶晶地望著他,“突然……特別特別想吃鎮東頭王記的酸梅!就是那種……裹著白霜,酸得能讓人倒牙,可回味又有點甜的……老式酸梅!” 她描述得極其誘人,還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仿佛那酸味已經刺激到了味蕾。
    王記酸梅?在縣城另一頭的老城區,離醫院開車至少二十分鍾。而且現在是上午,老城區停車極其不便。
    阿星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落在阿汐充滿期待的臉上,又滑向她隆起的腹部。那裏麵,是他們共同等待的小生命。拒絕的話在喉嚨裏滾了滾,最終咽了回去。
    “……等著。”他嘶啞地吐出兩個字,沒有任何猶豫,抓起放在櫃子上的車鑰匙,轉身就大步走出了病房。背影幹脆利落,沒有一句多餘的詢問或抱怨。
    阿汐看著他消失在門外的背影,嘴角彎起一個得逞的、甜甜的弧度。她舒服地往後靠了靠,拿起那本《根》,隨意地翻看著。然而,翻了幾頁,心思卻全然不在那些關於土地與血脈的文字上。她隻是享受這種被無條件滿足、被放在心尖上寵著的感覺。這感覺,比暖氣更暖,比酸梅更甜。
    約莫四十分鍾後,病房門被推開。阿星帶著一身室外的微涼氣息回來,額角有細微的汗意。他手裏提著一個印著“王記”字樣的老式油紙袋,袋口微微敞著,露出裏麵一顆顆圓潤飽滿、裹著厚厚雪白糖霜的深褐色酸梅,濃鬱的、帶著發酵果香的酸甜氣息瞬間在病房裏彌漫開來。
    “給。”他把袋子遞到阿汐麵前,呼吸還帶著一點奔跑後的微促。
    阿汐的眼睛瞬間亮了,像落入了星子。她迫不及待地撚起一顆,放進嘴裏。牙齒輕輕一磕,那層脆甜的糖霜破裂,緊接著,洶湧澎湃、純粹到極致的酸意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席卷了整個口腔!酸得她猛地一激靈,眼睛都眯了起來,臉頰的肌肉控製不住地微微抽動。可就在這極致的酸楚之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梅子本身的甘甜又悄然泛起,在舌根處溫柔地彌散開,帶來一種奇妙的回甘和生津感。
    “唔……就是這味兒!”阿汐滿足地喟歎,酸得齜牙咧嘴,卻又忍不住立刻去拿第二顆。
    阿星看著她被酸得皺成一團卻又無比滿足的小臉,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緊繃的神經似乎也放鬆了一瞬。他拉過床邊的椅子坐下,重新打開筆記本電腦,準備繼續被中斷的文稿。
    “阿星哥——”酸梅的效力似乎還沒過去,阿汐含著半顆梅子,聲音含混不清,卻又帶著新的指令。
    阿星指尖停在鍵盤上,抬起頭。
    “肩膀……好酸……”阿汐扭了扭脖子,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幫我捏捏好不好?就一會兒。”
    阿星合上筆記本,起身走到床邊。他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著令人安心的氣息。他伸出雙手,寬厚的手掌帶著適度的力道,落在阿汐略顯圓潤的肩頸處。他的按摩手法並不專業,卻沉穩、耐心。拇指用力按壓著僵硬的斜方肌,指關節順著頸椎兩側的筋絡緩緩推壓。粗糙的指腹帶著薄繭,摩擦著病號服柔軟的布料,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阿汐舒服地哼唧了一聲,像隻被順毛的貓,徹底放鬆下來,閉著眼享受這份專屬的服務。窗外的陽光透過淺藍色窗簾,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空氣裏,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未散盡的酸梅香氣,竟也奇異地和諧。
    這樣的場景,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成了這間病房的日常。
    “阿星哥,腰好沉……扶我起來走走。”
    “阿星哥,保溫壺沒水了……”
    “阿星哥,醫生說要多聽點舒緩的音樂,你手機裏有沒有?”
