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弦上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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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角村的夜,深沉如墨,又溫柔似水。白日裏喧囂的海浪聲,此刻也化作了低沉而永恒的搖籃曲,從敞開的落地窗縫隙裏溫柔地湧入,輕輕拍打著新家米白色外牆。空氣裏彌漫著初秋夜晚特有的涼潤,混合著後院菜畦泥土的微腥、遠處海風的鹹澀,以及室內若有若無的、屬於阿汐身上淡淡的、幹淨的皂莢香和一絲尚未散盡的、暖昧的甜膩氣息。
    主臥隻亮著一盞光線極其柔和的壁燈,在米灰色的牆壁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暈。寬大的床上,柔軟蓬鬆的羽絨被淩亂地堆疊著,勾勒出下方兩具剛剛經曆過一場酣暢淋漓風暴、此刻正慵懶相依的身體輪廓。
    阿汐像一隻饜足又貪暖的貓,整個人蜷縮在阿星寬闊溫熱的懷裏。她的臉頰緊貼著他汗濕後微涼、卻依舊堅實如礁石的胸膛,聽著那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在耳邊擂動,如同最安心的鼓點。每一次心跳的震動,都透過緊密相貼的肌膚傳遞過來,帶著令人昏昏欲睡的酥麻。林星的一條手臂被她枕在頸下,另一條則鬆鬆地環著她的腰背,帶著一種全然的占有和守護姿態。他微微閉著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呼吸悠長而平穩,下巴輕輕抵著她的發頂,仿佛還沉浸在方才那場激烈情事帶來的巨大疲憊與滿足餘韻裏。
    房間裏很安靜,隻有兩人交織的呼吸聲和窗外海浪的低語。空氣裏浮動的暖香和肌膚相親的觸感,像最醇厚的美酒,熏得阿汐四肢百骸都懶洋洋的,每一個毛孔都透著舒泰。然而,在這極致的慵懶和滿足之中,一種更加強烈、更加難以言喻的渴望,卻如同退潮後悄然顯露的海貝,在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閃爍著微光。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帶著一絲慵懶的調皮,輕輕劃過林星胸前那緊實而帶著薄汗的肌理。指尖下的觸感溫熱、彈韌,帶著屬於他的獨特氣息和生命力。她微微仰起頭,下巴抵在他堅實的胸膛上,目光沿著他流暢的下頜線向上,最終落在他微微闔著的、線條冷硬卻在此刻顯得無比溫順的薄唇上。
    就是這裏。這個隻能發出粗糲嘶啞聲音的地方。這個曾經讓她心疼了無數個日夜、也讓她在昨夜醫院走廊裏絕望地攥緊他手的地方。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陳教授沉穩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手術非常成功,神經保護完好,瘢痕鬆解徹底……剩下的,就是堅持康複訓練,讓聲帶肌肉重新適應、記憶新的振動方式……”
    一種混合著巨大期待、好奇和某種近乎撒嬌的任性的衝動,像漲潮的海水,瞬間淹沒了阿汐。她的心髒在胸腔裏怦怦跳動著,帶著一種甜蜜的鼓噪。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像落入了揉碎的星子。
    她湊得更近了些,溫熱的、帶著情事後特有甜膩氣息的呼吸,輕輕拂過林星頸側的皮膚,癢癢的。
    “阿星哥……”她的聲音帶著事後的慵懶沙啞,像被蜜糖浸透的羽毛,輕輕搔刮著他的耳膜和心尖,“……你唱首歌給我聽吧?”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如同投入平靜深潭的石子,瞬間在林星的身體裏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環抱著她的手臂猛地一僵!原本平穩悠長的呼吸驟然停滯!
    唱……歌?
    這兩個字像兩把冰冷的、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了他毫無防備的心髒最深處!那些被刻意深埋、用無數個日夜的沉默和書寫築起高牆才勉強隔絕的、冰冷刺骨、帶著尖銳痛感的記憶碎片,如同被引爆的炸彈,轟然在他腦中炸開!
    柏林金色大廳穹頂下灼燒皮膚的聚光燈!
    台下黑壓壓人群模糊的麵孔驟然爆發的巨大噓聲和混亂!
    經紀人冰冷失望、如同看垃圾般的眼神!
    頸側那冰冷針尖刺入瞬間的尖銳劇痛和隨之而來的、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墜入漆黑冰冷海水中,鹹腥的海水瘋狂灌入口鼻的絕望!
    “鬼見愁”斷崖下永不停歇的、如同嘲弄般的海浪轟鳴!
    還有……聲帶撕裂後,每一次試圖發聲都像刀割、每一次努力都隻能換來更令人絕望的嘶啞和劇痛……
    無數混亂的、帶著尖銳痛感的畫麵和聲音瘋狂交織、撕扯!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滿全身,讓他控製不住地打了個寒顫,環抱著阿汐的手臂下意識地收得更緊,仿佛要汲取她身上的暖意來對抗這突如其來的、滅頂的冰冷和恐懼。
    喉嚨深處那熟悉的、如同被粗糙砂石死死堵塞的滯澀感驟然加劇!每一次艱難的吞咽都帶來火辣辣的、撕裂般的痛楚!他猛地睜開了眼!
