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聲帶、湯勺與消失的紅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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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第一人民醫院,手術層。空氣冰冷,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和某種金屬器械特有的冰冷氣息。無影燈刺眼的白光如同神罰,精準地籠罩著手術台。林星仰躺著,脖頸被一個冰冷的金屬支架固定成一個微微後仰的、極其脆弱的姿勢,口鼻被氧氣麵罩覆蓋,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悶的回響。
全麻藥物像冰冷的潮水,帶著無可抗拒的力量,正通過手背的靜脈導管,緩慢而堅定地湧入他的血管。意識如同退潮般迅速剝離、下沉。視野裏的無影燈光暈開始模糊、旋轉,耳邊監護儀規律而冰冷的“嘀嘀”聲漸漸遙遠、變形,最終化為一片深沉的、無垠的寂靜之海。
他最後殘存的感知,是喉嚨深處那一片徹底失去知覺的空茫,以及……胸腔口袋裏那個小小的、堅硬的暗紅色硬殼本子。它緊貼著他的心跳,像一個沉默的錨,在意識沉入黑暗深淵的最後刹那,將他牢牢地拴在了“林星”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之上。
無影燈下,主刀醫生陳教授那雙被無菌手套包裹、隻露出冷靜而專注雙眼的臉龐,微微湊近了固定在林星口鼻上方的支撐喉鏡。高清的顯微鏡頭,如同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探針,穿過張開的咽喉,清晰地投射在旁邊的顯示器上。
屏幕上,是聲帶的微觀世界——一個傷痕累累的戰場。
原本應該光滑、柔韌、邊緣清晰的淡粉色聲帶組織,此刻布滿了猙獰的白色瘢痕。那些瘢痕如同幹涸板結的鹽堿地,又像肆意生長的藤蔓,緊緊地纏繞、扭曲著聲帶的形態,將它們拉扯得變形、僵硬。斷裂處的邊緣參差不齊,被增生的纖維組織粗暴地粘連在一起,形成一道道頑固的、阻礙氣流順暢通過的堤壩。這就是林星那撕裂般嘶啞嗓音的根源。
“喉返神經監測電極就位。”
“顯微器械準備。”
“生理鹽水衝洗。”
“激光功率調整,低能量精細模式。”
陳教授的聲音透過口罩,清晰而冷靜地在寂靜的手術室裏響起,每一個指令都簡潔精確。助手和器械護士如同精密的齒輪,無聲而高效地運轉著。
冰冷而精細的顯微器械,在陳教授穩定得如同機械臂的手指操控下,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片被放大的戰場。尖端細如發絲的分離鉗,極其輕柔地、一點點地剝離著那些如同混凝土般頑固的瘢痕粘連組織。每一次分離,都像是在拆除一枚極其微小的、深埋在血肉裏的炸彈,需要極致的耐心和穩如磐石的定力。
生理鹽水帶著細微的衝刷聲,持續不斷地衝洗著術野,帶走分離下來的組織碎屑,保持著視野的清晰。高清顯示屏上,那被瘢痕束縛、扭曲變形的聲帶邊緣,在精細的操作下,正被一點一點地從束縛中解放出來,小心翼翼地恢複著它本該有的、相對平滑的輪廓。
“注意保護喉返神經分支。”
“瘢痕基底較深,注意深度控製。”
“激光準備。”
一道極細、極冷的淡藍色光束,從顯微激光刀的尖端精準射出,無聲地落在需要精準止血或切割的微小血管和頑固纖維組織上。光束接觸的瞬間,組織表麵冒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細微白煙,隨即被生理鹽水衝走,創麵瞬間變得幹淨、清晰。這種激光的熱效應被嚴格控製在一個極其微小的範圍內,最大限度地減少對周圍健康組織的損傷。
時間在無影燈下無聲流逝。顯示器上,那傷痕累累的聲帶,正在經曆一場無聲而精妙的重塑。頑固的堤壩被拆除,扭曲的形態被矯正,斷裂的邊緣被盡可能地修整對齊。雖然無法完全抹去所有傷疤的痕跡,但那個曾經被徹底阻塞的“河道”,正在被艱難地疏通、整理,為聲音的重新流淌,開辟著新的、更順暢的可能。
“聲帶邊緣形態初步恢複。”
“粘膜下注射少量抗瘢痕藥物。”
“檢查喉返神經監測信號,穩定。”
“準備撤喉鏡,結束手術。”
當支撐喉鏡被輕柔地撤出,冰冷的器械感消失,林星依舊在深沉的麻醉中沉睡著。手術室明亮的燈光下,他臉色蒼白,呼吸平穩,隻有額角滲出的一層細密汗珠,無聲地訴說著這場發生在微觀世界的無聲戰役。他的喉間,被放置了一個小小的支撐喉模,像一個微小的守護者,維持著剛剛被重塑的脆弱結構。
手術很成功。微觀戰場上的障礙已被清除,新的航道被開辟。剩下的,是漫長的、需要無比耐心和堅韌的複航。
VIP病房裏,空氣帶著醫院特有的潔淨氣息,混合著淡淡的艾草陳皮熏香——那是阿汐特意帶來的。窗外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柵。
林星平躺在病床上,脖頸被一個柔軟的頸托固定著,維持著微微後仰的姿勢,無法轉頭,也無法說話。麻醉的效力早已褪去,喉嚨深處傳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不是劇烈的疼痛,更像是一種沉重的腫脹感,帶著火辣辣的異物感和被強行撐開的麻木。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吞下燒紅的炭塊,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讓他額角瞬間滲出冷汗。他隻能發出極其輕微的、如同氣音般的“嘶嘶”聲,連最微弱的音節都拚湊不出。
床頭櫃上,立著一塊嶄新的白色寫字板,旁邊放著一支水性筆。
“阿星哥!你醒啦!”阿汐驚喜的聲音傳來。她剛抱著吃飽奶、重新睡熟的小景曦從外麵回來,輕輕地把兒子放進牆邊早已準備好的便攜嬰兒床裏。看到林星睜開的眼睛,她立刻放下東西,快步走到床邊。
林星的目光追隨著她,深潭般的眼底帶著剛醒來的茫然和喉嚨不適的痛楚。他張了張嘴,卻隻發出嘶啞的氣流聲。
“別說話!千萬別說話!”阿汐立刻豎起食指壓在唇邊,眼神緊張得像在製止一場災難,“陳教授說了,至少一個月,一個字都不能說!絕對禁聲!喉嚨不能用力!連咳嗽都要忍著!”
