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無聲的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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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角村初夏的夜,帶著白日陽光烘烤後的餘溫和濕潤海風的鹹腥,從敞開的落地窗湧入。米白色的別墅裏一片靜謐,隻有樓下魚池隱約傳來的水聲,還有二樓嬰兒房裏,小景曦睡夢中偶爾發出的、小貓似的哼唧。阿汐側躺在主臥寬大的床上,背對著阿星的方向。薄薄的夏被勾勒出她依舊清瘦的肩線輪廓,長發散在枕上,像一片溫柔的陰影。
    空氣裏浮動著熟悉的艾草陳皮的暖香,混合著阿汐身上淡淡的、幹淨的皂角氣息。林星平躺著,睜著眼,望著天花板上被窗外月光映出的模糊光斑。他毫無睡意,身體裏的每一根神經都繃得死緊,如同暴風雨來臨前被扯到極限的纜繩。
    明天。就是明天了。
    省城第一人民醫院耳鼻喉中心,聲帶顯微修複手術。一個被反複提及、帶著冰冷金屬器械氣息和精密數字的名詞。它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懸在頭頂,即將把他吞噬進去。
    他悄悄轉過頭,目光落在阿汐的背上。月光勾勒出她單薄的輪廓,那麽安靜,仿佛已經沉入夢鄉。可林星知道,她沒有。他能感覺到那細微的、不同於熟睡時的呼吸節奏,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
    一股深重的酸澀猛地衝上他的鼻腔和眼眶,被他死死壓住,隻在喉嚨深處激起一絲幾不可聞的、如同砂紙摩擦的嘶氣聲。
    她……終究還是嫌棄的吧?
    這個念頭像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著他最脆弱的神經。白日裏阿汐強撐的輕鬆,那些帶著笑意的寬慰話語,此刻都在這寂靜的深夜裏褪去了色彩,顯露出蒼白無力的底色。她一遍遍地說:“阿星哥,試試吧,萬一能好呢?”“陳教授是國內頂尖的專家,把握很大呢!”“就算……就算恢複不到以前那麽好,能清楚一點也好呀,省得你說話那麽費勁……”
    每一句,都像一根細針,紮在他心上。
    他記得她提起這個手術時,那雙琥珀色眼眸裏瞬間亮起的光,帶著一種近乎迫切的期望。那不是為他能減輕痛苦而欣喜的光,更像是一種……看到了擺脫某種困境的可能。
    這粗糲的、如同破鑼般的嗓子,是她不得不忍受的“困境”嗎?
    在燈塔那些相依為命的寒夜裏,當她蜷縮在他身邊,聽著他嘶啞地講述那些從書裏看來的、光怪陸離的故事時,她有沒有偷偷皺過眉?當他在新家的飯桌上,因為努力想說清楚一句話而憋得額頭青筋微跳時,她遞過來的溫水裏,是否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歎息?當小景曦第一次清晰地喊出“爸……爸”,他卻隻能用這難聽的聲音低低回應時,她抱著孩子,目光裏閃過的,是欣慰……還是遺憾?
    林星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疼得他幾乎蜷縮起來。他不敢深想,卻又無法停止去想。
    阿汐翻了個身,動作很輕。月光照亮了她半邊臉,眼睛閉著,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濃密的陰影。林星立刻屏住呼吸,僵硬地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生怕驚擾了她。他貪婪地看著她熟睡般的側顏,蜜色的肌膚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紅潤的嘴唇微微抿著。這張臉,是他跌入地獄深淵時,唯一抓住的光;是他灰暗生命裏,唯一的暖色和歸宿。
    他怎麽能讓她輸?怎麽能讓她繼續忍受這令人不適的聲音?
    “好。”
    白天,當阿汐再次小心翼翼地征詢他最終的決定時,他就是用這嘶啞破碎的一個字,點了頭。順從得沒有一絲波瀾。他看見她眼底驟然綻放的、如釋重負的巨大喜悅,那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她撲上來緊緊抱住他,聲音帶著哽咽的雀躍:“太好了!阿星哥!太好了!”