    深潭般的眼底,方才情事後的慵懶滿足瞬間被驚濤駭浪般的恐慌、痛苦和一種近乎被冒犯的憤怒所取代!濃重的血絲如同蛛網般瞬間布滿眼白!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猛地推開了依偎在懷中的阿汐!
    動作迅猛而帶著一種下意識的防禦!
    “呃……”阿汐猝不及防,被他推得向後仰了一下,後背撞在柔軟的床頭靠背上,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她錯愕地睜大了眼睛,琥珀色的瞳孔裏清晰地映著林星此刻駭人的模樣——臉色慘白如紙,額角青筋暴跳,眼底翻湧著驚懼和赤紅的怒火,胸膛劇烈起伏著,發出如同破舊風箱被強行拉扯般的、艱澀而急促的“嗬嗬”聲!那樣子,像一頭被驟然踩到致命傷口的困獸,充滿了危險和令人心悸的暴戾!
    巨大的委屈和被粗暴對待的驚駭瞬間攫住了阿汐!剛剛還彌漫在空氣裏的繾綣溫情蕩然無存,隻剩下冰冷的恐懼和不解。她下意識地護住自己赤裸的肩頭,聲音帶著受傷的顫抖:“阿星哥……你……你怎麽了?我隻是……我隻是想……”
    “別說了!”一聲嘶啞到極致、仿佛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撕裂擠出的低吼,猛地打斷了阿汐的解釋!那聲音完全不像人類發出的,充滿了被觸及逆鱗的暴怒和一種近乎崩潰的痛苦!林星猛地扭過頭,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會讓他徹底失控。他赤著腳,幾乎是踉蹌著翻身下床,高大健碩的身軀在昏暗的光線下繃緊如一張拉滿的弓,每一塊肌肉都賁張著壓抑的怒火和無處宣泄的痛苦。他胡亂地抓起散落在地板上的深灰色棉質長褲套上,動作粗暴得幾乎要扯破布料,然後頭也不回地、像逃離什麽恐怖之地般,大步衝出了主臥!
    “砰——!”
    沉重的實木房門被他用近乎砸的力道狠狠甩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那聲音在寂靜的深夜裏如同驚雷炸開,震得整個房間都仿佛顫抖了一下!
    巨大的聲響瞬間驚醒了嬰兒房裏熟睡的小景曦!
    “嗚哇——嗚哇——嗚哇——!!!”
    小家夥驚天動地的、充滿了巨大驚恐和委屈的哭嚎聲,如同最尖銳的警報,瞬間撕裂了別墅裏死寂的空氣,狠狠撞了進來!
    阿汐被這接二連三的巨響和兒子的哭聲徹底震懵了!她像一尊驟然失去靈魂的泥塑,僵坐在床上,臉上血色褪盡,隻剩下無措的蒼白和巨大的茫然。耳邊還回蕩著那聲暴怒的低吼和房門震天的巨響,眼前是林星如同凶獸般衝出去的背影,心口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揉碎,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淩亂的被褥上,洇開深色的水痕。
    她隻是……隻是想聽聽他的聲音……想聽聽那手術修複後的、可能變得不再那麽嘶啞的聲音……她做錯了什麽?他為什麽要這樣對她?為什麽要用這種近乎暴虐的方式回應她小心翼翼的、帶著無限憧憬的請求?
    巨大的委屈、傷心和被最親近之人凶戾對待的驚駭,讓她渾身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她甚至顧不上自己赤裸的身體和滿麵的淚水,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下床,踉蹌著衝向嬰兒房!