她拿起寫字板,塞到林星手裏,又把筆遞給他,聲音放得極輕,帶著哄勸:“想說什麽,寫下來,嗯?”
林星看著手裏的板子和筆,又看看阿汐近在咫尺、寫滿擔憂和溫柔的臉龐,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一種奇異的安心感同時湧上心頭。他抿了抿幹裂的嘴唇,手指有些僵硬地握住筆,在白色的板子上,一筆一劃,極其緩慢地寫下三個歪歪扭扭的字:
“疼。水。”
阿汐立刻拿起床頭櫃上的水杯,裏麵是溫度剛剛好的溫水。她插上一根細細的彎頭吸管,小心翼翼地遞到林星唇邊:“慢點,一點點吸,千萬別嗆到。”
林星微微側頭,含住吸管,極其緩慢、小口小口地吸著。清涼的水流滋潤著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珍貴的慰藉。他閉了閉眼,感受著水流滑過,在寫字板上又寫:
“謝。”
阿汐看著他笨拙寫下的字,看著他蒼白臉上那極力忍耐痛苦的神情,鼻尖一酸,連忙別過臉去,假裝整理水杯,聲音卻帶著一絲哽咽:“謝什麽謝,笨蛋。”她吸了吸鼻子,重新轉回頭,臉上已經掛上了笑容,拿起寫字板,在“疼。水。”下麵飛快地寫了一句:
“忍著!再疼也得忍!敢偷偷說話試試!”
後麵還畫了個凶巴巴的、齜牙咧嘴的小人表情。
林星看著那幼稚卻充滿威懾力的塗鴉,深陷的眼窩裏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無奈地點了點頭。
阿汐的“女王”模式,從這一刻起,正式宣告啟動,並在林星為期一個月的絕對禁聲期裏,發揮到了極致,且花樣百出。
“吃”的戰爭:
每天,張嬸或者海婆婆都會準時送來精心熬製的營養湯水——鴿子湯、黑魚湯、瘦肉汁,燉得軟爛的粥品。阿汐化身最嚴格的質檢員兼投喂員。
“張嘴,啊——”她舀起一勺溫度適中的湯,像哄小景曦一樣,遞到林星嘴邊。
林星皺著眉,看著勺子裏的湯,又看看阿汐。他想自己來。他伸手想去接勺子。
“啪!”阿汐的手背輕輕拍開他的手,動作快如閃電,眼神不容置疑:“不準動!手抖了嗆到你怎麽辦?老實點!”她勺子又往前遞了遞,幾乎要碰到他的嘴唇,“快點!涼了就沒營養了!”
林星無奈,隻能微微張開嘴,小心翼翼地含住勺子邊緣。阿汐手腕穩穩地一抬,湯水滑入他口中。整個過程,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喉嚨,仿佛在進行一場精密的外科操作。
林星艱難地咽下,喉嚨的刺痛讓他眉頭緊鎖。阿汐立刻緊張地問:“燙不燙?有沒有哪裏不舒服?要不要歇會兒?”得到林星搖頭的示意後,才又舀起下一勺。
一碗湯,往往要喂上大半個小時。林星覺得自己像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大型嬰兒,既無奈又……心底某個角落,被這無微不至的、甚至有點霸道的照顧,熨帖得暖洋洋的。
有一次,林星實在覺得太慢了,趁著阿汐轉身去拿紙巾的功夫,飛快地端起碗,想仰頭灌兩口。結果剛喝進去,就被那突如其來的吞咽動作刺激得喉嚨劇痛,猛地嗆咳起來!這一咳,牽扯到喉部傷口,疼得他瞬間蜷縮起來,冷汗如瀑,臉憋得通紅,隻能發出痛苦的“嗬嗬”氣音。
“林星!!!”阿汐魂飛魄散地撲過來,一邊用力拍他的背,一邊又急又氣地吼,“你想氣死我是不是?!讓你別動別動!說了多少遍!疼死你活該!”吼著吼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林星咳得撕心裂肺,疼得眼前發黑,卻清晰地看到阿汐臉上的淚水和那份毫不掩飾的心疼與後怕。他無力地抓住她的手,在寫字板上歪歪扭扭地寫:“錯。別哭。”
阿汐看著那兩個字,哭得更凶了,一邊哭一邊凶巴巴地用紙巾給他擦汗擦眼淚:“再有下次,湯都不給你喝了!餓死你!”
“動”的監管:
林星稍微恢複點精神,就閑不住。想下床走走,想看看窗外,想……偷偷拿手機看看郵箱或者新聞(陳教授說用眼過度影響恢複)。
然而,他的腳剛沾地,阿汐的聲音就如幽靈般響起:“躺回去!陳教授說了,前兩天盡量少動!”