    “阿星哥,這橘子皮好難剝……”
    阿汐的指令花樣翻新,層出不窮。她的肚子就是最高指令塔,她的需求就是絕對優先級。阿星成了最沉默也最高效的執行者。他像一個被精密編程的機器人,永遠在第一時間響應召喚。他的動作越來越熟練:扶阿汐起身時,手臂穩穩地托住她的腰背,另一隻手護住她的腹部;倒水時,水溫總是試得剛剛好;剝橘子時,指尖靈巧地剔掉每一絲白色的橘絡,留下飽滿的果肉瓣;甚至能笨拙地操作手機,找出一些旋律柔和的鋼琴曲。
    他毫無怨言,甚至可以說是“樂在其中”。每一次被“奴役”,他緊蹙的眉頭反而會舒展些許,深潭般的眼底會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安心。因為阿汐的要求是具體的,她的不適是可見的,她的笑容是真實的。這讓他感到自己是有用的,是可以抓住的。這種忙碌,這種被需要的感覺,像一層堅實的盔甲,暫時隔絕了那份對未知分娩的、深藏於心底的巨大恐懼。他寧願這樣被她支使得團團轉,也不願獨自麵對那份寂靜中滋生的、足以吞噬人的不安。
    阿汐也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她並非真的如此“嬌氣”,也並非不懂心疼。她隻是用一種近乎本能的狡黠,用這些細碎的要求,將阿星牢牢地“拴”在自己身邊,用看得見的忙碌填滿他所有可能陷入憂思的時間縫隙。看著他為自己忙碌,看著他笨拙卻認真的樣子,她心裏那份因環境陌生和身體沉重帶來的不安,也會奇跡般地平息下去。這是一種無聲的共生與慰藉。
    這天午後,陽光正好。阿汐半靠在搖高的病床上,手裏捧著那本已經翻看得邊角微卷的《孤塔》。窗外傳來樓下花園裏隱約的人聲,更遠處是縣城模糊的車流聲。她翻動著書頁,目光落在那些浸透了冰冷海水、孤絕燈塔與靈魂掙紮的文字上。書頁間散發出的油墨氣息,混合著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奇異地勾連起一種思緒。
    她抬起頭,望向窗邊。阿星正坐在那裏,筆記本電腦擱在膝上,屏幕的光映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他微微蹙著眉,指尖懸在鍵盤上方,似乎正陷入某個情節的瓶頸,周身散發著一種沉鬱的、生人勿近的創作氣場。這種氣場,阿汐在燈塔裏見過無數次,那是他靈魂沉入另一個維度的標誌。
    一個念頭,如同陽光下驟然躍出海麵的飛魚,毫無預兆地撞進阿汐的腦海。她放下書,琥珀色的眼眸亮得驚人,帶著一種孩子發現新玩具般的興奮和憧憬,聲音清脆地打破了室內的沉寂:
    “阿星哥!”
    阿星指尖一顫,思緒被打斷。他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眼神還殘留著沉浸於文字世界的深邃,望向阿汐。
    阿汐指著手中的《孤塔》,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向往:“你看啊!這故事多好!那個燈塔裏的男人,多像你……又不像你……要是能把它拍出來,變成電視裏的人,在那麽大個屏幕上動起來,該多好啊!” 她比劃著,想象著畫麵,“讓所有人都看看你寫的燈塔,看看……那些在黑暗裏掙紮著也要抓住光的人!” 她的語氣充滿了純粹的、天馬行空的期待。
    “……”
    阿星的目光落在阿汐興奮的小臉上,又緩緩移到她手中那本承載了他最黑暗時光與救贖的書。電視?屏幕?讓那些被埋葬的痛苦、冰冷的海水、絕望的掙紮……變成流動的畫麵,暴露在無數陌生的目光之下?