    “寶寶不哭!寶寶不怕!媽媽在!媽媽在!”她衝進嬰兒房,撲到嬰兒床邊,顫抖著雙手將哭得小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的小景曦緊緊抱進懷裏。小家夥在她懷裏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體因巨大的驚恐而不斷抽搐。阿汐緊緊抱著兒子,臉頰貼著兒子滿是淚水和汗水的、滾燙的小臉蛋,自己的淚水也如同決堤般洶湧而下,與孩子的淚水混合在一起。她不停地親吻著孩子的額頭、臉頰,顛簸著、搖晃著,用最輕柔的、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一遍遍地安撫:“沒事了沒事了……媽媽抱著呢……是媽媽不好……嚇到我們寶貝了……不怕不怕……爸爸壞……我們不理他……”
    她語無倫次地重複著,聲音哽咽破碎。巨大的心痛和後怕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她抱著受驚的兒子跪坐在地毯上,背靠著冰冷的嬰兒床欄杆,將臉深深埋進兒子柔軟溫熱的頸窩裏,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嗚咽聲再也無法控製,低低地回蕩在嬰兒房柔和的燈光下,充滿了無助、心疼和一種被命運嘲弄的巨大悲愴。
    時間在嬰兒委屈的抽噎和阿汐無聲的淚水裏,一分一秒地艱難爬行。窗外,海角村的夜靜謐下來,隻有遠處海浪不知疲倦的、永恒的低語,像一聲聲沉重的歎息。
    不知過了多久,小景曦終於在母親溫暖的懷抱和熟悉氣息的包裹下,耗盡力氣,含著淚花沉沉睡去。隻是那小小的眉頭依舊微微蹙著,仿佛在睡夢中還殘留著驚嚇的餘悸。
    阿汐抱著熟睡的兒子,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站起身。長時間的跪坐讓她產後不久的身體感到一陣酸麻和虛弱。她抱著孩子,像抱著全世界最珍貴的易碎品,腳步虛浮地走回主臥。
    主臥裏一片狼藉,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方才激烈情事的甜膩和那場不歡而散的冰冷硝煙味。阿汐將小景曦輕輕放進主臥大床邊特意放置的嬰兒床裏,仔細地掖好小被子,指尖溫柔地拂過兒子猶帶淚痕的臉頰。做完這一切,她才像耗盡了所有力氣,背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在床沿緩緩坐下,肩膀微微聳動,壓抑的啜泣聲再次低低響起,充滿了疲憊、委屈和無盡的迷惘。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細微的、斷斷續續的、如同嗚咽般的……樂聲,極其微弱地,從三樓的方向,隱隱約約地飄了下來。
    那聲音很輕,很澀,像是生了鏽的琴弦被極其小心地、帶著巨大的遲疑撥動了一下,又一下。不成調,不成曲,甚至帶著明顯的顫抖和走音。斷斷續續,磕磕絆絆,微弱得幾乎要被窗外的海浪聲徹底淹沒。
    阿汐的啜泣聲猛地停住了!
    她像被一道微弱的電流擊中,倏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向天花板的方向,側耳傾聽著。
    是……吉他?
    那聲音雖然微弱、生澀,甚至難聽,但阿汐不會聽錯!那是……弦樂器的聲音!是阿星哥……他在……彈吉他?
    這個認知像一道微光,瞬間刺破了她心中濃重的絕望和委屈。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聽覺上,努力捕捉著那從三樓書房方向飄下來的、極其微弱又無比珍貴的樂聲。
    一下。
    又一下。
    間隔很長,充滿了猶豫和試探。
    偶爾,會有一兩個稍微連貫一點的、極其簡單的音符組合,像是笨拙地模仿著某個模糊記憶裏的旋律片段,但很快又中斷,陷入更長久的沉默。
    琴弦的振動聲裏,似乎還夾雜著細微的、如同砂紙摩擦般的、壓抑的嘶啞氣音,像是在努力控製著什麽,又像是在與某種無形的痛苦做著艱難的搏鬥。
    阿汐的心,被這生澀、艱難卻無比執拗的琴聲狠狠揪住了!她仿佛能透過這斷斷續續的琴音,看到那個高大沉默的男人,此刻正獨自坐在三樓那間如同深海堡壘的書房裏,麵對著那把塵封了不知多少年的吉他。
    他可能正僵硬地抱著那對他而言或許已有些陌生的樂器。他布滿老繭和細小傷疤的、曾用來書寫、用來搬磚、用來笨拙地給孩子換尿布的手,正極其生疏地、帶著巨大的顫抖,重新觸碰著光滑冰冷的琴頸和緊繃的琴弦。他的指尖可能因為緊張和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眉頭一定緊鎖著,深潭般的眼底翻湧著掙紮、痛苦、屈辱,或許……還有一絲被逼到絕境後、孤注一擲的瘋狂?
    他在嚐試!
    他在嚐試著……回應她那個看似任性、卻觸及了他最深傷口的請求!
    哪怕這嚐試是如此笨拙,如此艱難,如此痛苦,甚至可能換來更深的自我厭惡和絕望!
    巨大的酸楚混合著洶湧的心疼,如同滾燙的岩漿,瞬間衝垮了阿汐心中所有的委屈和怨懟!她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甚至顧不上整理自己淩亂的衣衫和臉上的淚痕,赤著腳,像一道無聲的影子,飛快地衝出了主臥,沿著鋪著柔軟地毯的樓梯,悄無聲息地奔向三樓!