他想去窗邊站站,阿汐立刻像護崽的母雞一樣張開手臂:“不行!窗邊有風!感冒了咳嗽怎麽辦?傷口裂開了怎麽辦?”她指著床頭的寫字板,“想看風景?畫給你看!”然後她真的拿起筆,在板子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太陽和幾根線條代表樹,下麵寫上:“外麵天氣很好,陽光燦爛,小鳥在叫(大概吧)。”
林星看著那抽象派風景畫,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想拿手機,手指剛碰到,阿汐就“嗖”地一下把手機抽走,塞進自己口袋裏,板著臉:“不行!看手機費神!影響傷口愈合!無聊了?我念書給你聽!”於是,病房裏開始回蕩起阿汐磕磕巴巴、卻異常認真的念書聲,念的是她從護士站借來的《孕產婦保健知識》……林星聽得眼皮直打架。
最絕的是“排泄”問題。林星第一次需要解手,看著床邊的尿壺,再看看阿汐,臉憋得通紅,在寫字板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小人走向衛生間的圖標,意思是要自己去廁所。
阿汐叉著腰:“不行!你脖子不能用力!走路萬一頭暈摔倒怎麽辦?就在床上解決!我幫你!”
林星:“……”他死死瞪著阿汐,眼神裏充滿了“士可殺不可辱”的悲憤。
阿汐被他看得有點心虛,但依舊寸步不讓:“看什麽看!我是你老婆!這時候還害什麽臊!快點!憋壞了更麻煩!”說著就要去掀被子。
林星嚇得差點從床上彈起來(當然隻是幻想),死死按住被角,在寫字板上飛快地寫,字跡都潦草了:“不!我!能!走!扶!”
最終,阿汐拗不過他,隻能像個高度警惕的侍衛,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他一步一挪地走向幾米外的衛生間。開門,扶他站好,然後……她居然背過身去,但耳朵豎得像天線,嘴裏還碎碎念:“扶穩了啊!別用力!慢慢來!好了沒?好了吱一聲!”
林星站在馬桶前,聽著背後阿汐的碎碎念,感受著她緊緊抓著自己胳膊的力道,臉燙得能煎雞蛋,那點生理需求被這巨大的尷尬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密感衝擊得七零八落。他在心裏無聲咆哮:這還不如在床上解決呢!至少沒這麽羞恥!
“貓”的危機:
一周後,林星的情況穩定了許多,傷口恢複良好,腫脹感消退了不少,雖然依舊不能說話,但精神好了很多。阿汐也稍微放鬆了一點緊繃的神經,偶爾會抱著醒著的小景曦在床邊逗他玩。
這天,王嬸來探望,順便把在家裏鬧騰著想主人的“老板”和“餅幹”也帶來了。兩隻貓一進病房,先是警惕地嗅了嗅消毒水味,隨即“喵嗚”一聲,認出了床上的林星,立刻就想往病床上跳。
“老板”動作最快,後腿一蹬,眼看就要撲到林星胸口!
“不許跳!!!”阿汐的尖叫堪比防空警報,一個箭步衝過去,在半空中攔截了灰藍色的毛團。“老板”被她抱在懷裏,不滿地撲騰著,發出委屈的“喵喵”聲。
“餅幹”則被這聲尖叫嚇得炸了毛,弓著背,警惕地看著阿汐。
阿汐抱著“老板”,心有餘悸地瞪著兩隻貓:“你們兩個搗蛋鬼!不知道爸爸脖子不能碰嗎?跳上去壓到傷口怎麽辦?抓到他怎麽辦?都給我老實待在地上!”她指著牆角,語氣嚴厲。
林星看著被訓斥得蔫頭耷腦的兩隻貓,再看看阿汐護犢子般緊張的樣子,想笑又不敢笑(怕扯到喉嚨),隻能在寫字板上畫了個流淚的貓臉,旁邊寫:“可憐。想。”
阿汐沒好氣地把寫字板拍回去:“想也不行!等你好了回家隨便抱!現在,門兒都沒有!”她轉頭又瞪向試圖靠近嬰兒床看弟弟的“餅幹”:“餅幹!離弟弟遠點!掉毛!”
於是,兩隻可憐的大貓,隻能委委屈屈地趴在離病床和嬰兒床都有一段距離的地毯上,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主人和小主人,發出幽怨的咕嚕聲。林星看著它們,又看看抱著景曦輕聲哼唱、不時警惕地掃一眼貓咪的阿汐,心頭一片柔軟。這嚴苛的“隔離”政策背後,是她對他安危近乎偏執的保護。
“找”的焦慮:
日子在阿汐無微不至(有時近乎“霸道”)的照顧下一天天過去。林星的恢複情況很好,喉嚨的異物感和疼痛感明顯減輕,複查時陳教授也連連點頭。阿汐緊繃的神經終於可以稍稍放鬆一些,也有空想起一些“瑣事”。
一天下午,小景曦被海婆婆抱去樓下小花園曬太陽了。阿汐在病房裏收拾東西,準備明天林星出院要帶的物品。她打開自己那個米白色的帆布挎包,習慣性地想檢查一下裏麵的證件是否齊全——身份證、醫保卡、銀行卡……還有最重要的,那本暗紅色的結婚證。
她的手在包裏摸索著,臉上的表情從輕鬆漸漸變得疑惑,然後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沒有?
她不信邪,把包裏的東西一樣樣掏出來放在床上:紙巾包、小景曦的備用奶嘴和口水巾、一小包零食、鑰匙串、零錢包、手機……甚至把內襯的口袋都翻了個底朝天。
沒有!那本小小的、硬硬的暗紅色本子,不見了!
阿汐的心猛地一沉,臉色瞬間白了。不可能啊!她明明記得手術前夜,自己把它拿出來摩挲了很久,然後……然後放回包裏了!怎麽會沒有?難道是那天在診室門口情緒激動時弄丟了?還是在醫院跑來跑去的時候掉了?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那不僅僅是兩本證件,那是她和阿星哥之間最牢固的紐帶!是她在最無助、最害怕的時候,唯一能緊緊抓住的證明!丟了?怎麽能丟了!
