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晨光、粥碗與咿呀學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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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如同融化的蜜糖,透過三樓書房巨大的落地窗,潑灑下一片溫暖而通透的金色。光柱中,細小的塵埃如同微型的星河,在靜謐的空氣裏緩緩旋舞。昨夜生澀卻執拗的吉他聲、嘶啞卻深情的哼唱、還有那些無聲流淌又被晨光蒸騰的淚水,都仿佛被這嶄新的陽光溫柔地包裹、收納,沉澱為這間書房、這個家更深一層的肌理。
    阿汐是在一陣極其輕柔的、斷斷續續的哼唱聲中醒來的。
    她依舊側躺在主臥寬大的床上,懷裏抱著一個柔軟的枕頭,臉頰深陷其中。陽光已經爬上了床尾,空氣裏浮動著早餐的暖香是張嬸過來熬了小米粥,還有煎蛋的油香隱隱飄上來。
    那哼唱聲來自浴室。磨砂玻璃門關著,淅淅瀝瀝的水聲是背景。林星的嗓音低沉,帶著晨起時特有的微沙和慵懶,哼的調子依舊是昨夜那首《小幸運》,但不再需要吉他的輔助,旋律流暢自然,甚至帶上了一點即興的、輕鬆愉快的轉音。那嘶啞的顆粒感依舊存在,卻不再刺耳,反而像最細膩的砂紙,打磨掉了原曲的青澀,鍍上了一層獨屬於他的、溫暖而厚實的包漿。
    每一個音符,都像羽毛般輕柔地搔刮著阿汐的耳膜,順著血液,一路癢進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她閉著眼,嘴角無法控製地向上彎起,形成一個巨大而甜蜜的弧度。身體裏每一個細胞都仿佛被這笨拙卻真摯的“晨曲”喚醒,舒展著,叫囂著一種近乎脹滿的幸福感。
    她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更深的地方,無聲地傻笑起來。腦海裏不受控製地回放著昨夜書房裏的一幕幕他緊繃的側臉,顫抖的指尖,額角的冷汗,還有最後那破釜沉舟般嘶啞唱出的“塞納河畔”……以及晨光中,他終於相對流暢哼出整首旋律時,眼底那細碎的、如同星河重新匯聚的光芒。
    她的阿星哥。她的傻子。
    浴室的水聲停了。哼唱聲也隨之停下。片刻後,門鎖輕響,林星帶著一身溫熱的水汽和清爽的皂角味走了出來。他隻穿了一條寬鬆的灰色運動長褲,赤著上身,未幹的黑發淩亂地滴著水,水珠沿著胸膛緊實卻不誇張的肌理滑落,沒入褲腰。
    看到阿汐已經醒了,正睜著一雙亮晶晶的、帶著明顯笑意的眼睛望著他,林星腳步頓了一下,耳根幾不可察地泛起一絲微紅。他有些不自在地別開視線,走到衣櫃前,假裝翻找衣服,喉嚨裏發出一聲含糊的、帶著詢問意味的氣音:“嗯?”
    阿汐卻不打算放過他。她赤著腳跳下床,像隻輕盈的小鹿,幾步蹦到他身後,伸出雙臂,從後麵緊緊環抱住他勁瘦的腰身。臉頰貼上他微濕而滾燙的背脊皮膚,貪婪地汲取著那份沐浴後的清新和蓬勃的生命力。
    “阿星哥,”她的聲音悶在他的背肌裏,帶著剛睡醒的軟糯和毫不掩飾的歡喜,“早上哼得真好聽……比昨天晚上還好了!”
    林星的身體在她抱上來的瞬間僵硬了一下,隨即緩緩放鬆下來。他停下翻找衣服的動作,大手覆蓋上她環在自己腰間的小手,輕輕捏了捏。聽到她的誇讚,他喉嚨裏發出一聲極低的、帶著點窘迫和受用的輕笑,聲音依舊微啞:“……瞎哼的。”
    “就是好聽!”阿汐不依不饒,仰起臉,用鼻尖蹭了蹭他脊柱的溝壑,“以後每天早上都要哼!就當……就當給我的起床鈴!”
