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曦光與燈下的筆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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產房那扇厚重、隔絕生死的金屬門在身後緩緩合攏,將裏麵殘留的消毒水氣味、血腥氣與新生兒的響亮啼哭一並關在了另一個世界。走廊裏慘白的燈光刺得人眼睛發酸,空氣冰冷滯重。阿星順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到地磚上,後背的衣料被冷汗徹底浸透,緊貼著牆壁,帶來一陣陣刺骨的涼意。肺腑裏還殘留著那口劣質香煙帶來的灼燒感和撕心裂肺的嗆咳餘韻,喉嚨深處火辣辣地疼。他仰著頭,布滿淚痕和狼狽涎水的臉上,表情是一片空茫的空白,隻有那雙深陷的眼窩裏,翻湧著驚濤駭浪般的、近乎呆滯的狂喜,像被巨大的幸福狠狠砸中,砸得他靈魂出竅。
“恭喜!是個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護士清脆的聲音如同天籟,帶著穿透一切陰霾的力量。
“兒子……” 阿星喉嚨裏滾出嘶啞的氣音,幹裂的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著,重複著這個陌生又沉重的詞匯。兒子。他和阿汐的兒子。一個活生生的、帶著他們血脈的、會哭會鬧的新生命。劫後餘生的巨大虛脫感混合著排山倒海般的狂喜,瞬間將他淹沒,讓他幾乎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他扶著冰冷的牆壁,指尖用力到發白,才勉強支撐著自己沒有徹底癱軟下去。
護士很快抱著一個包裹在柔軟白色繈褓裏的小家夥走了出來。那繈褓像一枚珍貴的繭,包裹著一個剛剛降臨人世、懵懂而脆弱的小生命。小家夥的皮膚還有些發紅,帶著皺褶,像剛剝開的果實,濕漉漉的胎發緊貼在小小的頭皮上。他閉著眼,小小的鼻翼隨著呼吸輕輕翕動,嘴巴無意識地咂吧著,似乎在回味母體裏的溫暖。護士小心翼翼地將這團溫熱柔軟的小生命,放進了阿星僵硬、微微顫抖的臂彎裏。
一股奇異的力量感瞬間從接觸的地方傳來。那重量很輕,卻又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壓住了所有翻騰的後怕與恐懼。阿星下意識地收緊了手臂,卻又不敢太過用力,生怕碰壞了這世間最精密的瓷器。他低下頭,鼻尖幾乎要觸碰到那柔軟的小小繈褓。一股混雜著奶香、羊水微腥和嶄新棉布的氣息,帶著原始生命的蓬勃力量,蠻橫地衝散了醫院走廊裏冰冷的消毒水味和肺腑裏殘留的辛辣煙味,直直地撞進他的鼻腔,也撞進了他靈魂深處最柔軟的地方。
這就是他的兒子。他和阿汐在廢墟之上,共同締造的生命奇跡。一種從未有過的、洶湧澎湃的暖流,伴隨著一種沉甸甸的、名為“父親”的責任感,如同解凍的春潮,瞬間滌蕩了他四肢百骸裏所有的冰冷與狼狽。
他小心翼翼地抱著這團柔軟溫熱的小生命,目光越過護士的肩膀,急切地投向那扇再次開啟的產房大門。
阿汐躺在移動病床上被推了出來。她臉色蒼白得像褪了色的紙,頭發被汗水浸透,淩亂地貼在額角和臉頰,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微微幹裂著。巨大的疲憊如同潮水,幾乎要將她徹底淹沒,眼皮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然而,當她的目光捕捉到門口抱著孩子的阿星時,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卻瞬間亮了起來,如同被點燃的星火,疲憊深處迸發出驚人的光亮和溫柔。她努力牽動嘴角,扯出一個虛弱卻無比滿足、無比幸福的微笑。
“阿星哥……” 她的聲音嘶啞微弱,像被揉皺的絲絹,帶著巨大的消耗後的氣若遊絲,“看……我們的……寶寶……”