她立刻開始在病房裏翻找。床頭櫃的抽屜、床底、沙發縫隙、甚至林星蓋過的被子都被她抖開仔細檢查。沒有!哪裏都沒有!
“阿星哥!”她急得聲音都變了調,衝到林星床邊,也顧不上禁聲令了,“你看到我們的結婚證了嗎?我放包裏的那個紅本子!不見了!”
林星正靠在床頭看書(阿汐特批的),聞言,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緩緩抬起頭,看向阿汐。她的臉因為焦急和恐慌而漲紅,眼眶微微發紅,琥珀色的眼睛裏充滿了無助和茫然。
來了。林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強作鎮定,眼神裏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疑惑,然後在寫字板上慢慢寫:“結婚證?你……收起來了吧?家裏?”
“沒有!我記得清清楚楚!手術前一天晚上我放進包裏了!就在診室簽同意書之前我還摸到過!”阿汐急得直跺腳,“肯定是在醫院丟的!怎麽辦啊阿星哥!補辦很麻煩的!而且……”而且,她心裏還藏著那個隱秘的、關於“楚星河”的念頭,這證丟了,仿佛某種預兆,讓她心慌意亂。
林星看著她急得快哭出來的樣子,心底湧起一股強烈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種“幸好我拿了”的卑劣慶幸。他故作輕鬆地寫:“不急。先出院。回家……再找。可能……忘家裏了。”他故意把字寫得歪歪扭扭,顯得很虛弱。
阿汐看著他那副“病弱”的樣子,也不好再追問,隻能憂心忡忡地點頭,但找結婚證這件事,像一根刺,紮進了她的心裏。
回到海角村溫暖的家,阿汐立刻開始了掘地三尺般的尋找。主臥的衣櫃、床頭櫃、書桌抽屜、甚至連阿星書房那個上鎖的抽屜(她沒鑰匙)都試圖撬開看看(未果)。客廳的沙發墊子被掀開,儲物櫃被清空,廚房的碗櫃底下都用手電筒照了……
“老板”和“餅幹”好奇地跟在她身後,看著她像個無頭蒼蠅一樣翻箱倒櫃,偶爾被翻出來的東西(比如一個滾落的毛線球)吸引,撲上去玩鬧,反而被心煩意亂的阿汐輕輕嗬斥開。
“到底放哪兒了呢……”阿汐坐在地板上,周圍一片狼藉,沮喪地抓著自己的頭發。她明明記得放進包裏了!難道真是自己記錯了?或者……是阿星哥收起來了?可他為什麽要收起來?還藏得這麽嚴實?
一個念頭不受控製地冒出來:他是不是……也不想離婚了?所以偷偷藏起了結婚證?
這個念頭讓她心跳加速,臉頰微微發燙。她甩甩頭,把這個“自作多情”的想法壓下去。不可能!他明明都答應手術了,聲音也在恢複……他肯定還是想變回那個完美的楚星河。
就在阿汐被“找證”折磨得快要神經衰弱時,林星卻迎來了另一個重大節點——陳教授宣布,術後一個月的絕對禁聲期結束,他可以開始嚐試非常非常輕微的、簡單的發聲練習了!同時,聲帶恢複情況超出預期,原本預期能恢複到正常七八成的聲音,現在看來,有望達到九成以上!
這個消息如同甘霖,瞬間衝散了家裏因找結婚證而彌漫的低氣壓。阿汐欣喜若狂,暫時把紅本子拋到了腦後。
然而,對林星來說,“聲音恢複”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卻伴隨著一個巨大的“噩耗”——這意味著,阿汐隨時可能拿著(雖然暫時找不到)結婚證,跟他提那件他打死也不想麵對的事情!
不行!絕對不行!
於是,一場由林星自導自演、旨在無限期推遲“離婚談判”的、啼笑皆非的“拖延戰術”大戲,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序幕。
某天清晨,陽光正好。阿汐哼著歌在廚房準備早餐,心情因為林星聲音恢複良好而格外明媚。她想著今天天氣不錯,等會兒收拾完,就跟阿星哥好好談談……證的事。
“阿星哥,吃早……”她端著粥走出廚房,話還沒說完,就看到林星捂著肚子,眉頭緊鎖,一臉痛苦地蜷在沙發上,額頭上……似乎還努力憋出幾滴冷汗(效果不佳)。
“怎麽了?!”阿汐嚇了一跳,粥碗差點脫手。
林星抬起頭,用他那已經清亮了許多、卻故意壓低顯得虛弱的聲音,氣若遊絲地說:“肚……肚子疼……可能……昨晚著涼了……拉……拉肚子……” 說完,還配合地“哎喲”了一聲,演技浮誇。
阿汐狐疑地看著他:“拉肚子?昨晚被子蓋得好好的啊?吃了什麽不幹淨的嗎?”她放下粥碗,伸手去摸他額頭,“沒發燒啊?”
“就……就是疼……”林星眼神閃爍,不敢看她,捂著肚子的手更用力了,“可能……腸胃……弱……”
阿汐盯著他看了幾秒,忽然轉身進了衛生間。片刻後,她拿著一個小藥盒出來,倒出兩片藥,又倒了杯溫水,遞到林星麵前:“喏,吃這個,專治拉肚子。吃了藥,休息會兒,要是還不好,我們去縣醫院。”
林星:“……”他看著那兩片白色的藥片,騎虎難下。吃?他根本沒病!不吃?戲就穿幫了!他隻能硬著頭皮,接過藥片和水,在阿汐“關切”的注視下,視死如歸地吞了下去。結果因為吞得太急,嗆了一下,引發喉嚨一陣真實的、火辣辣的刺痛,疼得他齜牙咧嘴,眼淚都快出來了。
阿汐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心裏那點懷疑更重了。她沒戳穿,隻是涼涼地說:“看來是真不舒服,那今天就在家好好躺著吧,哪兒也別去了,更別說別的了。”她特意在“別的”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林星捂著又疼(喉嚨)又可能即將真疼(瀉藥)的肚子,欲哭無淚。第一回合,失敗!還搭進去兩片不明藥物!