    林星被她蹭得後背一陣發癢,身體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他轉過身,將她圈進懷裏,低頭看著她笑得像隻偷腥小貓的臉,眼底是昨夜之後前所未有的一片溫軟和平靜。他抬起手,用指腹輕輕蹭了蹭她睡得紅撲撲的臉頰,嘶啞的嗓音裏帶著縱容:“……貪心。”
    “就貪心!”阿汐理直氣壯地皺皺鼻子,踮起腳尖,飛快地在他下巴上親了一下,然後像得了什麽大便宜似的,咯咯笑著鬆開他,轉身跑向浴室,“快點換衣服啦!我聞到張嬸煎的蛋焦了!”
    看著她雀躍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門後,聽著裏麵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和不成調的、跑音的哼歌,林星站在原地,抬手摸了摸剛剛被她親過的地方,那裏似乎還殘留著柔軟濕潤的觸感。深潭般的眼底,暖流無聲湧動,將最後一絲關於過往音樂的陰霾徹底滌蕩幹淨。
    早餐桌上果然有點小焦脆邊的煎蛋,但金黃流心,配著熬出米油的小米粥和張嬸自己醃的脆爽小菜,吃得人格外滿足。小景曦坐在他的專屬高腳餐椅上,揮舞著胖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地指揮著媽媽喂他吃磨得細細的蛋黃粥糊,吃得滿嘴都是黃澄澄。
    “老板”和“餅幹”優雅地蹲坐在餐桌旁的地毯上,豎著尾巴,用那雙圓溜溜的、充滿期待的眼睛,輪流注視著桌上的每一個人(主要是他們手裏可能掉下來的食物)。
    陽光灑滿餐廳,食物的香氣、孩子的咿呀、貓咪的咕嚕、還有阿汐偶爾低聲催促林星“再喝半碗粥”的軟語,交織成一幅溫暖而喧鬧的日常生活圖景。林星沉默地吃著,目光卻不時掠過阿汐帶著笑意的側臉和兒子揮舞的小手,心底那片荒蕪了太久的凍土,仿佛被這瑣碎而真實的暖意徹底喚醒,生機勃勃。
    “啊!爸……爸!” 忽然,一聲清晰了許多、帶著奶味和興奮的叫喚,從小景曦的方向傳來。
    桌上瞬間安靜了一秒。
    阿汐喂粥的動作頓住了,驚喜地睜大了眼睛。 林星咀嚼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猛地抬起頭,目光精準地投向兒子。
    小景曦似乎對自己製造的效果很滿意,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爸爸,沾著蛋黃渣的小嘴又張開了,更加用力地、字正腔圓地喊了一聲:“爸——爸——!”
    這一次,無比清晰,擲地有聲。
    “哎!”林星幾乎是立刻就應了聲,聲音因為突如其來的激動而拔高,甚至帶出了一點破音,聽起來有些滑稽,但他完全顧不上。他放下筷子,甚至來不及擦嘴,就朝著兒子伸出手,“景曦,再叫一聲?”
    小景曦咯咯地笑起來,揮舞著小勺子,又含混地叫了一聲“趴趴”,然後注意力就被阿汐遞過來的一勺新粥吸引走了。
    但這一聲,已經足夠了。
    林星的手還僵在半空,深潭般的眼底卻像是被投入了巨石,波瀾驟起,洶湧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種近乎虔誠的感動。手術之後,景曦也斷斷續續叫過“爸爸”,但總是模糊不清,像今天這樣清晰、主動、帶著明確指向性的呼喊,是第一次。
    是因為他昨天的歌聲嗎?還是因為……他的聲音真的在變好,連孩子都感受到了某種微妙的變化?
    阿汐看著他那副傻掉了的樣子,抿嘴笑起來,眼眶卻也有些發熱。她抽了張紙巾,溫柔地擦掉兒子下巴上的粥漬,輕聲道:“看把你爸給嚇的。我們景曦最棒了,對不對?”