    一股強烈的、近乎本能的抗拒感瞬間攥緊了他的心髒。喉嚨深處那熟悉的滯澀感驟然加重,仿佛被無形的砂紙狠狠摩擦。那些聚光燈下被窺視、被評判、最終被徹底撕碎的冰冷記憶碎片,如同沉船殘骸,猛地浮出意識的深淵!鎂光燈灼燒皮膚的刺痛,台下黑壓壓人群模糊的麵孔和嘈雜的呼喊,冰冷針尖刺入頸側的瞬間……無數混亂的、帶著尖銳痛感的畫麵在他腦中炸開!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他猛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頭翻湧的腥甜和眼底的冰冷。再睜開眼時,深潭般的眼底已是一片沉沉的死寂,翻湧的情緒被強行壓回最深處。他不能嚇到她。
    他的目光緩緩下移,最終定格在阿汐被薄被覆蓋著、高高隆起的腹部。那裏,一個新的、純粹的生命正在悄然生長,等待降生。那是比任何文字、任何故事都更重要的未來。
    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發出嘶啞的、如同被砂輪打磨過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妥協:
    “等你……和它(他/她)……” 他指了指她的肚子,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都……安穩了。徹底……安穩了。”
    他停頓了很久,似乎在積聚力量,又像是在與內心翻騰的恐懼做最後的搏鬥。指尖無意識地、反複地摩挲著《孤塔》書頁粗糙的邊緣,仿佛在確認某種真實的存在。終於,他抬起頭,目光穿透阿汐興奮的期待,望向一個虛無的、充滿未知挑戰的未來,嘶啞地補上了後半句,像一句沉重的承諾:
    “……就……弄。”
    阿汐眼中的亮光微微黯淡了一瞬。她敏銳地捕捉到了阿星那一瞬間的僵硬和眼底深藏的、幾乎要溢出的抗拒與……恐懼?那眼神讓她心頭一緊,像被什麽東西輕輕刺了一下。她張了張嘴,想追問,想安慰,但看著他緊抿的唇線和眉宇間那化不開的沉重,最終隻是輕輕“嗯”了一聲,重新拿起書,手指卻無意識地揪緊了書頁的一角。病房裏剛剛還溫暖的陽光,似乎也帶上了一絲涼意。她知道,有些深淵,她無法真正替他凝視。
    時間在消毒水的氣味、胎心監護儀規律的滴滴聲、阿汐偶爾的“指令”和阿星沉默的陪伴中,不緊不慢地滑過了十天。
    預產期一天天逼近,像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阿汐的肚子愈發沉重,像一顆隨時會熟透墜落的果實。她的行動更加遲緩,夜裏翻身和起夜的次數也越來越多。阿星眼底的疲憊也越來越深,像暈染開的墨跡。他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病房,筆記本電腦也很少打開了,隻是長時間地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目光時而落在阿汐沉睡的側臉,時而投向窗外縣城的萬家燈火,眼神空茫,像一尊守護的石像。隻有阿汐醒來,發出細微的聲響或需求時,他才會瞬間“活”過來,動作迅捷而精準。
    第十天的深夜。
    病房裏隻亮著一盞昏暗的壁燈。阿汐在藥物的幫助下,剛剛陷入淺眠不久,呼吸聲均勻而略顯沉重。阿星依舊坐在窗邊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柄入鞘的劍。窗外,縣城的燈火稀疏了許多,隻有遠處主幹道的霓虹燈牌還在不知疲倦地閃爍,將微弱的光斑投射在病房的天花板上。
    萬籟俱寂。隻有監護儀發出規律的、如同心跳般的低微蜂鳴。
    突然——
    “呃!”一聲壓抑的、短促的痛哼從病床上傳來!
    阿星像被通了高壓電,瞬間彈起!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銳響。
    隻見病床上的阿汐猛地蜷縮起身體!她雙眼驟然睜開,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下因劇痛而放大,額頭上瞬間布滿了豆大的冷汗。她的一隻手死死抓住床邊的護欄,指關節用力到發白,發出不堪重負的**。另一隻手則痙攣般地、用盡全身力氣攥住了剛好撲到床邊的阿星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個虛弱的孕婦!指甲如同鐵鉗,深深地、幾乎要嵌進阿星手腕的皮肉裏!劇痛襲來,阿星卻渾然不覺。
    “阿星……哥……”阿汐的聲音變了調,像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破碎氣音,每一個音節都因劇痛而扭曲、顫抖,“……疼……好疼……它……它要出來了!啊——!”