一計不成,林星再生一計。這次要玩真的!
一個初秋微涼的夜晚,趁著阿汐在嬰兒房哄小景曦睡覺。林星咬咬牙,穿著單薄的睡衣,躡手躡腳地溜到院子裏的水龍頭旁。他深吸一口氣,擰開冷水閥,然後……心一橫,把腦袋猛地伸到了嘩嘩流淌的冷水下麵!
“嘶——!”刺骨的冰涼瞬間激得他渾身一哆嗦,頭皮發麻,牙齒都開始打顫。他強忍著,讓冷水衝了足足半分鍾,直到感覺頭發根都凍透了,才哆哆嗦嗦地關掉水,像做賊一樣溜回房間,用毛巾胡亂擦了幾下,趕緊鑽進冰冷的被窩裏,把自己裹成粽子,開始醞釀“病情”。
效果立竿見影。後半夜,林星就感覺頭重腳輕,鼻子不通氣,喉嚨也開始隱隱作痛(這次是真的)。他心中暗喜,計劃通!
第二天一早,阿汐就看到林星裹著厚被子縮在床上,鼻音濃重,說話帶著明顯的囔囔聲,還時不時“阿嚏!阿嚏!”地打噴嚏,看起來可憐兮兮。
“阿星哥?你感冒了?”阿汐皺眉。
“嗯……可能……昨晚……起夜……著涼了……”林星甕聲甕氣地說,努力裝出虛弱的樣子,心裏為自己的“敬業”點了個讚。
阿汐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有點燙。她歎了口氣,認命地去拿退燒藥和感冒衝劑。看著林星乖乖吃藥,她坐在床邊,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那個……結婚證……”
“阿嚏!!!”林星猛地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口水星子差點噴到阿汐臉上,他連忙捂住嘴,甕聲甕氣、斷斷續續地說:“咳咳……頭……頭疼……暈……等我……好了……再說……”說完,立刻閉上眼睛裝死。
阿汐看著他那浮誇的演技和因為打噴嚏而憋紅的臉,額角跳了跳。她默默地起身,走到廚房,給張嬸打了個電話:“張嬸,麻煩您熬點薑湯送來吧,對,阿星哥又‘著涼’了,這次看著挺‘嚴重’的。”她特意加重了“又”和“嚴重”兩個字。
於是,接下來的兩天,林星被迫灌下了整整三大壺又辣又燙的薑湯,喝得他胃裏火燒火燎,看到薑就想吐。感冒倒是真好了,但代價慘重。第二回合,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失敗!
連續兩次失敗,林星有點急了。眼看阿汐找結婚證的勁頭又上來了,眼神也越來越不對勁。不行!必須下猛藥!讓她徹底沒心思提這茬!
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其實月亮挺圓),等阿汐和小景曦都睡熟了。林星像個幽靈一樣溜出家門,手裏緊緊攥著一把……縫衣針?(家裏實在找不到釘子)他摸到停在院子裏的深藍色卡羅拉旁邊,蹲下身,借著月光,看著那四個飽滿的輪胎。
“對不起了,老夥計!”林星在心裏默念,然後咬咬牙,拿起針,狠狠地、一根一根地紮進輪胎側麵!
噗——嗤——!
微弱的漏氣聲在寂靜的夜裏響起。林星緊張地回頭看了一眼亮著燈的臥室窗戶,心跳如擂鼓。他手忙腳亂地把四個輪胎都紮了好幾個洞(確保不會立刻癟完,但肯定撐不到縣城),然後像完成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飛快地溜回房間,躺上床,心髒還在砰砰狂跳。
第二天一早,阿汐打算開車去鎮上采購些東西,順便去趟派出所問問補辦結婚證的手續。結果一出門,就看到她的愛車以一種極其悲壯的姿勢趴窩了——四個輪胎癟了三個半!
“啊——!!!”阿汐的尖叫劃破了海角村寧靜的早晨。“我的車!!!”
林星“聞聲”跑出來,其實早就在窗邊偷,一臉“震驚”和“痛心疾首”:“怎麽回事?昨晚……還好好的!”
“肯定是哪個殺千刀的幹的!紮我輪胎!”阿汐氣得眼圈都紅了,蹲下來檢查,果然看到了輪胎側麵細小的針眼(林星手藝太糙,痕跡明顯)。“誰這麽缺德啊!讓我知道非扒了他的皮!”
林星看著阿汐憤怒又心疼的樣子,聽著她要把人“扒皮”的狠話,後脖頸一陣發涼,趕緊“義憤填膺”地附和:“太……太過分了!報警!必須報警!”心裏卻虛得要命。
於是,一整個上午,阿汐都在打電話報警、等警察來勘察現場(警察看著那明顯的針眼和林星飄忽的眼神,表情微妙)、聯係拖車……忙得焦頭爛額,滿腦子都是“抓凶手”和“修車費”,哪裏還顧得上什麽結婚證離婚的事。
林星看著阿汐圍著癟掉的車輪團團轉,暫時鬆了口氣。這招雖然損(主要損的是自己的車和錢包),但效果立竿見影!第三回合,慘勝!
輪胎事件雖然暫時轉移了阿汐的注意力,但車子總有修好的一天。林星看著阿汐偶爾投向他的、帶著探究和越來越濃狐疑的眼神,知道自己的小把戲恐怕瞞不了多久了。再這樣下去,別說拖延,怕是要徹底暴露,引發家庭戰爭了!
怎麽辦?怎麽辦?!
走投無路之下,林星把心一橫,使出了終極殺招——找村長!