    三樓書房那扇厚重的深黑胡桃木實木門虛掩著,一道暖黃色的、極其微弱的光線從門縫裏傾瀉出來,在走廊深色的地毯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光帶。
    阿汐停在門口,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擂動著,幾乎要撞破肋骨。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沒有發出任何一絲聲響地,將眼睛貼近門縫,向內望去。
    昏黃的燈光下,書房如同一個遺世獨立的深海世界,沉靜而空曠。巨大的黑胡桃木書架沉默矗立,散發著沉甸甸的木質氣息。那張如同礁石般的北美黑胡桃木整板大書桌旁,隻亮著一盞可調光的、光線被壓到最低的深灰色金屬閱讀燈,投下一個小小的、僅能照亮書桌一隅的昏黃光圈。
    光圈的中心,林星背對著門口的方向,坐在書桌旁那張寬大的真皮高背椅上。他微微佝僂著背脊,寬闊的肩背線條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異常緊繃而……脆弱。他身上隻隨意套著那條深灰色的棉質長褲,赤裸的上半身肌肉線條流暢而結實,卻被一層細密的冷汗覆蓋,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濕漉漉的光澤。幾道尚未完全褪去的、情事時被她指甲無意劃出的淡紅色痕跡,在他緊實的背肌上蜿蜒,此刻卻透出一種無聲的脆弱。
    他的懷裏,抱著一把……阿汐從未見過的吉他。
    那吉他有著優雅的曲線,深棕色的木質琴身在昏黃光線下流淌著溫潤而內斂的光澤,像凝固的琥珀。琴頸修長,琴頭線條簡潔而流暢。它看起來並不嶄新,琴身和琴頸上布滿了細微的使用痕跡和劃痕,像一道道沉默的勳章,記錄著它曾經曆過的輝煌與沉寂。
    此刻,這把沉睡了不知多久的樂器,正被它的主人以一種極其生疏、甚至可以說是笨拙的姿勢擁抱著。林星的頭微微低垂著,額前的碎發垂落,遮住了部分神情。他的一條手臂僵硬地環抱著琴身,另一隻手則極其緩慢地、帶著肉眼可見的巨大顫抖,在琴弦上方懸停、試探。
    阿汐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隻手上。
    那是她無比熟悉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指腹和掌心布滿了常年勞作和書寫留下的厚厚老繭,以及許多細小的、已經愈合的疤痕。這隻手,曾沉穩有力地握著鐵鍬攪拌水泥,曾靈巧地操縱著鍵盤敲出無數動人的文字,曾笨拙又無比溫柔地給兒子換尿布、拍嗝、擦拭口水……可此刻,當它重新觸碰上那光滑的琴頸和冰涼的琴弦時,卻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充滿了巨大的惶恐和掙紮。
    指尖在琴弦上方懸停了許久,如同一個迷失了方向的旅人,在懸崖邊徘徊。終於,它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落下,按在了指板上某個位置。
    “噌……”
    一聲極其細微、帶著明顯顫抖和沉悶感的音符,如同受驚的幼鳥,微弱地從琴箱裏掙紮出來。那聲音幹澀、喑啞,甚至有些走調,完全不是阿汐想象中吉他應有的清亮或圓潤。它短促得如同歎息,剛一發出,就被書房裏沉重的寂靜迅速吞噬。
    林星的身體猛地一僵!仿佛被那難聽的聲音狠狠刺了一下。他深陷的眼窩裏瞬間掠過一絲清晰的痛苦和……厭惡。那隻按弦的手像是被燙到般,猛地蜷縮起來,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急促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低嘶鳴。
    阿汐的心,被這聲嘶鳴狠狠攥緊,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有驚呼出聲。她看著他寬闊的、微微顫抖的背脊,看著他緊握成拳、指節發白的手,看著他因痛苦而繃緊的脖頸線條……巨大的心疼如同海嘯,瞬間將她徹底淹沒!
    他是在自虐嗎?用這種方式回應她的任性?還是……在用這種近乎殘忍的方式,試圖重新連接那個早已被他親手埋葬的過去?
    就在阿汐幾乎要忍不住衝進去阻止他時,林星那隻蜷縮的手,卻又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倔強,重新伸向了琴弦。
    這一次,他不再嚐試按弦,而是將微微顫抖的指尖,極其生澀地、笨拙地搭在了最粗的那根弦上。然後,他極其輕微地、帶著巨大的不確定,撥動了一下。
    “嗡……”
    一個低沉、單調、卻相對完整和穩定的基礎音符,在寂靜的書房裏緩緩蕩漾開來。雖然依舊幹澀,卻少了剛才的顫抖和刺耳。
    林星緊繃的身體似乎因為這相對“成功”的聲音而微微鬆弛了一瞬。他停頓了片刻,像是在積攢勇氣,又像是在感受那久違的、琴弦在指尖振動的細微觸感。然後,他再次極其緩慢地、笨拙地撥動了那根弦。
    “嗡……嗡……”
    單調的音符被重複著,間隔很長,充滿了生疏的試探。每一次撥動,他的指尖都帶著肉眼可見的僵硬和緊張,仿佛在觸碰的不是琴弦,而是滾燙的烙鐵。他微微側過頭,耳朵靠近琴箱的共鳴孔,像是在極其專注地傾聽那微弱聲音的反饋。