    又一陣更猛烈、如同被巨錘砸中腰腹的宮縮毫無預兆地襲來!阿汐的身體痛苦地向上弓起,發出一聲再也無法壓抑的、淒厲的慘叫!汗水瞬間浸透了她的鬢發和病號服的領口。
    阿星的腦子“嗡”的一聲!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他看到了阿汐眼中那無法作偽的、瀕臨崩潰的劇痛,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她攥著自己手腕的、那絕望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力量!
    “醫生!護士!”阿星嘶吼出聲,那聲音完全不像他自己的,嘶啞、破裂,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惶和穿透力,瞬間撕裂了病房的寂靜!他猛地按下了床頭的緊急呼叫鈴!
    尖銳刺耳的鈴聲如同警報,在寂靜的走廊裏瘋狂炸響!
    幾乎是同時,病房門被猛地推開!值夜班的護士和一名睡眼惺忪但反應極快的年輕醫生衝了進來!手電筒的光柱瞬間打在阿汐痛苦扭曲的臉上。
    “破水了嗎?”醫生語速極快,一邊指揮護士檢查,一邊迅速戴上手套。
    護士掀開被子一角,看了一眼,臉色一凜:“破了!羊水清!快!送產房!立刻!”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鍵,又仿佛在巨大的混亂中凝固。護士迅速解除床輪刹車,阿星如同瘋了一般,用盡全力幫忙推床,手臂上被阿汐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在混亂中格外刺目。病床在空曠的走廊裏發出隆隆的回響,如同戰車碾過。阿汐痛苦的**和壓抑不住的慘叫斷斷續續,像刀子一樣剮蹭著阿星的耳膜和心髒。
    產房那兩扇厚重、冰冷的金屬大門就在眼前,門上亮著“產房重地,閑人免進”的紅色燈牌,像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森然入口。
    “家屬外麵等!”護士一把攔住要跟著衝進去的阿星,聲音不容置疑。
    “阿星哥……我怕……”阿汐在推進去的最後一刻,艱難地轉過頭,汗水浸透的臉上滿是淚水,眼神裏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對他唯一的依賴。
    “別怕!我在外麵!”阿星的聲音嘶啞得幾乎破音,他用力地、幾乎是吼出來,“阿汐!別怕!我就在這兒!”
    話音未落,那兩扇厚重的金屬門“砰”地一聲,在他麵前無情地、徹底地關上了!將阿汐最後一聲淒厲的痛呼和那張布滿淚水與恐懼的臉,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隔絕了。
    整個世界的聲音仿佛瞬間被抽空。隻剩下那扇冰冷緊閉的門,像一塊巨大的墓碑,矗立在眼前。門內隱約傳來阿汐壓抑的、斷斷續續的痛哼,還有醫護人員模糊、急促的指令聲,這些聲音被厚重的門板過濾後,顯得遙遠而不真實,卻像無數根冰冷的針,密密麻麻地紮進阿星的耳朵裏、腦子裏、心髒裏!
    他像一尊被驟然遺棄的石像,僵立在慘白的、晃得人眼暈的走廊燈光下。高大的身影被拉長,投在冰冷光滑的地磚上,顯得異常孤寂和……渺小。剛才推床奔跑的劇烈心跳尚未平息,此刻卻在胸腔裏瘋狂地、無序地撞擊著,每一次搏動都帶著沉悶的回響,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如同墨黑色深海般的恐懼,瞬間將他徹底淹沒!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嚨,眼前陣陣發黑。
    柏林冰冷的針尖……
    墜入漆黑海水的窒息……
    “鬼見愁”斷崖下絕望的轟鳴……
    還有……阿汐此刻門內淒厲的哭喊……
    無數混亂的、黑暗的記憶碎片和眼前冰冷的現實交織、碰撞,撕扯著他的神經!他需要一個出口!一個能抓住的、能證明自己還存在的、能對抗這無邊恐懼的東西!