他趁著阿汐帶小景曦去海婆婆家玩的功夫,火急火燎地衝進了村長王伯家的小院。王伯正悠哉地抽著旱煙,看到林星氣喘籲籲、一臉“世界末日”的表情跑進來,嚇了一跳。
“阿星?咋了?被狗攆了?”
“王伯!救命!”林星也顧不上嗓子還在恢複期了,壓著聲音,用盡可能清晰的發音,語速飛快地把事情(當然是經過“修飾”的版本)說了個大概:阿汐不知道為啥非要找結婚證(他絕口不提自己偷了),找不到就焦慮,還總想跟他談“分開”的事(他隱去了“離婚”這個可怕的字眼,用“分開”代替),他不想“分開”,但又不知道阿汐到底為啥這樣,求王伯幫忙勸勸阿汐,讓她別找了,也別胡思亂想……
王伯叼著煙杆,眯著眼聽著,渾濁的老眼裏精光閃爍。他磕了磕煙灰,慢悠悠地說:“嘖,你們這些小年輕啊……一天天淨整些幺蛾子。證找不著就補辦唄,多大點事兒?還鬧‘分開’?吃飽了撐的!”
“不是!王伯!阿汐她……她好像有心事!我……我怕!”林星急得汗都下來了。
王伯盯著林星那張寫滿恐慌和懇求的臉,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哼了一聲:“行了行了!瞧你那點出息!不就是怕媳婦兒跑了嗎?包在老頭子身上!回頭我找汐丫頭嘮嘮!多大的人了,還跟個沒斷奶的娃似的!”
林星:“……”雖然被罵得有點沒麵子,但聽到王伯答應,心裏的大石頭總算落了一半。他千恩萬謝地離開了。
王伯的效率很高。當天傍晚,阿汐就被“請”到了村長家。
“汐丫頭啊,”王伯開門見山,旱煙杆指著阿汐,“你跟阿星鬧啥別扭呢?那小子今天火急火燎地跑我這兒,臉都嚇白了,說你非要找什麽證,還要跟他‘分開’?咋地?他剛撿回半條命,聲音還沒好利索呢,你就嫌棄他了?還是他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兒?”
阿汐被問得一愣,隨即滿臉通紅:“王伯!不是!我沒有嫌棄他!我……我隻是……”她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那個關於“楚星河”的擔憂和那個找不到的結婚證帶來的不安。
“隻是啥?”王伯眼睛一瞪,“我看你就是閑的!阿星那小子,現在多好!又能賺錢養家,又知道疼老婆孩子,除了那嗓子還有點沙沙的其實已經好很多了,哪點配不上你了?你非要折騰!證沒了就去補!多大點事?還鬧‘分開’?你讓景曦咋辦?”
王伯劈頭蓋臉一頓數落,把阿汐說得啞口無言。她心裏的委屈和那個說不出口的秘密堵在胸口,眼圈慢慢紅了:“王伯……我不是要分開……我是怕……怕他……”怕他變回那個光芒萬丈的楚星河,就不再是她的阿星哥了。後麵的話,她哽咽著說不出來。
“怕他啥?怕他飛了?”王伯哼了一聲,“我看你是日子過好了,瞎琢磨!那小子看你跟看眼珠子似的!你是沒看見他今天在我這兒那慫樣!就差給我跪下了!生怕你不要他!汐丫頭,聽王伯一句,好好過日子!別東想西想!那證,回頭我讓王嬸幫你去補!不許再鬧了!聽見沒?”
阿汐被王伯吼得有點懵,但“生怕你不要他”這幾個字,卻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心中糾纏多日的迷霧。阿星哥……在害怕?害怕她不要他?所以他那些蹩腳的裝病、紮輪胎、甚至搬出村長……都是為了……拖延?為了不跟她“分開”?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心疼、好笑和釋然的暖流瞬間衝垮了她心中所有的疑慮和不安。原來……是這樣!原來這個傻子,一直都在用他笨拙的方式,拚命地抓住她!
阿汐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這次不再是委屈和不安,而是釋懷和心疼。她用力地點點頭:“嗯!王伯,我知道了!我不鬧了!我……我這就回去!”
阿汐回到家裏時,夕陽的餘暉正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滿客廳。林星正盤腿坐在地毯上,心不在焉地陪著小景曦玩積木。小家夥把積木堆得歪歪扭扭,然後咯咯笑著推倒。林星的目光卻頻頻飄向門口,帶著顯而易見的緊張和忐忑。
聽到開門聲,他猛地抬起頭,看到阿汐走進來,眼圈似乎有點紅。他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就想站起來,卻又不敢。
阿汐沒說話,隻是走到他麵前,也盤腿坐了下來,就坐在他對麵。小景曦看到媽媽,高興地爬過來,把一塊沾著口水的積木塞進阿汐手裏。
客廳裏一片安靜,隻有小景曦咿咿呀呀的聲音。夕陽的金輝籠罩著他們。
阿汐拿起那塊濕漉漉的積木,看著林星緊張不安的眼睛,輕輕歎了口氣,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和平靜:
“阿星哥,別裝了。”
林星身體一僵,眼神瞬間慌亂起來。
“拉肚子是裝的,故意淋冷水感冒是裝的,紮自己車胎也是裝的,”阿汐一條條數出來,看著林星越來越窘迫、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的表情,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連村長都搬出來了……你就這麽怕我跟你提離婚啊?”
“離婚”兩個字,像兩把重錘,狠狠砸在林星心上。他臉色瞬間煞白,嘴唇哆嗦著,想解釋,卻發不出聲音,隻能慌亂地搖頭。
阿汐看著他那副如遭雷擊的樣子,心軟得一塌糊塗。她伸出手,輕輕握住了林星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
“傻子。誰要跟你離婚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卻異常清晰,“我找結婚證,不是要離婚!我是……我是害怕!”