    他回抱著她,手臂收得很緊,下巴抵在她柔軟的發頂,貪婪地汲取著她身上的溫暖和氣息。喉嚨裏堵得厲害,那聲應允之後,再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心口某個地方,無聲地碎裂了。她果然……是盼著這聲音消失的。
    黑暗中,林星的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身下的床單,指節用力到發白。他閉上眼,強迫自己不再去看阿汐的睡顏,將翻湧的酸楚和自厭狠狠壓回心底最深處。
    手術吧。
    既然她希望。
    隔壁的嬰兒房裏傳來小景曦一聲稍微響亮的夢囈,緊接著是幾聲模糊的咿呀。阿汐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林星立刻睜開眼,幾乎是屏息凝神地聽著。好在,小家夥很快又安靜下來。
    就在這片被刻意維持的寂靜裏,阿汐放在枕邊的手機屏幕,無聲地亮了一下。幽藍的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林星下意識地瞥了一眼。
    是一條短信預覽,隻顯示了一行字:
    “汐丫頭,東西都帶齊了嗎?明天路上小心點,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
    後麵的字被折疊了,看不見。但發信人的名字赫然在目——海婆婆。
    東西?什麽東西需要海婆婆特意叮囑帶齊?林星心頭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疑惑。明天隻是去做個手術,帶些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不就好了?他給阿汐收拾的那個大旅行袋裏,東西已經塞得很滿了。
    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下一秒,更大的恐慌便如潮水般淹沒了他。帶齊東西……是了,手術同意書,身份證,醫保卡……還有……結婚證。
    一個冰冷的念頭如同毒蛇,猝不及防地鑽進腦海。她會不會……趁著手術之後,一切都“恢複”了,就……
    林星猛地打了個寒顫,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不敢再想下去,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回響。喉嚨深處那熟悉的滯澀感驟然加重,像被粗糙的砂石死死堵住,每一次艱難的吞咽都帶來火辣辣的痛。
    他強迫自己扭開頭,不再看那幽藍的手機屏幕,將臉深深埋進帶著阿汐氣息的枕頭裏。冰冷的絕望和一種近乎偏執的守護欲,在黑暗中瘋狂滋長、交織。
    不行。
    絕對不行。
    打死……也不行。
    隔壁房間傳來阿汐極其輕微的動作聲響,窸窸窣窣。她似乎坐了起來,大概是怕吵醒他,動作放得極輕。林星立刻閉上眼,放緩呼吸,裝作熟睡。
    黑暗中,他聽到阿汐摸索著下了床,赤腳踩在地毯上幾乎沒有聲音。她走到靠牆的衣帽間前,輕輕拉開了櫃門。借著窗外朦朧的月光,林星能勉強看到她模糊的身影輪廓。
    她似乎在櫃子深處摸索著什麽。片刻後,一個小小的、方方正正的暗紅色硬殼本子,被她拿了出來。那顏色,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凝固的血。
    阿汐拿著那個小紅本,沒有立刻回來。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低著頭,手指一遍遍地、極其緩慢地摩挲著硬殼本子光滑的邊緣。那動作,輕柔得近乎悲戚,像在撫摸一道深可見骨、即將結痂的舊傷口。
    林星的心像是被那無聲的撫摸狠狠剜了一刀,驟然縮緊!他死死咬住牙關,口腔裏瞬間彌漫開鐵鏽般的腥甜味。果然……果然是它!她把它找出來了!就在這手術的前夜!
    黑暗中,他看不清阿汐的表情,卻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彌漫開來的、濃重的悲傷和決絕。她站在那裏,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與手中的小紅本進行著無聲的告別。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鈍刀子割肉。
    終於,阿汐極其輕微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那氣息帶著細微的顫抖,像秋風中最後一片落葉的歎息。她轉過身,動作更輕地走回床邊,小心地將那個暗紅色的小本子,塞進了她放在床頭櫃上的那個米白色帆布挎包的深處。
    然後,她重新躺下,小心翼翼地拉好被子,背對著林星的方向,蜷縮起身體,將自己裹成一個沉默的繭。
    房間裏重新陷入死寂。隻有窗外遙遠的海浪聲,如同大地沉重的歎息。
    林星依舊維持著“熟睡”的姿勢,睜著眼,死死盯著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光斑。眼底一片赤紅,如同燃燒著無聲的業火。胸腔裏翻江倒海,悔恨、恐懼、憤怒、還有鋪天蓋地的疼,幾乎要將他撕裂。
    她真的……不要他了。
    在她眼裏,是不是隻有那個擁有天籟之音、站在世界舞台中央的林星,才是配得上她的?這個聲音破碎、隻能龜縮在海角村、靠寫點字糊口的啞巴,終究隻是她善良心軟收留的累贅?