    昏黃的光線下,他側臉的輪廓被勾勒得異常清晰。緊鎖的眉頭下,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緊閉著,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遮掩住了所有的情緒。隻有緊抿的唇線,泄露著他此刻正承受的巨大煎熬和專注。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順著緊繃的下頜線條緩緩滑落,滴落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阿汐屏住呼吸,赤著腳站在冰冷的走廊地毯上,透過門縫,貪婪而心痛地凝視著眼前這無聲的一幕。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隻有那單調、生澀、卻無比執拗的“嗡……嗡……”聲,如同孤獨的心跳,在深海的寂靜中艱難地搏動著。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鍾,也許是更漫長的時間。林星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了。深潭般的眼底,翻湧的痛苦和掙紮似乎沉澱了一些,被一種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專注所取代。他極其緩慢地、試探性地移動著按在琴弦上的手指,換了一個極其簡單的位置,然後再次撥動。
    “嗡……嗡……”
    依舊是單調的基礎音,但位置的變化帶來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音高差異。他似乎找到了某種極其笨拙的節奏,開始嚐試著重複一個極其簡單的、隻有兩三個音符組成的、短促到幾乎不成旋律的片段。
    “嗡……嗡……嗡……”
    聲音依舊幹澀、喑啞,帶著明顯的顫抖和不確定性。每一次撥動,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微微蹙著眉,全神貫注,額上的汗水不斷滲出、滑落,赤裸的上半身肌肉在昏黃的光線下因持續的緊繃而微微起伏。
    阿汐的心,隨著那每一個艱難誕生的音符而揪緊、顫抖。她看著他沉默而執拗的側影,看著他指尖每一次帶著巨大遲疑的觸碰,看著他額角滾落的汗水……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柔情,如同漲潮的海水,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不再隻是心疼。她看到了那笨拙琴聲背後,一個男人為了回應她一句任性的請求,是如何撕裂自己最深的傷疤,是如何在絕望的廢墟裏,用顫抖的雙手,艱難地、一點一點地,試圖重新撿拾起那些早已破碎不堪的、屬於過去的碎片。
    這沉默的掙紮,這笨拙的嚐試,比任何動聽的情話,都更讓她心碎,也更讓她……沉淪。
    就在這時,林星那隻按弦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移動到了一個稍微複雜一點的和弦位置。他的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帶著巨大的不確定。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凝聚起所有的勇氣和力量,然後,極其笨拙地、卻又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撥動了琴弦!
    這一次,不再是單調的音符!
    幾個音同時響起,雖然依舊帶著生澀的摩擦感和明顯的顫抖,甚至有一根弦發出了刺耳的、短促的雜音,但一個極其簡單、卻異常熟悉的旋律片段,如同被強行喚醒的、沉睡已久的幼獸,帶著巨大的生疏和惶惑,跌跌撞撞地、掙紮著從琴箱裏流淌了出來!
    盡管磕磕絆絆,盡管音準飄忽,盡管節奏慢得如同蹣跚學步的孩童……但阿汐瞬間就認出了那是什麽!
    那是……《告白氣球》!
    是她曾經在手機裏偶然放過、哼過幾句的,一首旋律簡單、甜蜜又帶著點俏皮的情歌!
    他……他竟然在嚐試彈這個?!
    巨大的震驚和洶湧的暖流如同電流般瞬間擊穿了阿汐的心髒!她再也無法抑製,猛地伸手,推開了那扇虛掩的、厚重的書房門!
    “吱呀——”
    門軸轉動的聲音在寂靜的書房裏顯得格外清晰。
    林星如同驚弓之鳥,身體猛地一僵!撥弦的動作戛然而止!最後一個音符帶著刺耳的尾音,突兀地消失在空氣中。他幾乎是立刻就想把懷裏的吉他藏起來,動作慌亂而笨拙,帶著一種被人窺破最不堪一麵的巨大狼狽和羞恥!
    他猛地轉過頭,深陷的眼窩裏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眼神裏充滿了驚愕、恐慌和一種近乎本能的防禦姿態!當看清門口站著的是淚流滿麵、隻穿著一件單薄睡裙、赤著腳的阿汐時,他眼中的暴戾瞬間被巨大的錯愕和無措取代。
    “阿星哥……”阿汐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又飽含著無盡的柔情。她一步步走進書房,赤腳踩在冰冷光滑的深色地板上,走向那個抱著吉他、如同犯錯孩童般僵坐在椅子上的男人。
    “別停……”她走到他麵前,淚水洶湧地滑落,目光卻無比堅定地、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慌亂的眼眸,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懇求和力量,“……繼續彈。彈給我聽。”
