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玉階生苔,暗流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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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的梆子聲剛過,昭陽殿的燭火還亮著。毛草靈對著燭光端詳手裏的玻璃片,這是她用硝石、石英砂和草木灰反複試驗了十七次才成的物件,雖不及前日皇帝賞的琉璃盞剔透,卻勝在質地堅韌,邊緣被她打磨得光滑圓潤。
“娘娘,夜深了,該歇息了。”扶月端著安神湯進來,見她還在擺弄那幾塊玻璃,忍不住勸道,“明日還要去給皇後請安呢,仔細傷了眼睛。”
毛草靈笑著將玻璃片放進木匣:“再等會兒,我總覺得這配方還能再改進。你看,若是能做出完全透明的,尋常百姓家也能用上透光的窗戶了。”她接過湯碗,指尖剛碰到瓷壁,就聽見院牆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瓷器碎裂的脆響。
扶月臉色一變:“這時候怎麽會有人喧嘩?”
話音未落,殿門“哐當”一聲被撞開。淑妃李氏帶著十幾個宮人闖了進來,為首的掌事嬤嬤手裏還攥著半塊碎裂的琉璃,棱角處閃著寒光。
“毛草靈!你好大的膽子!”李氏穿著一身石青色繡鸞鳥的宮裝,鬢邊的珍珠步搖隨著她的怒喝簌簌發抖,“陛下賞你的波斯琉璃盞,你竟敢讓奴才隨意丟棄,還敢說那勞什子玻璃比貢品強?”
毛草靈將湯碗放在案幾上,目光掃過滿地狼藉——窗台上那對晶瑩剔透的琉璃盞已碎成數片,其中一片濺在龍紋地毯上,像滴在紅綢上的血珠。她記得昨日耶律洪送來時,特意囑咐過這對琉璃盞是波斯使者耗時三年才集齊的珍品,整個乞兒國隻此一對。
“淑妃姐姐深夜闖我寢殿,就是為了替陛下查驗琉璃盞?”毛草靈緩緩起身,裙擺掃過散落的瓷片,發出細碎的聲響,“隻是姐姐進門就摔東西,未免太失體麵了。”
“體麵?”李氏被她平靜的態度激怒,猛地指向縮在角落的小宮女,“方才這小蹄子在禦花園說的話,當我沒聽見嗎?她說你做的玻璃比陛下的貢品強十倍,還說陛下眼拙,錯把凡物當寶貝!”
那小宮女嚇得渾身篩糠,“撲通”跪倒在地,額頭磕得青石板咚咚響:“娘娘饒命!奴婢隻是說……隻是說貴妃娘娘做的玻璃不怕摔,沒說陛下的不是啊!”
“還敢狡辯!”掌事嬤嬤上前一步,將手裏的琉璃碎片狠狠摔在地上,“奴婢親耳聽見的!不止如此,她說您私下抱怨陛下偏心,說您在唐朝時,家裏的琉璃擺件比這強百倍!”
最後一句話像淬了毒的針,紮得殿內瞬間死寂。毛草靈放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緊——她確實跟扶月提過現代家裏的玻璃幕牆,卻絕沒說過抱怨皇帝的話。這些人顯然是早有預謀,連她隨口說的閑話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扶月氣得臉色漲紅:“你胡說!我們娘娘從未說過這話!”
“哦?那這琉璃盞為何會碎?”李氏冷笑一聲,抬腳踩在一片琉璃碎片上,“定是你們怕被陛下發現僭越之心,故意摔碎滅跡!毛草靈,你別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不過是個替身公主,真當陛下寵著你,就能無法無天了?”
毛草靈看著她因激動而扭曲的臉,忽然想起剛入宮時,這位淑妃曾笑著遞給她一盒胭脂,說姐妹間該互相照拂。那時她還以為後宮並非傳說中那般凶險,如今看來,不過是彼時的自己毫無威脅罷了。
“姐姐說笑了。”她慢慢走到李氏麵前,目光清亮如洗,“我若想毀跡,大可半夜悄悄處理,何必留著碎片等你來查?倒是姐姐,帶著這麽多人擅闖貴妃寢殿,損毀禦賜之物,按乞兒國律法,該當何罪?”
李氏被她問得一噎,隨即梗著脖子道:“我是奉皇後娘娘的口諭,來……來查看昭陽殿的防火情況!”
“防火?”毛草靈輕笑出聲,“查防火需要摔琉璃盞嗎?需要逼問宮女嗎?姐姐若真為防火操心,不如先看看自己裙擺上的火星子——方才進來時,裙擺掃過燭台,燒了個窟窿呢。”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李氏的裙擺上,果然見石青色的綢緞上有個焦黑的小洞,還帶著淡淡的煙味。李氏又驚又窘,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太監尖細的唱喏:“陛下駕到——”
耶律洪一身玄色常服,帶著兩個內侍走進來。他剛踏入殿門,眉頭就緊緊蹙起——滿地的琉璃碎片,跪在地上的宮女,還有淑妃那張煞白的臉,無一不在訴說著方才的混亂。
“這是怎麽了?”他的目光掃過毛草靈,見她袖口沾了點灰,卻神色如常,心底先鬆了口氣。
“陛下!”李氏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臣妾好心來提醒貴妃妹妹注意防火,誰知她的宮女竟口出狂言,說您賞的琉璃盞不如她們做的玻璃,還說……還說唐朝的物件比咱們乞兒國的好百倍!臣妾氣不過說了兩句,妹妹就摔了琉璃盞,還說臣妾多管閑事!”