    喉嚨深處火燒火燎,那強行壓抑的嗚咽如同滾燙的岩漿,灼燒著他的氣管。他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更濃烈的血腥味。不能出聲,不能讓她知道他已經醒了,知道他已經發現了那本藏在包裏的、決定命運的結婚證。
    阿汐。
    阿汐。
    阿汐……
    他在心底無聲地嘶喊她的名字,像瀕死的困獸發出最後的悲鳴。為什麽要這樣?燈塔裏那些相濡以沫的暖意,新家落成時她眼中璀璨的星光,抱著景曦時她溫柔似水的笑容……難道都是假的嗎?都是出於憐憫嗎?
    他想起自己點頭答應手術時,她那瞬間綻放的、如釋重負的燦爛笑容。原來那不是為他可能擺脫痛苦而高興,而是為即將到來的“擺脫”他而欣喜!
    巨大的痛苦和憤怒在胸腔裏衝撞,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他想立刻翻身坐起,抓住她的肩膀質問!他想把那個包奪過來,把裏麵那個該死的小紅本撕得粉碎!他想咆哮,想嘶吼,想問她到底有沒有心!
    可最終,所有的激烈都化作了更深的死寂和冰冷。他不能。他不能嚇到她,更不能讓她看到他此刻的狼狽和絕望。他隻能像一具僵硬的屍體,一動不動地躺著,任由那滅頂的黑暗和寒意將自己徹底吞噬。
    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滲血的印痕。身體的疼痛,遠不及心口那被生生剜去一塊血肉的萬分之一。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窗外的月光偏移,在天花板上投下更長的影子。林星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動眼珠,再次看向背對著他的阿汐。
    她蜷縮在那裏,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著。極其壓抑的、細碎得如同幼貓嗚咽的抽泣聲,終於還是斷斷續續地、微弱地泄露出來,在這死寂的深夜裏,清晰地鑽進林星的耳朵。
    她在哭。
    為了什麽而哭?
    是為了即將到來的“解脫”?還是……為了不得不親手斬斷的羈絆?
    林星的心被那細弱的哭聲狠狠揪住,又疼又冷。他閉上眼,滾燙的液體終於無法控製地,從緊閉的眼角洶湧滑落,無聲地洇濕了鬢角和枕巾。
    也好。
    哭吧。
    哭過之後,明天……就都結束了。
    他不會再給她任何“解脫”的機會。那個小紅本,他絕不會讓它有被拿出來的可能。
    一個冰冷而決絕的計劃,在絕望的深淵裏迅速成形,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
    他猛地睜開眼,眼底最後一絲脆弱的水光已被燒幹,隻剩下深潭般的、近乎偏執的沉靜和守護。他小心翼翼地、不發出任何一絲聲響地,掀開了自己這邊的被子。赤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如同行走在刀鋒。
    他屏住呼吸,像最老練的獵手靠近毫無防備的獵物,無聲無息地移動到阿汐的床邊。月光勾勒著她蜷縮的背影輪廓,那細微的顫抖和壓抑的抽泣,像針一樣刺著他。
    他的目標,是床頭櫃上那個米白色的帆布挎包。
    心跳如雷,在死寂的房間裏震耳欲聾。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尖冰涼。包口沒有完全拉緊,他極其小心地探入,摸索著。柔軟的衣物,紙巾包,小景曦的備用奶嘴……然後,指尖觸碰到一個硬質的、方方正正的邊角。
    就是它!