阿星抱著孩子,一步跨到床邊,俯下身。他用空著的那隻手,極其輕柔地、帶著微微的顫抖,拂開阿汐汗濕的額發,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擦過她冰涼的臉頰,拭去殘留的淚痕。那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易碎的晨露。
“辛苦了……” 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哽咽和劫後餘生的慶幸,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尖上滾落下來,飽含著千言萬語無法承載的重量,“阿汐……辛苦了。” 他低下頭,溫熱的、帶著海風氣息的唇,無比珍重地印在她光潔卻冰冷的額頭上,停留了許久,傳遞著他所有的感激、心疼和失而複得的巨大後怕。
阿汐滿足地閉上眼,感受著他唇上的溫度和懷抱裏那團小生命的溫熱。巨大的疲憊感終於徹底將她席卷,意識沉入一片溫暖而安全的黑暗。
病房裏重新安靜下來,隻有加濕器發出細微的嗡鳴。阿星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像一尊守護神祇的石像,目光在病床上沉睡的阿汐和旁邊透明保溫箱裏安睡的小生命之間來回梭巡。阿汐睡得很沉,呼吸均勻悠長,蒼白的臉上恢複了一絲淡淡的血色。保溫箱裏的小家夥偶爾會扭動一下,發出細小的哼唧聲,或者無意識地揮舞一下被包裹住的小拳頭,像在做著什麽懵懂的夢。
窗外,縣城的天際線泛起了魚肚白,新的一天開始了。阿星毫無睡意,巨大的精神震蕩過後,是異常的清醒。他需要做點什麽,來安放這洶湧澎湃、幾乎要將他撐裂的情緒。他輕輕起身,走到窗邊的小桌前,拉開椅子坐下,從那個洗得發白、陪伴他走過無數個燈塔夜晚的舊帆布包裏,翻出了那本硬殼筆記本和一支沉甸甸的烏木鋼筆。
筆記本的封麵是深沉的墨藍色,像凝固的深海。他翻開扉頁,上麵隻有他曾經寫下的一個遒勁有力的“根”字。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病房裏這混合著新生與安寧的氣息深深吸入肺腑。然後,他拔開筆帽,烏黑的筆尖懸停在空白的紙頁上方,微微顫抖。
兒子的名字。
一個承載著父母最深切期許的符號。它必須足夠好,足夠重,足以匹配這份來之不易的生命奇跡。
景。這個字如同閃電般劈入他的腦海。如意吉祥、推崇備至、前程似錦……景星慶雲、良辰美景、順利。這不僅僅是對未來的祝福,更是對他們一路走來,在風暴廢墟之上終於撥雲見日、迎來“景星慶雲”般好運的無聲紀念。那個在燈塔絕望深淵裏掙紮的靈魂,何曾敢奢望能擁有這樣一份“良辰美景”?
曦。緊隨其後,帶著破曉的力量。前程似錦、光輝、積極向上、明朗……熠熠生輝、旭日東升、前途無量。這是黑暗盡頭的光,是新生,是希望,是他和阿汐用盡全力掙紮上岸後,終於迎來的、可以握在掌心的“旭日東升”。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首無聲的凱歌,宣告著舊日的沉屙被徹底埋葬,新的生命正在“熠熠生輝”。
他不再猶豫,筆尖落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力量。烏黑的墨跡在微黃的紙頁上暈染開,兩個漢字被書寫得格外莊重、飽滿,仿佛要將所有的祈願與力量都灌注其中:
楚景曦。
筆尖劃過紙麵,發出沙沙的輕響,在寂靜的病房裏清晰可聞。當最後一筆落下,阿星凝視著這個名字,深潭般的眼底翻湧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有塵埃落定的釋然,有對未來沉重的期許,更有一種血脈相連的、滾燙的歸屬感。楚景曦。這是他和阿汐的兒子,是他們共同的未來。
“楚……景……曦……” 病床上傳來阿汐微弱而沙啞的聲音,帶著初醒的迷茫和巨大的滿足感。她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正望著窗邊阿星的背影,目光溫柔地落在他剛剛寫下的名字上。
阿星立刻放下筆,轉身快步走到床邊,自然地握住她微涼的手:“醒了?還疼嗎?” 聲音裏的關切幾乎要溢出來。