    林星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眼中洶湧的淚水,看著她臉上毫不掩飾的心疼和……那濃烈得幾乎要將他灼傷的期待。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卻隻能發出嘶啞的氣音。他想解釋,想道歉,想讓她離開……可所有的話語都被堵死在喉嚨深處。
    阿汐伸出手,沒有去碰他,也沒有去碰那把吉他。她的指尖,帶著微涼的顫抖,極其輕柔地、帶著無限憐惜地,拂過他額角不斷滑落的、冰冷的汗珠。
    那輕柔的觸碰,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潰了林星最後的心防。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緊繃的身體頹然地鬆弛下來。深潭般的眼底,那翻湧的恐慌和暴戾漸漸褪去,被一種更深沉、更複雜的情緒取代——是疲憊,是脆弱,是掙紮後的茫然,還有一絲……被這淚水和無言的支持所觸動的、細微的漣漪。
    他不再試圖隱藏。他低下頭,目光重新落回懷中那把沉睡了太久的吉他上。指尖依舊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重新摸索著,極其緩慢地、笨拙地按回了剛才那個和弦的位置。
    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汲取所有的勇氣。指尖再次撥動了琴弦。
    依舊是那首磕磕絆絆的《告白氣球》。
    “噌……噌……哆……啦……”
    生澀的、帶著明顯顫抖和摩擦感的音符,再次艱難地從琴箱裏流淌出來。節奏慢得如同老舊的留聲機卡了帶,音準飄忽不定,間或夾雜著刺耳的雜音。每一個音符的誕生都顯得如此艱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緊抿著唇,眉頭深鎖,額角的汗水依舊不斷滲出,赤裸的上半身隨著每一次撥弦而微微緊繃。
    阿汐沒有再說話。她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赤著腳,站在冰冷的地板上,淚水無聲地流淌。她的目光,溫柔而專注地、一瞬不瞬地落在林星撥弦的手指上,落在他緊繃的側臉上,落在他額角滾落的汗珠上。仿佛要將這笨拙的、掙紮的、痛苦又無比珍貴的畫麵,深深地、永遠地刻進自己的靈魂深處。
    她聽著那不成調的、破碎的旋律片段,聽著每一個音符裏蘊含的巨大努力和無言的訴說。這聲音,比世界上任何完美的天籟都更讓她心碎,也更讓她……徹底沉淪。
    不知何時,窗外深沉的墨藍色天幕邊緣,悄然泛起了一絲極淡的、如同稀釋了的水彩般的灰白色。黎明將至。
    那首磕磕絆絆的《告白氣球》,在書房昏黃的光暈下,在阿汐無聲的淚水和專注的凝視中,被林星用顫抖的指尖,極其艱難、卻異常執著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
    直到第一縷真正的曦光,如同熔化的金液,溫柔地穿透深沉的夜幕,慷慨地灑落在海角村起伏的海麵上,也透過三樓書房巨大的落地窗,慷慨地傾瀉進來,瞬間驅散了書桌上那盞孤燈的昏黃,將相擁的身影和那把流淌著生澀音符的吉他,一同籠罩在一片溫暖而聖潔的金色光芒裏。
    阿汐再也忍不住,她走上前,伸出雙臂,從背後輕輕地、緊緊地抱住了那個依舊在笨拙地撥動著琴弦的男人。她的臉頰貼上他汗濕而微涼的背脊,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洇濕了他的皮膚。
    “阿星哥……”她在他的背後,帶著濃重的鼻音,輕輕地說,每一個字都浸透了無限的柔情和滿足,“……真好聽。”
    林星撥弦的手指,驟然停頓。
    琴弦的餘音在晨光中嫋嫋散去。
    他僵硬地坐在椅子上,背脊感受著她柔軟身體的重量和溫度,感受著她滾燙的淚水。深潭般的眼底,那最後一絲掙紮和痛苦,終於在這溫暖的擁抱和無言的肯定中,緩緩化開,漾開一圈圈清晰而溫暖的漣漪。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嚐試著張開了嘴。手術修複後的聲帶肌肉依舊僵硬、陌生,每一次試圖震動都帶來生澀的摩擦感和細微的痛楚。他努力地調整著氣息,用盡所有的力氣,試圖去模擬記憶中那首歌最簡單的旋律線條。
    一個極其嘶啞、幹澀、幾乎不成調,卻異常清晰的單音,帶著巨大的努力和笨拙的溫柔,終於從他緊抿的唇間,無比艱難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流淌了出來:
    “塞……納……河……畔……”
    聲音依舊是嘶啞的,帶著砂礫般的顆粒感,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磨礪出來。音準飄忽,氣息不穩,甚至因為發聲位置的不適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但阿汐聽懂了。
    那不是天籟。
    那甚至算不上動聽。
    那是被命運碾碎、又被他自己親手從廢墟裏艱難拚湊回來的,獨屬於她的聲音。
    是跨越了冰冷深淵和漫長黑夜,終於抵達她耳畔的,最深沉的告白。
    阿汐環抱著他的手臂收得更緊,將臉更深地埋進他溫暖的背脊裏,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嘴角卻彎起一個幸福到極致、也滿足到極致的弧度。
    “嗯,”她在他背後,帶著濃重的哭腔和毫不掩飾的歡喜,用力地點頭,聲音輕柔得像怕驚擾了這一刻的奇跡,“……左岸的咖啡。”