她哭得梨花帶雨,鬢邊的珍珠步搖隨著顫抖滾落一顆,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耶律洪沒看她,徑直走到毛草靈麵前,彎腰撿起一塊琉璃碎片。月光透過窗欞照在碎片上,折射出虹彩般的光暈。他忽然轉頭問那個嚇傻的小宮女:“你方才在禦花園,到底說了什麽?”
小宮女抖得像風中的落葉,斷斷續續道:“回……回陛下,奴婢……奴婢說貴妃娘娘做的玻璃……掉在地上不會碎,比……比琉璃盞結實……沒……沒說別的……”
“是嗎?”耶律洪看向掌事嬤嬤,“你說她詆毀朕,可有證據?”
嬤嬤眼神閃爍,囁嚅道:“奴婢……奴婢是聽旁人說的……”
“聽誰說的?”耶律洪的聲音冷了下來,“朕的宮裏,什麽時候興捕風捉影,誣陷主子了?”
李氏的心沉了下去,她沒想到這小宮女竟敢當眾翻供。可事到如今,隻能硬著頭皮撐下去:“陛下,就算她沒說那些話,摔碎禦賜之物也是大罪!毛草靈她……”
“琉璃盞是我讓扶月收起來時不小心摔的。”毛草靈突然開口,聲音平靜,“跟旁人無關。昨日陛下說這琉璃盞雖美卻脆,我想著換成結實些的玻璃盞,省得日後再打碎了惹陛下心疼,誰知手滑沒拿穩。”
她這話既給了皇帝台階,又暗指琉璃盞易碎並非良物,連耶律洪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眼底藏著一絲笑意。
“原來是這樣。”他直起身,將琉璃碎片扔進旁邊的銅盆,發出哐當的響聲,“不過是對琉璃盞,碎了便碎了,值得你們鬧成這樣?”
李氏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她沒想到皇帝竟如此輕描淡寫。
“淑妃。”耶律洪的目光終於落在她身上,“你深夜帶人大鬧昭陽殿,誣陷宮人,按律當罰。念在你也是一時糊塗,就罰你去靜心苑抄寫《女誡》百遍,沒抄完之前,不許出苑門。”
李氏渾身一顫,還想爭辯,卻對上皇帝冰冷的眼神,把話硬生生咽了回去,隻能咬著牙磕頭謝恩。
等淑妃一行人退出去,殿內終於安靜下來。扶月連忙上前給毛草靈整理衣襟,眼眶紅紅的:“娘娘,您方才嚇死奴婢了,怎麽能說是自己摔的呢?”
毛草靈笑著拍拍她的手:“不這麽說,難道看著她把罪名扣在你頭上?”她轉向耶律洪,見他正盯著木匣裏的玻璃片,“陛下不怪臣妾擅自燒製玻璃嗎?”
“怪你什麽?”耶律洪拿起一塊玻璃片,對著燭光端詳,“你上次說能用這玻璃做器皿、做窗戶,還能做引水的管子,比陶土輕便,比青銅便宜,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他忽然想起什麽,“隻是這配方,不可外傳。”
“臣妾明白。”毛草靈點頭,“還在試驗階段,等成熟了,再奏請陛下推廣。”
耶律洪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覺得這雙眼睛裏藏著比琉璃更璀璨的光。他伸手拂去她發間的一縷碎發:“今日之事,是朕考慮不周。後宮這些人,見不得旁人受寵,以後定還會找你麻煩。”
“臣妾不怕。”毛草靈仰頭看他,月光落在她臉上,映得肌膚如玉,“後宮就像一片池塘,有錦鯉也有黑魚。臣妾若想好好活著,總得學會自己掌舵,總不能事事都靠陛下護航。”
耶律洪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他見過太多嬪妃爭風吃醋、哭哭啼啼求庇護,卻從未有人像她這樣,明明身陷囹圄,卻總想著自己劈開一條路。
“你想怎麽做?”他問。
“臣妾想先把玻璃做好。”毛草靈走到窗邊,望著遠處宮牆上的角樓,“等做出能透光的玻璃片,就獻給陛下做觀景窗。再做出結實的器皿,讓禦膳房先用起來。隻要這東西真的有用,自然有人願意站在我這邊。”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耶律洪忽然笑了:“好,朕拭目以待。明日早朝,你跟朕一起去偏殿等著,有些關於農事的事,朕還想聽聽你的想法。”
毛草靈又驚又喜:“陛下願意讓臣妾參與朝政?”
“為何不願意?”耶律洪挑眉,“你提出的曲轅犁圖紙,工部已經試過了,比舊犁省力三成,這可是大功一件。難道就因為你是女子,是貴妃,就該把才智藏起來?”
扶月在一旁聽得眉開眼笑,連忙去給陛下續茶。毛草靈望著耶律洪的背影,忽然覺得這深宮或許並非絕境。隻要她手裏有實實在在的本事,有能讓這天下變得更好的法子,就算前路布滿荊棘,她也能一步步踏過去。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扶月終於收拾完滿地的狼藉。她看著娘娘將那些琉璃碎片小心翼翼地收進木盒,忍不住問:“這些碎片還有用嗎?”
毛草靈拿起一片碎片,對著晨光看了看:“當然有用。”她的笑容裏帶著一絲狡黠,“碎了的琉璃做不成擺件,卻能做成別的東西。你信不信,用這些碎片做出來的物件,將來會比完整的琉璃盞更金貴?”
扶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看著娘娘將木盒鎖進櫃子。窗外的玉階上,不知何時生了一層薄薄的青苔,就像這後宮裏悄無聲息滋生的暗流。但她知道,她家娘娘就像階前的韌草,就算被暴雨衝刷,也總能從石縫裏鑽出嫩芽,迎著陽光生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