    林星的心髒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用兩根手指極其輕柔地、精準地夾住那個暗紅色硬殼本子的邊緣,一點一點,將它從包包的深處抽離出來。整個過程,他的動作凝滯到了極限,沒有發出一丁點布料摩擦的聲響。
    當那個小小的、冰冷的、帶著決定命運重量的紅本子終於完全落入他掌心時,一股巨大的虛脫感和一種近乎毀滅的快意同時攫住了他!他像握住了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是握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迅速收回手,將那本小小的、卻重逾千鈞的結婚證緊緊攥在汗濕的手心,死死地貼在劇烈起伏的胸口。仿佛這樣,就能將它融入骨血,再也無法被奪走。
    他無聲地後退,退回到自己那邊的床上,重新躺下。整個過程,快得像一道無聲的幽靈。
    結婚證堅硬冰冷的棱角硌著他的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他側過身,背對著阿汐的方向,將那本小小的紅冊子,小心翼翼地塞進了自己睡衣貼胸的口袋裏。薄薄的布料下,能清晰地感受到它方正的輪廓,緊貼著他狂跳的心髒。
    做完這一切,他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濁氣。身體依舊緊繃,精神卻詭異地獲得了一種近乎悲壯的平靜。
    好了。
    現在,它安全了。
    在他這裏。
    黑暗中,林星睜著眼睛,再無睡意。窗外的海浪聲似乎也變得遙遠。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胸口那一點微小的硬物上。它像一個沉默的護身符,也像一個冰冷的枷鎖。
    他聽著身後阿汐那壓抑的、漸漸低弱下去的抽泣聲,心底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有成功守護住什麽的慶幸,有對她悲傷的鈍痛,更多的,是一種破釜沉舟後的冰冷決心。
    阿汐,別哭。
    他無聲地對著黑暗說。
    你的自由……我還不起。
    也不能還。
    這麽好的姑娘……不能讓她輸。
    就算……是用這種方式綁住她。
    他緩緩閉上眼睛,掌心隔著薄薄的睡衣,死死按住胸口那個藏著秘密的地方。那堅硬的棱角帶來清晰的痛楚,也帶來一種近乎殘忍的踏實感。
    打死……也不離。
    省城第一人民醫院。耳鼻喉中心所在的樓層,空氣裏彌漫著消毒水和某種藥水的混合氣味,冰冷而刺鼻。走廊寬敞明亮,光潔得能映出人影的地磚反射著頭頂慘白的燈光。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的人或坐或站,家屬們低聲交談,護士推著治療車匆匆走過,輪子碾過地麵發出規律的、令人心頭發緊的軲轆聲。
    林星坐在走廊靠牆的藍色塑料排椅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根繃緊的弦。他穿著一身嶄新的深灰色棉質休閑裝,是阿汐特意為今天買的,布料柔軟,卻讓他感覺渾身不自在,像套著一層不屬於自己的殼。阿汐抱著裹在淺藍色小包被裏的小景曦,坐在他旁邊。小家夥似乎被醫院陌生的環境和氣味弄得有些不安,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四處張望,小嘴微微癟著,發出細小的哼唧聲。
    阿汐輕輕搖晃著臂彎,低聲哼著不成調的搖籃曲,試圖安撫兒子。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她今天也穿得很素淨,一條米白色的亞麻連衣裙,長發柔順地挽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優美的頸線。隻是臉色有些蒼白,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顯然昨夜並未安眠。
    林星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抿起的唇角和略顯疲憊的側臉上,心口像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悶地疼。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垂在身側的手卻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指尖用力地掐進掌心,試圖用身體的疼痛來轉移心頭的窒悶和……心虛。