    從那個被弦上月光和無聲淚水浸透的黎明開始,海角村的新家裏,便悄然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每當夜幕低垂,星辰綴滿墨藍色的天幕,海浪的搖籃曲溫柔地拍打著岸礁時,阿汐總會像一隻依戀暖陽的小貓,尋到在書房裏伏案寫作、或是靜靜看著她和景曦玩耍的林星身邊。
    她不會多說什麽,隻是用那雙盛滿了星光的琥珀色眼眸,盈盈地望著他。有時,她會輕輕拽拽他的衣角;有時,她會將洗得香噴噴、剛哄睡的小景曦小心翼翼地放進他懷裏;有時,她隻是挨著他坐下,將腦袋輕輕靠在他堅實的臂膀上,溫熱的呼吸帶著淡淡的皂莢香拂過他的頸側。
    沒有言語,但那眼神裏的渴望,那無聲的依偎,都清晰地傳達著一個信息——
    “阿星哥,唱首歌吧。”
    最初,林星依舊會僵硬,會沉默,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掙紮和痛楚。每一次重新拿起那把沉靜的吉他,每一次指尖觸碰冰冷的琴弦,都像是在重新撕裂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那些笨拙的、破碎的、帶著明顯顫抖和摩擦感的音符,艱難地從他嘶啞的喉嚨裏擠出,如同蹣跚學步的孩童,跌跌撞撞地奔向等待聆聽的耳朵。
    阿汐從不催促,也不挑剔。她總是安靜地坐在他身邊,或抱著熟睡的景曦,或倚靠在他身旁,目光溫柔而專注地落在他緊繃的側臉和撥弦的手指上。仿佛他指尖流淌出的每一個生澀的音符,都是這世上最動聽的樂章。
    她記得他第一次完整地、磕磕絆絆地唱完那首《告白氣球》時的樣子。最後一個音節落下,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握著琴頸的手指微微顫抖,額角布滿細密的汗珠,深陷的眼窩裏是巨大的疲憊,卻也有一絲……如釋重負般的微光。她隻是更緊地握住他空著的另一隻手,用掌心微涼的柔軟,傳遞著無聲的肯定。
    她記得他第一次嚐試一首旋律稍微複雜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時,中途多次卡殼,音準飄忽得厲害,甚至因為某個高音嚐試失敗而發出壓抑的、如同砂紙摩擦般的痛苦嘶氣聲。她立刻伸手,輕輕覆上他按弦的手背,指尖帶著安撫的力量,低聲說:“沒關係,阿星哥,慢一點……這樣也很好聽。”
    她的鼓勵,如同涓涓細流,無聲地浸潤著他幹涸而充滿荊棘的心田。那些深埋在心底的、關於音樂的記憶碎片,那些早已被塵封的旋律和節奏感,仿佛被這笨拙卻持續的練習,一點一滴地喚醒、激活。
    變化是緩慢的,卻又是清晰可感的。
    那嘶啞聲線裏的顆粒感依舊存在,卻不再像最初那般刮人耳膜,仿佛被歲月和溫柔的傾聽打磨得圓潤了一些。氣息的控製越來越穩,不再輕易中斷。撥弦的指尖不再帶著劇烈的顫抖,動作漸漸變得流暢、自然,甚至偶爾能靈巧地勾出一個漂亮的滑音或揉弦。那些生澀的、破碎的音符,開始能夠串聯成流暢的、帶著明顯情感起伏的旋律線條。
    他嚐試的曲目也漸漸多了起來。不再局限於最初那幾首簡單的情歌。他會彈唱一些旋律舒緩的民謠,如《童年》、《外婆的澎湖灣》,嘶啞的嗓音唱起這些帶著懷舊氣息的歌謠,竟奇異地透出一種被歲月磨礪後的滄桑與溫情。有時,他也會嚐試一些他曾經輝煌時代耳熟能詳的古典旋律片段,如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的某個樂章,或是門德爾鬆《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中那段如泣如訴的慢板主題。當這些曾屬於世界之巔的旋律,被他用帶著老繭的手指在尼龍弦上笨拙地複現,用這嘶啞卻異常專注的聲音哼唱出來時,書房裏便彌漫開一種奇異而震撼的張力——那是被碾碎的輝煌在平凡煙火中倔強重生的回響。
    而阿汐,永遠是那個最忠實的聽眾。她沉醉在他每一個或流暢或依舊帶著瑕疵的音符裏。她喜歡看他微微閉著眼,沉浸在旋律中的側臉輪廓,緊鎖的眉頭在音樂中漸漸舒展。她喜歡感受他撥弦時手臂肌肉細微的起伏,喜歡聽他嘶啞嗓音裏努力注入的情感。每當一曲終了,她總會第一時間湊過去,在他唇角落下一個帶著皂莢清香的、獎勵般的輕吻,琥珀色的眼眸亮晶晶的,毫不吝嗇她的讚美:
    “阿星哥,這首比昨天更好了!”
    “這句轉調你是怎麽想到的?真好聽!”
    “你唱《貝加爾湖畔》的時候,我好像真的看到那片湖水了……”
    她的讚美具體而真誠,如同最溫暖的陽光,照耀著他重新踏上這條布滿荊棘的音樂小徑。
    這一天,夜色格外溫柔。小景曦已在嬰兒床裏睡得香甜。阿汐洗過澡,穿著一條柔軟的淺紫色棉質睡裙,帶著一身清爽的皂莢香和水汽,像隻輕盈的蝴蝶,飄進了書房。
    林星正坐在窗邊的單人沙發上,沒有開大燈,隻有書桌一角那盞閱讀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他手裏沒有拿書,也沒有開電腦,隻是安靜地望著窗外深沉的海麵,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阿汐走過去,極其自然地側身坐進他懷裏,像隻找到溫暖巢穴的鳥兒。她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後背緊貼著他溫熱的胸膛,腦袋枕在他堅實的臂彎裏,仰起臉,用那雙在昏暗中依舊亮得驚人的眼睛望著他,唇角彎起一個帶著狡黠和期待的弧度。
    “阿星哥,”她的聲音很輕,帶著沐浴後的慵懶和水汽,“今天……唱《小幸運》好不好?”