阿汐搖搖頭,臉上是劫後餘生的疲憊,但笑容卻像雨後的初陽,溫暖而清澈。她反手輕輕握了握阿星的手指,目光再次投向那筆記本上的名字,輕聲念道:“楚景曦……真好聽。阿星哥,你起的名字真好。景曦……像早晨的陽光一樣暖。” 她說著,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飄向保溫箱裏那個小小的身影,眼底的溫柔幾乎要滴出水來,“小景曦……我的寶貝……”
在醫院的精心照料下,阿汐恢複得很快。三天後,醫生查房結束,微笑著宣布:“林太太恢複情況很好,傷口愈合不錯,奶水也下來了,寶寶各項指標都正常。可以準備出院了。”
“太好了!” 阿汐蒼白的臉上瞬間煥發出光彩,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帶著毫不掩飾的雀躍,“阿星哥,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她幾乎是立刻就想撐著坐起來,動作牽扯到腹部的傷口,讓她“嘶”地吸了口涼氣,眉頭微蹙。
“慢點!” 阿星心頭一緊,一個箭步上前,穩穩地扶住她的肩膀和後背,動作熟練而輕柔地幫她調整好靠背的角度。他的眉頭依舊習慣性地微鎖著,深潭般的眼底是化不開的擔憂,聲音低沉:“別急。再觀察一天?”
“不要!” 阿汐立刻拒絕,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堅持。她緊緊抓住阿星的手臂,仰著小臉,眼睛裏閃爍著不容置疑的倔強光芒:“醫院裏全是消毒水的味道,聞得我頭昏!晚上也睡不踏實,總有人走動說話。我要回家!回我們海角村的新家!那裏有太陽曬進來,暖暖的,空氣裏有海的味道,還有……還有我們自己的床!我要回去坐月子!在那裏,我心裏才踏實!” 她說著說著,眼圈微微泛紅,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委屈和撒嬌的意味,“阿星哥,我真的待不住了,我想回去……你答應過我的!”
阿星看著她眼中那份強烈的渴望和近乎孩子氣的委屈,再看看她尚未完全恢複血色的臉,心中那根名為“安全”的弦繃得死緊。醫院固然冰冷嘈雜,但這裏有最專業的醫護人員和最便捷的醫療資源。萬一……萬一回家後阿汐身體有什麽反複,或者小景曦有什麽突發狀況……海角村到縣城的路途雖不算太遠,但終究……
“家裏……冷清。” 他艱難地開口,試圖尋找理由,“沒人……照應。王嬸……也忙。” 他指的是海角村那位熱心腸、接生經驗豐富的王嬸。
“不怕!” 阿汐立刻打斷他,眼中閃爍著母性的堅韌和一絲狡黠,“我們有你啊,阿星哥!你是最厲害的!而且張嬸說了,過兩天她就來家裏看我,幫忙燉湯!海婆婆也說會來!再說,醫院裏護士再專業,也沒有你在我身邊安心!” 她用力握緊阿星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過去,“回家吧,好不好?求你了,阿星哥!我保證乖乖的,什麽都聽你的!就是不想在這裏待著了,心裏悶得慌……”
她仰著臉,蜜色的臉頰在病號服的映襯下顯得更加蒼白,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裏盛滿了純粹的、不容置疑的懇求,像一隻渴望歸巢的雛鳥。阿星所有的堅持和擔憂,在這雙眼睛麵前,如同陽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瓦解。他太了解阿汐骨子裏的倔強了,也明白醫院的環境對她這樣熱愛自由和陽光的人來說,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壓抑。他更清楚,她此刻最大的安全感來源,就是他。
他沉默地看了她許久,緊蹙的眉頭一點點鬆開,深潭般的眼底隻剩下無奈和縱容。最終,他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嘶啞地吐出一個字:“……好。”
這一個字,如同特赦令。阿汐臉上瞬間綻放出比窗外陽光更燦爛的笑容,她不顧傷口的微痛,撲進阿星懷裏,用力地蹭了蹭他堅實的胸膛:“阿星哥最好了!”