    他的手,不受控製地、神經質地顫抖著,伸向褲子的右側口袋。那裏,揣著一包東西。一包在醫院門口小賣部買的、最便宜的硬殼紅雙喜香煙。它被揉得皺巴巴,在他口袋裏揣了好幾天,像一個隱秘的、不祥的符咒。
    他抖得厲害,手指幾次才勉強撕開那廉價的塑料包裝。抽出一根同樣被擠壓得有些變形的白色煙卷。煙絲的味道混雜著劣質紙張和化學香精的氣息,刺鼻地鑽進他的鼻腔。
    打火機呢?打火機在哪裏?他慌亂地在另一個口袋裏摸索著,指尖冰涼麻木。終於摸到了那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
    “嚓…嚓…嚓嚓……”
    手抖得太厲害,幾次劃火都失敗了。火石摩擦的聲音在死寂的走廊裏顯得格外刺耳、焦灼。終於,一小簇橘紅色的火苗顫抖著亮了起來。
    他幾乎是粗暴地將煙頭湊了上去。火焰燎著了煙絲。
    他深深地、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吸了一口!
    辛辣!無比辛辣!如同吞下了一口滾燙的、裹挾著玻璃碎屑的濃煙!
    這股從未體驗過的、霸道而汙濁的氣息,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捅進了他從未被尼古丁侵蝕過的、潔淨的肺腑!
    “咳!咳咳咳——!!!”
    一股無法抑製的、撕心裂肺的劇咳猛地從胸腔深處炸開!阿星瞬間彎下了腰,像一隻被煮熟的蝦米!咳得驚天動地,咳得眼前金星亂冒,咳得整個胸腔和喉嚨都如同被烈火灼燒、撕裂!眼淚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混合著因劇烈嗆咳而噴出的涎水,狼狽地淌過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頰。他一隻手死死捂住嘴,另一隻手撐住冰冷的牆壁,指節用力到泛白,身體因劇烈的咳嗽而不停地痙攣、顫抖。
    咳!咳!咳!
    肺像要炸開!喉嚨像被砂紙磨爛!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痛,每一次呼氣都噴出辛辣的煙霧和無法抑製的嗆咳。
    狼狽不堪。涕淚橫流。像一條被拋上岸瀕死的魚。
    他從未如此失態,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
    就在這狼狽到極點、絕望到極點的嗆咳深淵裏——
    “哇——!!!”
    一聲清亮無比、充滿了原始生命力的啼哭,如同劃破厚重烏雲的晨曦利劍,驟然穿透了那扇冰冷緊閉的產房大門!
    那哭聲,如此有力,如此純粹,帶著初臨人世的懵懂與宣告,帶著穿透一切黑暗的力量,毫無阻礙地、狠狠地撞進了阿星被嗆咳和淚水模糊的耳膜!也撞碎了他心中那片冰冷的、絕望的墨色深海!
    阿星的身體猛地一僵!
    所有的嗆咳,所有的窒息感,所有的痛苦,在這一聲驚天動地的啼哭麵前,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瞬間扼住!
    他撐著牆壁的手頹然滑落,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順著冰冷的牆壁,緩緩地、癱軟地滑坐到同樣冰冷的地磚上。後背的衣料被冷汗徹底浸透,緊貼著牆壁。
    他仰著頭,布滿嗆咳淚水的臉上,表情是一片空白的茫然。隻有那雙深陷的眼窩裏,翻湧著驚濤駭浪般的、無法言喻的、近乎呆滯的狂喜!像被巨大的幸福狠狠砸中,砸得他靈魂出竅。
    那扇緊閉的、如同墓碑般的產房大門,終於“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了一條縫隙。
    明亮的、溫暖的光線從門內傾瀉而出,驅散了走廊的慘白。
    一個戴著淺藍色無菌帽、臉上帶著疲憊卻明朗笑容的護士探出身來,目光精準地落在癱坐在地上、狼狽得像剛從水裏撈出來、臉上還掛著淚痕和涎水的阿星身上,聲音清脆而充滿喜悅地宣告:
    “恭喜!是個大胖小子!母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