    林星收回手,指尖似乎還有些微顫。他低下頭,掩飾性地端起粥碗,大口喝了起來,試圖壓下喉嚨裏那股突如其來的哽塞和眼底翻湧的熱意。那嘶啞的吞咽聲,在此刻聽來,都仿佛帶上了一種幸福的節奏。
    早餐後,阿汐抱著小景曦,拎著媽媽包,準備去海婆婆家玩一會兒,順便把張嬸熬多了的湯帶過去。林星照例留在書房工作《歸潮》雖然完結,但編輯發來了修改意見,影視公司那邊關於《孤塔》後續劇本的討論也需要他參與。
    “我們走啦!”阿汐在玄關一邊換鞋,一邊對著樓上喊,“景曦,跟爸爸說再見!”
    小景曦很給麵子地朝著樓梯方向揮舞著小拳頭,嘴裏發出“啊呀呀”的聲音。
    林星的身影出現在二樓樓梯口。他倚著欄杆,看著樓下的一大一小。陽光從他身後的窗戶照進來,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柔光。他沒有說話,隻是對著兒子,輕輕地、清晰地用口型說了兩個字:“再見。”
    然後,目光轉向阿汐,嘴角彎起一個極淺卻無比溫柔的弧度。
    阿汐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臉上有些發燙,也衝他笑了笑,抱著孩子開門出去了。
    家裏瞬間安靜下來。“老板”和“餅幹”吃飽喝足,各自找了個陽光最好的地方攤成貓餅,打起了呼嚕。
    林星在樓梯口站了一會兒,聽著門外阿汐和景曦的說笑聲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海浪的背景音裏。一種飽滿而平實的安寧感,如同溫暖的潮水,緩緩漫過心間。
    他轉身走進書房。陽光正好,滿室生輝。
    書桌上,電腦旁邊,除了慣常的稿件和書籍,還多了一樣東西一把擦拭得很幹淨的木吉他。那是他昨夜從塵封的角落裏找出來的,屬於“楚星河”時代的遺物之一,如今卻被“林星”笨拙地重新拾起。
    他沒有立刻開始工作,而是在書桌前坐下,伸手將吉他抱了過來。琴身貼合懷抱的感覺依舊有些陌生,但不再像昨夜那樣充滿刺痛和抗拒。
    他低下頭,手指輕輕拂過琴弦。沒有彈奏具體的曲子,隻是任由指尖在琴弦上隨意滑動,帶出一串零散的、不成調的音符。那嘶啞的嗡鳴在安靜的陽光裏流淌,不再是為了證明什麽,或者對抗什麽,僅僅是一種……享受。享受這種久違的、與音樂和平相處的感覺。
    “老板”不知何時溜達了進來,輕盈地跳上書桌,在那一大片陽光裏蜷縮下來,眯起眼睛,打著小呼嚕,對那斷續的琴音充耳不聞,仿佛這隻是這個家最自然不過的背景音。
    林星看了它一眼,嘴角噙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笑意。指尖下的旋律漸漸有了形狀,依舊是那首《小幸運》,比晨哼時更連貫,更放鬆。他不再刻意追求音準的完美,而是放任那絲微沙的質感融入旋律,變成獨一無二的詮釋。
    工作直到午後。簡單的午餐是張嬸留在灶上溫著的飯菜。飯後小憩片刻,卻被樓下“餅幹”追著自己尾巴玩瘋了的動靜吵醒。他下樓,看到“餅幹”把自己轉得像個小旋風,而“老板”則一臉鄙夷地蹲在沙發扶手上看著它犯傻。
    下午的時間,他用來處理郵件和修改稿子。過程很順利,靈感像是被昨夜和今晨的情緒疏通了一般,流淌得格外順暢。期間接到影視公司責編的電話,溝通一個情節修改方案。他拿著手機,站在窗邊,看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海麵,清晰而有條理地表達著自己的想法。那邊的責編聽完,笑著感歎:“林老師,您今天心情好像特別好?感覺聲音都更鬆弛了。”
    林星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嚨,低聲回了句:“是嗎?可能吧。”
    掛了電話,他對著窗外發了會兒呆。鬆弛?或許吧。當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終於肯稍稍放鬆,當一直抗拒的某個部分開始嚐試接納,整個人的狀態,或許真的會不一樣。