深藍色的豐田卡羅拉平穩地行駛在返回海角村的沿海公路上。車窗半開,帶著鹹味和初春暖意的海風灌入車內,吹拂著阿汐額前的碎發。她抱著裹在柔軟繈褓裏的小景曦,坐在副駕駛座上,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歸家的喜悅和放鬆。小家夥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的情緒,睡得格外香甜,小小的鼻翼隨著呼吸輕輕翕動。
後座上,堆滿了從醫院帶回來的大包小包,還有出院時親友們送的各種營養品和嬰兒用品。
“阿星哥,你看!” 阿汐指著窗外掠過的一片防風林,新綠的嫩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才幾天,葉子好像更綠了!海風的味道聞著真舒服,比醫院裏的消毒水好聞一萬倍!”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自由的氣息全部吸進肺裏。
阿星專注地開著車,目光偶爾掃過後視鏡裏阿汐和小景曦的身影,緊繃的神經在熟悉的歸途和妻兒安然的氣息中,也一點點鬆弛下來。他低聲“嗯”了一下,算是回應。雖然同意了回家,但他心裏的弦並未完全放鬆。海角村的新家是溫暖舒適,但畢竟遠離醫療資源,阿汐還在月子裏,小景曦也才出生幾天,任何一點細微的疏忽都可能帶來風險。
車子終於拐進了熟悉的村道,停在了那座簇新的米白色三層別墅前。前院阿汐規劃的菜畦裏,嫩綠的菜苗已經竄高了不少,在陽光下生機勃勃。預留的魚池水麵波光粼粼,映著藍天白雲。一切都和離開時一樣,又似乎因為主人的歸來而煥發出新的光彩。
“我們到家啦,小景曦!” 阿汐低頭,用鼻尖輕輕蹭了蹭懷裏熟睡的兒子柔軟的小臉蛋,聲音溫柔得像能滴出水來。
阿星熄了火,立刻下車繞到副駕駛這邊,動作麻利地打開車門。他沒有急著去抱孩子,而是先伸出雙臂,小心翼翼地護住阿汐的腰背和膝彎,用一種極其穩妥的力道,像捧著一件稀世珍寶般,穩穩地將她和孩子一起從車裏“端”了出來。雙腳落地時,他手臂的力量恰到好處地承托著阿汐的重量,確保她的傷口沒有受到一絲牽扯。
“慢點,踩穩。” 他的聲音低沉而短促,帶著不容置疑的保護意味。
阿汐被他這鄭重其事的“端”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紅,小聲嘟囔:“我能走的……” 但心裏卻像灌了蜜一樣甜,順從地靠在他懷裏。
進了屋,一樓巨大的挑高中空客廳沐浴在午後溫暖的陽光裏,米灰色的布藝沙發顯得格外柔軟溫馨。空氣中飄散著新家具的淡淡木香和陽光曬透的味道。阿汐深吸一口氣,臉上是巨大的滿足:“還是家裏舒服!”
阿星將母子倆安頓在沙發上,立刻轉身開始忙碌。他將從醫院帶回的大包小包分門別類,阿汐的衣物收進主臥衣帽間,營養品放進廚房儲物櫃,嬰兒用品則仔細地整理到一樓特意預留出來的、緊鄰主臥的嬰兒房(原本是設計的一間次臥)。嬰兒房裏,嶄新的原木色嬰兒床、小巧的尿布台、收納櫃都已擺放整齊,阿星又仔細地鋪上阿汐親手挑選的柔軟雲朵圖案床品。他動作利落,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條理,仿佛要將一切潛在的危險和不便都提前排除。
小景曦似乎被搬動驚擾,在阿汐懷裏扭動了一下,小嘴癟了癟,發出細小的哼唧聲。
“哦哦,寶寶乖,是不是餓啦?” 阿汐立刻低頭,熟練地解開衣襟。小景曦憑著本能,小腦袋急切地拱向母親的胸口,找到目標後,立刻用力地吮吸起來,發出滿足的“吧嗒”聲。
阿星整理好東西,從嬰兒房出來,正好看到這一幕。阿汐靠在柔軟的沙發靠背上,微微低著頭,長發垂落頰邊,眼神溫柔得如同融化了的蜜糖,專注地凝視著懷中用力吃奶的小生命。午後的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慷慨地灑落在母子二人身上,勾勒出一圈溫暖聖潔的金邊。這幅畫麵,靜謐、美好,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和母性的光輝。