她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眸直視著林星震驚的眼睛,淚水終於滾落:
“阿星哥,我……我在縣醫院門口,撿到了一本舊雜誌……上麵……有個人,叫楚星河。”她深吸一口氣,鼓足了畢生的勇氣,說出了那個深藏心底、日夜折磨她的名字,“他……站在好高好高的地方,金光閃閃的……他拉小提琴的樣子……像天神一樣……他的脖子……又光潔又漂亮……他的聲音……肯定像山泉水那麽好聽……”
林星的瞳孔驟然收縮!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她知道了!她竟然知道了!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將他從頭澆到腳。
“我……我害怕!”阿汐的眼淚洶湧而出,“我害怕你把嗓子治好了,聲音變好聽了,變回那個……那個光芒萬丈的楚星河了……你就會覺得……覺得海角村太小了……覺得我這個漁村姑娘太土了……覺得景曦……是個拖累……你就會……你就會不要我們了!回到那個……我踮起腳也夠不到的世界裏去!”
她哭得泣不成聲,積壓了太久的恐懼和自卑終於徹底爆發出來:“所以……所以我才想找到結婚證……我想著……如果……如果你真的要走……至少……至少我們曾經是夫妻……有這個證在……我心裏……還能抓住一點點東西……我……我不是想用它綁住你……我隻是……隻是害怕……”
真相如同驚雷,在林星腦中炸開!震得他魂飛魄散!
原來……原來是這樣!原來她所有的焦慮、所有的“逼”他手術、所有的瘋狂找結婚證……不是因為嫌棄他的聲音!不是因為想擺脫他!恰恰相反!是因為她太在乎他!太害怕失去他!她以為治好嗓子,就會失去他!
巨大的愧疚如同海嘯,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之前那些卑劣的猜測、那些陰暗的防備、那些可笑的拖延戰術……此刻都變成了無數根燒紅的針,狠狠紮在他心上!他才是那個混蛋!那個用自己卑劣的心思去揣度她純粹愛意的混蛋!
“不……不是的……阿汐……”林星猛地掙脫她的手,因為巨大的情緒衝擊,聲音都變了調,帶著濃重的哽咽和嘶,他語無倫次地想要解釋,“我……我從來沒……沒想過不要你們!我……我偷了……是我偷了結婚證!”
他像是終於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被愧疚壓垮,猛地從口袋裏掏出了那個被體溫焐得溫熱、邊緣甚至有些磨損的暗紅色小本子!他緊緊攥著它,像是攥著最後的救贖,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我怕……我怕你找到它……怕你拿著它跟我離婚!”他抬起頭,淚水混合著汗水從赤紅的眼眶中滾落,臉上是前所未有的狼狽和痛苦,“我……我不配!阿汐!我是個混蛋!我瞞了你……瞞了你所有的事!”
他像是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那些深埋心底、腐爛發臭的過往,伴隨著巨大的痛苦和釋然,洶湧而出:
“我是楚星河!那個雜誌上的人……是我!我……我以前……是拉小提琴的……站在那個金光閃閃的地方……所有人都說我是天才……是神……”他的聲音顫抖著,帶著濃重的自嘲和痛苦,“可是……那都是假的!那地方……吃人!他們給我打針……逼我上台……我不肯……他們就……”他猛地抬手,指腹顫抖地撫過自己頸側那道早已淡化、卻永遠存在的疤痕,聲音破碎不堪,“……用針紮我……想讓我閉嘴……我……我逃了……從很高的地方……跳進了海裏……差點死了……是燈塔……是海角村……收留了我這個……廢物!”
“我的聲音……不是天生的!是摔壞的……是被毒藥燒壞的!是……是活該!”他痛苦地閉上眼睛,淚水奔湧,“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運氣!阿汐……是你把我從海裏撈上來……是你給了我一個家……給了我景曦……給了我……重新活一次的機會!”
他睜開眼,淚水迷蒙地看著阿汐震驚而心痛的臉,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我……我拚命寫書……我答應改劇本……我同意做手術……不是因為我想變回楚星河!我是……我是想證明……證明林星……也能給你好的生活!也能……配得上你!我怕……我怕你跟著我……吃苦……我怕……怕你覺得委屈!”
“那個結婚證……”他顫抖著舉起手裏的小紅本,像是捧著一件稀世珍寶,又像是一件沉重的罪證,“我偷它……是因為我離不開你!阿汐!打死我……我也不離!我變不成楚星河了……我也不想變回去!我就想當林星……當你的阿星哥……當景曦的爸爸……在海角村……守著你和孩子……過一輩子!”
洶湧的告白如同決堤的洪水,衝垮了所有的心防。林星像個終於坦白了一切罪行的孩子,筋疲力盡地癱坐在地毯上,肩膀因為劇烈的哭泣而顫抖,手裏緊緊攥著那本失而複得(或者說從未真正丟失)的結婚證。
小景曦被爸爸突如其來的大哭嚇到了,小嘴一癟,也“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阿汐早已淚流滿麵。她看著眼前這個哭得像個孩子一樣的男人,聽著他用嘶啞(卻比任何時候都動聽)的聲音,血淋淋地剖開自己最不堪的過往,說出最深沉的恐懼和最卑微的祈求……她心中所有的疑慮、不安、自卑,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原來,他不是高不可攀的神。
原來,他比她更害怕失去。
原來,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拚命地愛著對方,害怕著分離。
巨大的心疼和一種失而複得的狂喜,瞬間將她淹沒。她猛地撲過去,不顧一切地緊緊抱住了那個顫抖的、哭得狼狽不堪的男人。
“傻子!大傻子!”她用力捶打著他的後背,眼淚蹭了他一身,“誰嫌棄你了!誰覺得你配不上了!你就是你!是我的阿星哥!是景曦的爸爸!管你以前是楚星河還是林星!現在!以後!你都是我男人!我們結婚證還在呢!你想賴也賴不掉!”