    他西裝褲的側袋裏,那個小小的、硬硬的暗紅色輪廓,像一塊燒紅的烙鐵,隔著薄薄的布料緊緊貼著他的大腿外側,源源不斷地散發著無形的熱量和沉重的壓力。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地撞擊著它。那是他昨夜盜取的“贓物”,是他孤注一擲的“罪證”,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維係他與阿汐之間那根脆弱絲線的“錨”。
    “林星?林星在嗎?” 護士站的擴音器裏傳來清晰的女聲。
    林星猛地回過神,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阿汐也立刻抱著孩子跟著站起。
    “在!” 林星嘶啞地應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裏顯得格外突兀和難聽。他感到周圍幾道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來,臉上瞬間有些發燙。
    “過來吧,陳教授在診室等你,術前再確認一下。” 護士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來,沒什麽情緒。
    林星點點頭,邁步向前。腳步有些僵硬,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薄冰上。阿汐抱著景曦緊跟在他身側。他能感覺到阿汐的目光落在他緊繃的側臉上,帶著無聲的關切和詢問。
    他不敢回視。隻是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正常”一些。可越是刻意,那深藏在西裝褲口袋裏的硬物就越是彰顯著它的存在感,硌著他的腿,也硌著他的心。
    診室的門虛掩著。林星抬手,指節在門板上輕輕叩了兩下,發出沉悶的聲響。
    “請進。” 一個沉穩溫和的男聲從裏麵傳來。
    林星推開門。診室裏窗明幾淨,一位頭發花白、戴著金絲邊眼鏡、氣質儒雅的老者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正低頭看著一份厚厚的病曆。聽到動靜,他抬起頭,目光溫和地看向門口。
    “陳教授。” 林星嘶啞地開口,聲音艱澀。
    “林先生,林太太,請坐。” 陳教授臉上露出和煦的笑容,目光在阿汐懷中的小景曦身上停留了一下,帶著長輩般的慈和,“小家夥也帶來了?”
    “嗯,家裏……沒人照看。” 阿汐低聲解釋,抱著孩子在對麵的椅子上小心坐下。林星也僵硬地在她旁邊的椅子上落座。
    陳教授點點頭,表示理解。他拿起桌上的病曆,翻到其中一頁,神色變得專注而專業:“林先生,術前需要跟你最後確認幾個關鍵點。你的聲帶損傷情況,我們之前通過喉鏡和影像檢查已經非常清楚了。陳舊性斷裂,瘢痕增生明顯,這是導致你發音困難、嘶啞的主要原因。我們這次手術的方案,主要是通過喉顯微技術,盡可能精細地鬆解瘢痕粘連,重塑聲帶的邊緣形態……”
    陳教授的聲音平穩清晰,用詞專業卻不晦澀。他一邊說,一邊用筆在病曆上標注著。林星努力集中精神聽著,那些“瘢痕”、“鬆解”、“重塑”的字眼卻像冰冷的符號,在他腦中盤旋,無法真正落下。
    他的注意力,大部分都落在自己西裝褲的側袋上。那個小紅本的存在感太強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堅硬的棱角。阿汐就坐在他旁邊,她的帆布挎包放在她腳邊的地上。他忍不住用眼角餘光飛快地瞥了一眼那個米白色的包。
    她……發現了嗎?
    昨夜他拿走結婚證後,阿汐似乎哭累了,後來呼吸漸漸平穩。早上醒來,她一切如常,收拾東西,哄孩子,隻是沉默了許多,眼神也有些飄忽。她沒有去翻看她的包。直到出門前,她似乎習慣性地想去拉那個挎包的拉鏈,大概是檢查東西是否帶齊。林星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就在她手指觸碰到拉鏈頭的瞬間,他猛地咳嗽起來,咳得驚天動地,彎下了腰,成功地將阿汐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阿星哥!怎麽了?是不是太緊張了?” 阿汐立刻放下包,擔憂地拍著他的背。
    他擺擺手,嘶啞地說不出話,隻是指了指喉嚨,又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阿汐果然沒有再碰那個包,隻是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現在,它還在那裏。靜靜地躺在她的腳邊。阿汐顯然還沒發現裏麵最重要的東西已經不翼而飛。
    林星心底湧上一股卑劣的慶幸,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慌淹沒。紙包不住火,她總會發現的。那時……他又該如何解釋?