阿星站在幾步之外,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住了。一股強烈的、滾燙的暖流瞬間衝上他的眼眶,喉嚨像是被什麽柔軟而巨大的東西堵住,酸脹得發疼。他默默地、貪婪地看著,仿佛要將這世間最珍貴的景象刻進靈魂深處。所有的疲憊、擔憂,在這一刻都被這溫暖的畫麵徹底撫平、融化。他悄無聲息地走到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沒有打擾這份寧靜,隻是安靜地守護著。
然而,這份寧靜並未持續太久。新手父母的“奴役”生涯,隨著小景曦的第一聲嘹亮啼哭,正式拉開了帷幕,且強度遠超阿星的想象。
“阿星哥——!尿不濕!快!小景曦尿了!” 阿汐的聲音帶著一絲手忙腳亂的急切。
阿星如同聽到衝鋒號令,瞬間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動作快得像一道影子,衝進嬰兒房,精準地從尿布台上抽出一片幹淨的尿不濕,又飛快地打來一盆溫水,擰好溫熱的濕毛巾,動作一氣嗬成。他半跪在沙發前,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裹著小景曦的繈褓,動作雖顯笨拙,卻異常輕柔細致。當他看到兒子那小小的、粉嫩的身體和軟乎乎的肚皮時,指尖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了一下。他用溫熱的濕毛巾輕輕擦拭著兒子柔嫩的肌膚,再迅速換上幹爽的尿不濕,重新包裹好。整個過程,他屏息凝神,仿佛在拆解一枚精密的炸彈。
“阿星哥——!奶瓶!溫一下,40度!” 阿汐剛喂完奶,小景曦似乎意猶未盡,又或者隻是尋求安撫,哼哼唧唧不肯睡。
阿星立刻放下手裏正在收拾的嬰兒衣物,衝向廚房。拿出恒溫壺裏保溫的純淨水,兌好溫度,倒入奶瓶,加入精確勺數的奶粉,手腕用力而勻速地搖晃,確保奶粉充分溶解沒有結塊。他拿著溫好的奶瓶,快步走回沙發邊,動作自然地接過阿汐懷裏的小家夥,將奶嘴輕輕送到他嘴邊。小景曦立刻含住,用力吮吸起來。阿星抱著兒子,身體微微搖晃著,眼神專注地看著懷裏的小生命,笨拙地模仿著阿汐哄孩子的姿態。
“阿星哥——!我腰好酸……扶我起來走走……” 阿汐靠在沙發上,輕輕捶著後腰。
阿星立刻將剛睡著的兒子小心翼翼地放回阿汐身邊的小搖籃裏(眼睛還緊緊盯著,確認小家夥沒醒),然後才走到阿汐身邊,彎下腰,一手穩穩地托住她的後背,一手扶住她的手臂,用自己手臂的力量,輕鬆而穩妥地將她扶起來。他的動作帶著一種習以為常的、近乎本能的嗬護。
“阿星哥——!肩膀,捏捏……” 剛走兩步,阿汐又軟軟地靠在他身上。
阿星毫無怨言,立刻化身按摩師,寬厚的手掌帶著適度的力道落在她略顯豐腴的肩頸處。拇指用力按壓著僵硬的斜方肌,指關節順著頸椎兩側的筋絡緩緩推壓。粗糙的指腹帶著薄繭,摩擦著柔軟的居家服布料,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阿星哥——!口渴……”
“阿星哥——!想吃張嬸送來的酒釀圓子,要熱的……”
“阿星哥——!小景曦好像有點熱,你摸摸他後頸……”
指令如同雪花般紛至遝來,不分晝夜。阿汐仿佛要將孕期在醫院裏壓抑的“嬌氣”和月子期“女王”的特權發揮到極致。她的要求瑣碎、具體、層出不窮。阿星成了最高效、最沉默、也最不知疲倦的永動機。他像一個被精密編程的機器人,永遠在第一時間響應召喚。衝奶粉、換尿布、拍嗝、哄睡、扶阿汐起身躺下、按摩酸痛的腰背肩膀、準備各種湯湯水水、隨時監測小景曦的體溫和狀態……他的動作越來越熟練,眼神裏的緊張和笨拙漸漸被一種沉穩的、全神貫注的守護感所取代。