    林星低下頭,深潭般的目光落在她清亮的眼眸裏。昏黃的光線下,她蜜色的臉頰泛著柔和的光澤,濕潤的長發有幾縷調皮地黏在光潔的頸側,睡裙的領口微微敞開,露出一小段精致誘人的鎖骨線條,散發著無聲的誘惑。
    他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暗流。他沒有立刻去拿放在旁邊矮幾上的吉他,而是伸出修長有力的手指,帶著薄繭的指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絲危險的侵略性,輕輕撫過她光滑細膩的頸側肌膚,順著那優美的線條,滑落到她微敞的睡裙領口邊緣。
    指尖帶著灼熱的溫度,所過之處激起阿汐一陣細微的戰栗。她琥珀色的眼眸裏瞬間漫上了一層朦朧的水霧,呼吸也微微急促起來。她下意識地想要抓住他作亂的手,卻被他反手握住,十指緊扣,按在了她柔軟的腰間。
    “歌……等下唱。”林星嘶啞的聲音貼著她的耳廓響起,帶著滾燙的氣息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先……收點利息。”
    話音未落,他溫熱的唇已經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精準地捕獲了她微啟的紅唇!
    “唔……”阿汐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咽,便被徹底卷入了他掀起的風暴之中。
    這個吻,不同於往日的溫柔繾綣,帶著一種近乎掠奪的霸道和熾烈。他仿佛要將她整個人都揉碎、吞噬,融入自己的骨血。有力的手臂緊緊箍著她的腰身,另一隻手則強勢地插入她微濕的長發,扣住她的後腦,加深著這個吻的力度和深度。唇舌交纏,氣息交融,帶著情欲的甜膩和皂莢的清香,在寂靜的書房裏彌漫開來。
    阿汐被他吻得渾身發軟,意識模糊,隻能順從地攀附著他寬闊的肩膀,被動地承受著他洶湧的愛意和索取。昏黃的燈光下,兩具緊密相貼的身體在寬大的單人沙發上交疊、起伏,如同在無聲的海浪中沉浮。空氣的溫度急劇升高,隻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聲和衣物摩擦的細微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才漸漸平息。
    阿汐渾身脫力般軟在林星懷裏,臉頰酡紅,眼波迷離,如同被雨露滋潤過的嬌豔花朵。她微微喘息著,指尖無意識地在他汗濕的胸膛上畫著圈,帶著事後的慵懶和一絲不依不饒的嬌嗔:“利息……收夠了?那……該唱歌了吧?”
    林星低頭看著她這副模樣,深潭般的眼底漾開一絲極淡的笑意,緊鎖的眉頭徹底舒展開來,帶著一種飽食後的慵懶和縱容。他伸出大手,極其輕柔地拂開她黏在額角的濕發,嘶啞的聲音帶著事後的沙啞,卻異常溫和:“……嗯。”
    他沒有起身去拿吉他,隻是調整了一下姿勢,讓阿汐在他懷裏躺得更舒服些。然後,他微微仰起頭,目光投向窗外墨藍色的天幕和遠處燈塔那束穿透黑暗的光柱,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
    一個低沉、嘶啞,卻異常溫柔而清晰的嗓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流暢和情感濃度,如同月光下潺潺流淌的溪水,緩緩地在靜謐的書房裏響起:
    “我聽見雨滴落在青青草地……”
    “我聽見遠方下課鍾聲響起……”
    “可是我沒有聽見你的聲音……”
    “認真呼喚我姓名……”
    沒有吉他的伴奏,隻有他純粹的、帶著獨特顆粒感的嗓音。每一個字都像是被精心打磨過,氣息沉穩悠長,情感的注入飽滿而克製。那嘶啞的底色非但沒有減損旋律的美感,反而為這首關於青澀暗戀和錯過的歌謠,平添了幾分被歲月沉澱後的滄桑與厚重,一種直抵人心的力量。
    阿汐靜靜地依偎在他懷裏,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輕輕顫動。她聽著這嘶啞而深情的歌聲,感受著他胸腔的共鳴和懷抱的溫暖,仿佛被帶回了那個初遇的海邊黃昏,帶回了燈塔裏那些相濡以沫的寒夜,帶回了共同構築新家的點點滴滴……
    所有的幸運,所有的救贖,所有的溫暖與歸宿,都凝結在這個聲音裏,凝結在這個懷抱中。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
    阿汐睜開眼,琥珀色的眼眸裏水光瀲灩,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沉醉和幸福。她仰起頭,主動吻上林星線條冷硬的下頜,聲音帶著滿足的喟歎和一絲得寸進尺的嬌憨:
    “阿星哥……”
    “明天……我還要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