    “……手術本身的風險,我們之前也詳細溝通過。最大的風險點在於術中對喉返神經的保護,雖然我們采用顯微技術會最大程度降低損傷概率,但任何手術都存在不確定性。術後聲音恢複的程度,也取決於瘢痕組織的頑固性、神經功能的代償以及你自身的康複鍛煉情況。最理想的狀態,是能恢複到接近正常的清晰發音,但音色、音域可能無法完全回到受傷前的水平。這一點,你要有心理準備。” 陳教授合上病曆,目光平和而坦誠地看向林星,“林先生,你還有什麽疑問嗎?”
    林星猛地從自己混亂的思緒中被拉回現實。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像堵著一團浸了水的棉花,嘶啞地擠出幾個字:“沒……沒有了。” 他隻想快點結束這一切。
    “好。” 陳教授點點頭,從桌上拿起一份文件,推到林星麵前,“那麽,請在這裏,還有這裏,簽上你的名字。這是手術知情同意書和麻醉同意書。仔細看一下條款,主要是風險告知部分。”
    兩份文件,白色的紙張上印著密密麻麻的黑色鉛字。林星的目光掃過那些冷冰冰的術語:“術中出血”、“神經損傷”、“聲音恢複不理想”、“術後感染”……每一個詞都像一把冰冷的小錘,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他拿起筆。指尖冰涼,帶著細微的顫抖。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在陳教授指出的地方,簽下自己的名字。“林星”兩個字,筆跡比平時更加滯澀,帶著一種沉墜的力道。
    簽完字,他放下筆,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就在這時,他眼角的餘光瞥見阿汐放在腿上的手。她的手指正無意識地、反複地撚著自己裙擺的布料,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在緊張。為了他?還是為了……即將到來的“了斷”?
    林星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墜入了冰冷的深海。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阿汐放在腿上的那隻手!
    動作突兀而用力。
    阿汐猝不及防,身體明顯地震了一下,驚愕地抬起頭看向他。她的手指冰涼,在他的掌心微微顫抖著。
    林星也愣住了。他沒想到自己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他隻是……隻是看到她緊張撚著裙擺的動作,那潛意識的、想要抓住什麽的小動作,像一根針,狠狠刺破了他強裝的鎮定。
    四目相對。
    阿汐琥珀色的眼眸裏清晰地映著他此刻的模樣——臉色蒼白,額角滲著細密的冷汗,深陷的眼窩裏布滿了紅血絲,眼神裏有未來得及掩飾的恐慌,還有一絲……近乎哀求的脆弱?像是即將被送上祭壇的羔羊,在最後一刻,徒勞地抓住唯一的依靠。
    阿汐的眼底瞬間漫上了一層濃重的水汽。那水汽迅速凝結,化作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毫無征兆地洶湧而出,沿著她蒼白的麵頰無聲地滑落。她緊緊地反握住林星的手,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裏。嘴唇顫抖著,似乎想說什麽,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剩下壓抑的、破碎的哽咽聲。
    診室裏一片死寂。隻有阿汐極力壓抑的、細碎的抽泣聲,和她懷中景曦因為母親情緒波動而發出不安的哼哼聲。陳教授沉默地看著眼前這一幕,目光在兩人緊緊交握的手和那洶湧的淚水上停頓片刻,金絲眼鏡後的眼神帶著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歎息。他沒有催促,隻是靜靜地等待著。
    林星的手被阿汐攥得生疼,那滾燙的淚水更是像熔岩一樣,一滴一滴砸在他冰冷的心湖上,激起灼痛的白煙。他看著她淚流滿麵的樣子,看著她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痛苦和……不舍?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揉碎,劇烈的疼痛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讀不懂她眼淚裏複雜的含義。他隻知道,這眼淚是因為他。因為他即將進行的手術?還是因為……他此刻抓住她的動作,讓她想起了他們之間即將被斬斷的聯係?