他毫無怨言,甚至可以說是“樂在其中”。每一次被“奴役”,他緊蹙的眉頭反而會舒展些許,深潭般的眼底會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安心。因為阿汐的要求是具體的,她的不適是可見的,她的笑容是真實的。這讓他感到自己是有用的,是可以抓住的。這種忙碌,這種被需要的感覺,像一層堅實的盔甲,暫時隔絕了那份深藏於心底的、對醫院環境的殘餘恐懼和對未知風險的憂慮。他寧願這樣被她支使得團團轉,也不願獨自麵對那份寂靜中滋生的不安。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無聲地浸染了海角村。白日裏喧囂的浪濤聲,此刻也化作了低沉而永恒的搖籃曲,從敞開的落地窗縫隙裏溫柔地湧入。新家巨大的客廳裏,隻留了一盞光線柔和的落地燈,在角落投下一小片溫暖的光暈。
阿汐終於在小景曦又一次滿足的吮吸後沉沉睡去,靠在沙發上的身體微微歪斜,發出均勻而略顯沉重的呼吸聲,臉上帶著哺乳後的滿足和巨大的疲憊。她懷裏的小景曦也吃飽喝足,小嘴無意識地咂吧著,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裏進入了甜美的夢鄉,長長的睫毛在柔和的燈光下投下小小的陰影。
阿星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空氣中沉睡的塵埃。他小心翼翼地從阿汐懷裏接過那個柔軟溫熱的小身體。小景曦隻是微微扭動了一下,小腦袋在他臂彎裏蹭了蹭,找到一個更舒服的位置,便又沉沉睡去,小拳頭還無意識地攥著阿星胸前的一小片衣襟。
抱著兒子,阿星的目光落在阿汐沉睡的側臉上。燈光勾勒著她柔和的輪廓,幾縷碎發黏在汗濕的額角。一種沉甸甸的、飽含著暖意與心疼的平靜,如同漲潮的海水,無聲卻有力地將他的身心徹底包裹。
他抱著小景曦,腳步放得極輕,如同踩著棉花,一步步走上通往三樓的樓梯。樓梯的木質扶手在腳下發出極其細微的聲響。推開那扇厚重的、隔絕了樓下溫暖光暈的深黑胡桃木實木門,一股截然不同的氣息撲麵而來。
深沉、內斂、帶著上等木蠟油醇厚氣息和紙張微塵味道的獨特氛圍,瞬間將人包裹。三樓書房,如同一個遺世獨立的堡壘,靜謐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整麵西牆,頂天立地的深黑胡桃木書架沉默矗立,散發著沉甸甸的質感。東窗下,那張尺寸驚人、桌板厚達八厘米的北美黑胡桃木整板大書桌,在書桌上那盞深灰色金屬閱讀燈投射出的、如同舞台追光般的集中光束下,顯露出深沉肅穆的紋理,流淌著歲月的質感與力量,像一塊思想的礁石停泊在幽暗的深水區。
阿星抱著熟睡的兒子,走到書桌後的真皮高背椅旁,動作輕柔地坐下。他沒有開大燈,隻有那盞閱讀燈在書桌一角投下清晰的光圈,將他籠罩其中。他調整了一下姿勢,讓兒子小小的身體安穩地蜷伏在自己寬闊而溫熱的胸膛上,一隻手臂穩穩地環抱著他。
小家夥睡得很沉,溫熱的呼吸均勻地噴灑在阿星的頸窩,帶來一陣陣細微的癢意和無法言喻的暖流。那小小的、沉甸甸的依偎感,像一顆溫暖的砝碼,穩穩地壓在他動蕩半生的靈魂天平上,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平靜與錨定感。
阿星的目光,緩緩投向書桌一角。那裏,靜靜躺著一本深藍色封麵的書——《孤塔》。封麵上那座在暴風雨中矗立的燈塔剪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孤絕、冰冷,帶著刺骨的寒意。旁邊,放著一遝厚厚的、打印好的A4紙——《孤塔》劇本改編初稿。最上麵一頁,是空白的,等待被書寫。
該開始了。那個在醫院裏,阿汐充滿憧憬地提出,卻讓他瞬間如墜冰窟的提議。將《孤塔》——這本浸透了他最黑暗時光、冰冷海水與靈魂掙紮的自傳體小說,改編成劇本,搬上熒幕。
僅僅是目光觸及那深藍色的封麵,一股強烈的、近乎生理性的排斥感便瞬間攥緊了他的心髒!喉嚨深處那熟悉的滯澀感驟然加重,仿佛被無形的砂紙狠狠摩擦。那些聚光燈下被窺視、被評判、最終被徹底撕碎的冰冷記憶碎片,如同沉船殘骸,猛地浮出意識的深淵!