    傍晚時分,阿汐抱著玩得有點累、開始揉眼睛的小景曦回來了。家裏立刻又重新充滿了活力(和孩子的哼唧聲)。
    “哎呀,我們景曦困啦?是不是想爸爸啦?”阿汐一邊換鞋一邊哄著。
    林星從書房出來,很自然地從她手裏接過已經有些打蔫兒的小家夥。景曦聞到熟悉的氣息,小腦袋一歪,就靠在了爸爸的肩膀上,小胖手無意識地抓著他的衣領,眼皮開始打架。
    “玩了什麽這麽累?”林星低聲問,抱著兒子輕輕搖晃著。
    “還能玩什麽,追雞攆狗,在海婆婆院子裏刨土,精力旺盛得很。”阿汐笑著搖頭,脫下外套,“哦對了,婆婆還給了些新醃的脆瓜,晚上可以就粥吃。”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將抱著孩子的父親和笑著抱怨的妻子籠罩在一片溫暖的光暈裏。“餅幹”好奇地湊過來,用腦袋蹭蹭林星的褲腳,又去看看小主人是不是睡著了。
    晚餐比早餐更簡單,就是熱了早上的粥,配上新蒸的饅頭和脆瓜小菜。景曦已經睡了一小覺,精神頭又回來些,被安置在他的餐椅裏,啃著一塊磨牙餅幹,咿咿呀呀地參與著“餐桌會議”。
    飯後,阿汐在廚房收拾,林星抱著景曦在客廳地毯上玩。他拿著一個柔軟的布偶,故意在兒子麵前晃來晃去,引得小家夥咯咯直笑,揮舞著手臂去抓。
    “爸……爸……呀!”景曦抓住布偶的一條腿,興奮地叫著。
    林星的心又被這清晰的呼喊輕輕撞了一下。他低下頭,用額頭輕輕抵著兒子的小額頭,蹭了蹭,引來更歡快的笑聲。那嘶啞低沉的笑聲和嬰兒清脆的笑聲混合在一起,成了這個夜晚最動聽的音樂。
    阿汐收拾完出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高大的男人屈膝坐在地毯上,小心翼翼地把幼子護在懷裏,低著頭,平日裏總是帶著一絲沉鬱的側臉線條此刻柔和得不可思議,被燈光勾勒出溫暖的輪廓。兩隻大貓一左一右地趴在附近,尾巴尖悠閑地輕輕擺動。
    她的心像是被溫熱的泉水浸泡著,滿滿當當,無比踏實。她走過去,挨著林星坐下,很自然地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今天工作順利嗎?”她輕聲問。
    “嗯。”林星應著,空著的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
    “景曦今天好像特別黏你。”
    “嗯。”
    “晚上……還能唱歌嗎?”阿汐抬起頭,眼睛亮亮地看著他,帶著一點小小的期待和狡黠。
    林星側過頭,對上她的目光,眼底有溫柔的光流轉。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頭,看著懷裏正努力試圖把布偶塞進嘴裏的兒子,用那嘶啞卻異常溫和的嗓音,輕輕地、哼唱起一首沒有歌詞的、即興的搖籃曲。
    旋律簡單,甚至有些重複,但那粗糙而溫柔的質感,卻像最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聽覺。小景曦的動作慢了下來,眨巴著大眼睛,好奇地看著爸爸一開一合的嘴,聽著那奇怪又好聽的聲音。
    阿汐滿足地喟歎一聲,重新將頭靠回他堅實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
    窗外,海角村的燈塔已經亮起,光束緩慢而堅定地掃過墨藍色的海麵。海浪聲依舊,如同永恒的背景音,守護著這片土地上每一個溫暖而平凡的夜晚。
    客廳裏,燈光溫暖。男人低啞的哼唱,孩子細微的呼吸,貓咪滿足的咕嚕,還有女人依偎的剪影。這一切,尋常至極,卻又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圓滿。
    對於林星和阿汐而言,這便是生活所能給予的,最好的聲音,最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