    巨大的恐慌和一種溺水般的窒息感攫住了他。喉嚨深處那熟悉的滯澀感驟然加劇,像被粗糙的砂紙死死堵住,每一次試圖吸氣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他張著嘴,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徒勞地翕動著,卻隻能發出“嗬……嗬……”的、破敗風箱般的嘶啞氣音。額頭上的冷汗瞬間匯成細流,順著鬢角滑落。
    他看著她淚眼婆娑的臉,看著她緊咬的下唇,看著她眼底那濃重的悲傷,一股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
    他發不出聲音。
    他無法用這破碎的喉嚨問她為什麽哭。
    他甚至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說一句“別怕”。
    他隻能更緊地、更緊地回握住她的手,用盡全身的力氣,仿佛那是連接他與這個世界、與她的唯一紐帶。指尖深深陷入她微涼的手背皮膚,留下清晰的印痕。他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深潭般的眼底翻湧著驚濤駭浪——恐慌、哀求、痛苦、還有一絲孤注一擲的、近乎瘋狂的執拗。所有的情緒都濃烈到極致,卻都被困在這具無法發聲的軀殼裏,隻能通過交握的雙手和那雙赤紅的眼睛,無聲地、絕望地傳遞。
    阿汐,別哭。
    他隻能在心底無聲地嘶吼,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疼痛。
    求你了,別哭。
    別……不要我。
    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伴隨著喉間沉悶的、如同破舊風箱拉扯般的“嗬嗬”聲。那聲音在寂靜的診室裏顯得格外刺耳和……可悲。
    阿汐看著他痛苦掙紮的樣子,看著他額上滾落的冷汗和眼中那濃烈到令人心悸的絕望,淚水流得更凶了。她用力地搖頭,拚命地想止住哭泣,卻隻是徒勞。她抬起另一隻手,顫抖著想要去擦拭他額角的汗,指尖卻在觸碰到他冰冷的皮膚時,如同被燙到般蜷縮了回來。
    “沒……沒事的,阿星哥……”她終於哽咽著,斷斷續續地擠出幾個字,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別怕……會……會好的……”
    陳教授輕輕咳嗽了一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目光溫和地落在林星痛苦扭曲的臉上,聲音沉穩而帶著撫慰的力量:“林先生,緊張是正常的。但請相信我們的專業。你的聲帶基礎條件,比很多類似損傷的患者要好。放鬆下來,對手術反而更有利。”他又看向淚流滿麵的阿汐,“林太太,也請寬心。家屬的情緒穩定,對患者也是莫大的支持。”
    林星像是沒有聽見陳教授的話,他的全部心神都係在阿汐身上,係在她洶湧的眼淚和那句破碎的“別怕”上。他依舊死死攥著她的手,如同攥著救命的浮木,赤紅的眼睛固執地、一瞬不瞬地盯著她,仿佛要從她淚水迷蒙的眼底,尋找到一絲能支撐他走下去的微光,或者……一個最終的判決。
    阿汐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抬手狠狠抹去臉上的淚水,強迫自己擠出一個極其難看、卻努力想要安撫他的笑容。她用力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聲音依舊帶著濃重的哭腔,卻努力清晰地說:“嗯!阿星哥,陳教授說得對!別怕!我……我和景曦……都在外麵等你!我們等你……好好的出來!”
    她的話,像一道微弱卻堅定的光,瞬間刺破了林星心中絕望的陰霾。
    “我們等你……好好的出來!”
    不是“等你出來就結束”,是“等你……好好的出來”!
    巨大的酸楚混合著失而複得般的狂喜,如同洶湧的浪潮,瞬間衝垮了林星強撐的堤壩!他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的、如同嗚咽般的嘶鳴,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製,洶湧地衝出眼眶,混合著冷汗,狼狽地滾落。
    他用力地、重重地點了點頭。攥著阿汐的手,終於稍稍鬆了一絲力道,卻依舊不肯放開。他看著她努力微笑的、淚痕交錯的臉,深潭般的眼底,那翻湧的絕望和恐慌緩緩沉澱,被一種更深沉、更滾燙的液體取代——是無聲的誓言,是破釜沉舟後的塵埃落定。
    他明白了。
    無論手術結果如何。
    無論聲音能否恢複。
    無論過去是否會被揭開。
    他都不會放手了。
    那個小紅本,被他死死地按在西裝褲口袋裏,緊貼著他滾燙的皮膚。那是他的罪證,也是他的護身符。
    打死……也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