刺眼灼痛的鎂光燈!
台下黑壓壓人群模糊的麵孔和山呼海嘯般的嘈雜呼喊!
冰冷針尖刺入頸側的瞬間劇痛與隨之而來的無邊黑暗!
“鬼見愁”斷崖下,冰冷刺骨的海水灌入口鼻的窒息!
燈塔石壁上滲出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寒意!
聲帶撕裂後,每一個試圖發聲都像刀割般的劇痛!
還有……係統麵板裏跳動的、冰冷而充滿嘲諷的數字……
無數混亂的、黑暗的、帶著尖銳痛感的畫麵和聲音在他腦中瘋狂炸開、翻湧、互相撕扯!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滿全身,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環抱著兒子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
“唔……” 懷裏的小景曦似乎感受到了父親身體瞬間的僵硬和胸膛傳來的異常緊繃感,在睡夢中發出了一聲不滿的、帶著奶氣的哼唧,小腦袋在他頸窩裏蹭了蹭,小手無意識地抓撓了一下他的衣襟。
這細微的觸動,如同投入沸騰油鍋的一滴冷水,瞬間炸醒了阿星!他猛地低頭,看向懷中。小家夥依舊閉著眼,粉嫩的小嘴微微嘟著,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在柔嫩的肌膚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那份毫無保留的依賴和純淨的睡顏,像一道溫暖的陽光,瞬間驅散了他腦中翻騰的黑暗陰霾,將他從冰冷的記憶深淵猛地拉回了現實!
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裏混合著兒子身上純淨的奶香和書房裏沉靜的木質氣息。他強迫自己將目光從《孤塔》那刺眼的深藍色封麵上移開,緩緩落在麵前空白的稿紙上。
不是為了鎂光燈,不是為了被看見。是為了阿汐眼中那份純粹的憧憬。是為了守護這份來之不易的、擁妻抱子的溫暖與安寧。是為了楚景曦——他的兒子,能在一個父親有能力為他創造更好未來的世界裏長大。這或許,是他能從那些冰冷的廢墟裏,挖掘出的最後一點有價值的東西。
他伸出另一隻空著的手,那隻曾撥動世界心弦、如今卻布滿細小傷口和粗糙老繭的手,那隻曾笨拙地給兒子換尿布、溫奶瓶的手,那隻曾在絕望中抓住阿汐遞來的救命稻草的手……穩穩地握住了那支沉甸甸的烏木鋼筆。
筆尖懸停在雪白的稿紙上方,微微顫抖。這一次,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沉重的、破釜沉舟的決心。
他閉上眼,再次深吸一口氣。這一次,他努力地去回想燈塔,不是它冰冷絕望的囚籠一麵,而是它在狂暴風雨中,那束穿透厚重黑暗、如同神罰又如同救贖的、孤獨而強大的光柱!那光,曾是他絕望深淵裏唯一的坐標。那光,也曾照亮了阿汐走向他的路。
筆尖落下,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力量,在空白的稿紙頂端,劃下第一行字:
劇本:《孤塔》
第一場:夜·燈塔瞭望室(內)
筆尖劃過紙麵,發出沙沙的輕響,在這絕對寂靜的書房裏顯得格外清晰。阿星全神貫注,眉頭緊鎖,深潭般的眼底是極致的沉凝。他努力調動著所有的文字功底和戲劇結構知識,試圖將小說中那些內心獨白和冰冷環境描寫,轉化為可視可聽的場景、動作和台詞。這過程異常艱難,像是在冰冷的刀鋒上行走。每一個場景的構建,都會不可避免地觸碰到記憶深處那些尖銳的碎片,帶來一陣陣隱痛。他不得不時常停下來,閉上眼,平複呼吸,將臉頰輕輕貼在小景曦柔軟溫熱的發頂,汲取那份新生的、純粹的生命力量,才能繼續下去。