她從他手裏搶過那本被攥得汗濕的小紅本,緊緊貼在自己胸口,又哭又笑:“以後……再敢偷藏它……我饒不了你!”
林星被她緊緊抱著,感受著她身體的顫抖和溫暖,聽著她帶著哭腔的“威脅”,那顆懸在深淵邊緣、惶惶不可終日的心,終於重重地落回了實處。他伸出雙臂,用盡全身力氣回抱住她,將臉深深埋進她帶著皂角清香的頸窩裏,像個迷路的孩子終於找到了家,發出了壓抑到極致、又釋放到極致的嗚咽聲。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溫柔地籠罩著相擁而泣的兩人,還有他們腳邊那個哭累了、正含著手指好奇地看著爸爸媽媽的小景曦。
一個月後。
海角村的新家,巨大的客廳燈火通明,暖意融融。空氣中彌漫著晚飯後殘留的飯菜香,還有新烤的曲奇餅幹的甜香。巨大的液晶電視屏幕上,正播放著《孤塔》電視劇的第一集片尾曲。深沉而富有張力的旋律在客廳裏回蕩,畫麵是暴雨中孤獨矗立的燈塔,一束倔強的光柱刺破黑暗。
沙發上,林星和阿汐依偎在一起。林星的手臂自然地環著阿汐的肩膀,阿汐的頭輕輕靠在他頸窩。兩人身上都穿著柔軟舒適的家居服,臉上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安寧和淡淡的疲憊。
“演得真好……”阿汐看著屏幕上那個在燈塔石室裏沉默書寫、眼神裏藏著無盡痛苦和一絲微光的男主角,輕聲感歎。雖然劇情經過了改編,但那種孤絕掙紮的靈魂感,被演員詮釋得淋漓盡致。她知道,那裏麵藏著她男人的影子。
“嗯。”林星低低地應了一聲。他的聲音恢複得極好,清亮中帶著一絲微沙的質感,如同被歲月打磨過的玉石,溫潤而富有磁性。聽著電視裏熟悉的台詞,看著那些被影像化的、自己曾經用靈魂書寫的黑暗過往,他心中已是一片平靜。那不再是深淵,隻是一段被跨越的路程。
“第三本書……也終於寫完了?”阿汐抬起頭,看向他。她知道這段時間林星除了陪她和景曦,一直在書房裏奮筆疾書,完結那本關於回歸與治愈的《歸潮》。
“嗯,下午剛發給編輯。”林星低頭,用下巴蹭了蹭她的發頂,嘴角帶著輕鬆的笑意,“徹底……輕鬆了。”
就在這時,地板上傳來一陣“咯咯咯”的笑聲和“咚咚咚”的追逐聲。隻見穿著連體小恐龍睡衣的小景曦,正撅著小屁股,手腳並用地在地毯上飛快地爬行,目標明確地追趕著前麵倉皇逃竄的“老板”和“餅幹”。
“老板”被追得炸了毛,灰藍色的尾巴高高豎起,一邊“喵嗷”叫著一邊慌不擇路地跳上了沙發靠背。小景曦撲了個空,小胖手拍在地毯上,也不氣餒,立刻調轉方向,鍥而不舍地朝著優雅踱步、試圖保持鎮定的“餅幹”爬去。
“餅幹”熔金般的眸子瞥了一眼身後那個執著的小“恐龍”,無奈地歎了口氣(貓式),輕盈地一躍,跳上了電視櫃,居高臨下地看著在地上急得直拍地板的小主人。
“噗……”阿汐看著兒子追貓的憨態,忍不住笑出聲,“小景曦真是精力旺盛,追貓能追一晚上不累。”
林星的目光也從電視上移開,落在自家兒子身上。小家夥爬得滿頭大汗,小臉紅撲撲的,烏溜溜的大眼睛緊盯著高處的貓咪,小嘴裏還發出“貓貓!貓貓!”的、模糊不清卻充滿鬥誌的呼喚。
看著兒子那鍥而不舍追貓的傻樣,再看看身邊溫香軟玉的妻子,林星心裏那點剛升起的、因《孤塔》劇集和小說完結帶來的文藝感傷,瞬間被一種更接地氣的、名為“生活”的滿足感取代。他嫌棄地撇了撇嘴,手臂卻將阿汐摟得更緊了些,下巴擱在她頭頂,用一種極其認真、又帶著點撒嬌意味的語氣,在她耳邊低語:
“這小子……太鬧騰了。整天就知道追貓,一點都不可愛。”
他頓了頓,溫熱的氣息拂過阿汐的耳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蠱惑和深切的渴望:
“阿汐……我們……再生個女兒吧?要像你,安安靜靜,漂漂亮亮的。”
阿汐被他突如其來的話和噴在耳邊的熱氣弄得臉頰發燙,心跳漏了一拍。她嗔怪地用手肘輕輕頂了他一下:“想得美!剛消停幾天?再說了,女兒就一定安靜漂亮啊?”
林星低低地笑了起來,胸腔發出愉悅的震動。他低頭,吻了吻阿汐光潔的額頭,目光溫柔地落在她泛紅的臉頰上,又掃過地板上那個還在和貓咪較勁的傻兒子,深潭般的眼底漾開一片溫暖而寧靜的星河。
“嗯,生個像你的。”他輕聲重複,語氣篤定而充滿期待,“一定會的。”
窗外,海角村的燈塔光束一如既往地掃過墨藍色的海麵,穿透遙遠的距離,將一束溫暖而恒定的光,溫柔地投映在客廳巨大的落地窗上。光暈流轉,照亮了相擁的身影,照亮了滿地狼藉卻充滿生氣的玩具,也照亮了這個在廢墟之上重建、如今溫暖而圓滿的港灣。海浪聲永恒,如同大地安穩的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