時間在筆尖的沙沙聲、小景曦細微均勻的呼吸聲和窗外永恒的海浪低鳴中悄然流逝。閱讀燈的光圈之外,書房沉浸在深沉的幽暗裏,隻有書桌這一隅,亮著一小團倔強而專注的光。
寫到主角在燈塔裏第一次試圖發聲卻隻能發出嘶啞氣音的場景時,阿星自己的喉嚨也仿佛被無形的手扼住,滯澀感驟然加重,讓他呼吸一窒。他下意識地抬手,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自己頸側那道早已淡去、卻永遠銘刻在記憶深處的細微疤痕。懷裏的小景曦似乎又感知到了父親情緒的波動,小腦袋動了動,發出一聲模糊的夢囈:“嗯……啊……”
這稚嫩的、毫無意義的聲音,卻像一道溫暖的電流,瞬間擊穿了阿星心頭的滯澀。他低頭,看著兒子在睡夢中微微嘟起的小嘴,一種巨大的柔軟和力量感油然而生。他深吸一口氣,嘶啞的喉嚨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重新握緊了筆。
筆尖繼續移動,沙沙聲重新響起,帶著一種更加沉穩的節奏。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深沉的墨藍色天幕邊緣,悄然泛起了一絲極淡的、如同稀釋了的水彩般的灰白色。黎明將至。
阿星終於停下了筆。麵前的稿紙上,已經寫滿了數頁。手腕因長時間的用力而微微發酸,指尖也沾上了點點墨跡。他放下筆,輕輕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改編才剛剛開始,前方還有無數艱難險阻,如同暗礁密布的海域。但至少,他邁出了第一步,在這片屬於他的、最深最靜的“海”裏,在兒子溫暖而沉靜的陪伴下。
他低頭,看向懷中。小景曦不知何時已經醒了。小家夥沒有哭鬧,隻是睜著一雙烏溜溜、如同浸潤了晨露的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好奇地、安靜地望著他。那眼神純淨得不染一絲塵埃,映著書桌上那盞孤燈微弱的光暈,也映著阿星疲憊卻異常沉靜的臉龐。小家夥的小手無意識地向上抓著,似乎在捕捉空氣中無形的光線。
阿星心中最堅硬的角落,在這一刻被徹底融化。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疲憊、滿足和巨大溫柔的暖流,緩緩流淌過心田。他伸出食指,極其輕柔地、用指腹最柔軟的側麵,碰了碰兒子嫩得不可思議的臉頰。
小家夥似乎被這觸碰逗樂了,小嘴咧開一個無意識的、純粹的笑容,露出了粉嫩的牙床,發出了一聲細小的、如同雛鳥初鳴般的“咿呀”聲。
這笑容,這聲音,像一道破曉的曦光,瞬間驅散了書房裏所有的幽暗與沉鬱,也照亮了阿星眼底深處潛藏的、對未來的所有不確定。他低下頭,將臉頰輕輕貼住兒子柔軟溫熱的發頂,感受著那蓬勃的生命脈動,深潭般的眼底,終於漾開一絲清晰而溫暖的漣漪。
窗外的灰白色越來越亮,逐漸染上了一層淡淡的、充滿希望的暖金色。新的一天,開始了。樓下隱約傳來了阿汐起身的細微聲響,新家溫暖而瑣碎的一天,又將在這片永恒的海浪聲中開啟。而他懷中的楚景曦,就是照亮這新生之路的第一縷曦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