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十年之約
字數:4380 加入書籤
乞兒國的深秋,禦花園裏的金桂開得正盛,馥鬱的甜香幾乎要凝成實質,隨著微涼的秋風,漫過朱紅宮牆,滲入每一寸雕梁畫棟。
毛草靈屏退了左右,獨自一人坐在臨水的琉璃亭中。石桌上攤著一封剛剛由大唐使臣親手呈上的、用火漆密封的密信。信的內容她已經反複看了三遍,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鉤,紮在心上,牽扯出十年光陰都未能完全磨平的澀痛。
“十年之期已至,朕心甚念。卿本明珠,豈可久蒙塵於異域?今大唐海內升平,萬事俱備,特遣使迎歸。歸則冊封國後夫人,享無極尊榮,亦可慰汝父母十年倚閭之望。望卿慎思,速決。”
落款是那位將她當作棋子送出,如今又想要收回的,大唐天子的璽印。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絲綢信箋,那上麵熟悉的紋路,恍惚間將她拉回了十年前那個飄著細雪的黃昏。破舊的青樓廂房,老媽子壓低的嗓音,以及自己那顆在絕望中孤注一擲的心……
十年了。她從一個身不由己的青樓萌妹,成了這乞兒國說一不二的鳳主。腳下是萬民跪拜的疆土,身邊是視她如珠如寶的夫君,懷裏是聰明伶俐的孩兒……這一切,難道真要因為這一紙輕飄飄的詔書,而拱手放棄?
亭外水麵,幾尾錦鯉躍出,蕩開一圈圈漣漪,模糊了倒映的宮闕樓台,也模糊了她眼中瞬間湧上的複雜水光。
乞兒國皇宮的深秋,總帶著一種被金黃與馥鬱浸透的雍容。禦花園裏,那些上了年歲的金桂樹,枝頭攢滿了細碎如金粟的花朵,開得不管不顧,幾乎要將枝條壓彎。那香氣不再是若有若無的縹緲,而是濃烈得近乎霸道,沉甸甸的,仿佛有了分量和形狀,隨著午後微涼卻柔和的秋風,無聲地流淌。它漫過朱紅的高聳宮牆,滲入描金繪彩的每一寸雕梁畫棟,纏繞在宮人們悄無聲息的步履間,也鑽進了臨水琉璃亭中,那獨坐之人的肺腑深處。
毛草靈揮退了所有隨侍的宮女太監,連平日裏最得用的心腹嬤嬤也被她以想獨自靜一靜為由遣走了。此刻,這方精致的亭子裏,隻有她,以及石桌上那封剛剛由大唐使臣親手呈上、用明黃色綾緞包裹、火漆密封得嚴嚴實實的密信。
火漆上,清晰的龍紋印記,彰顯著它不容置疑的來源。
亭子四麵通透,僅以幾根盤龍和玉石柱子支撐,輕薄的鮫綃紗幔垂落,被秋風拂動,微微搖曳。透過紗幔,可以看見外麵波光粼粼的人工湖,以及遠處層疊起伏、在秋日晴空下顯得格外巍峨肅穆的宮殿群。這是她的王國,是她用了整整十年心血,從內到外一點點經營、掌控的疆域。
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卻隻凝注在眼前這封信上。
信,她已經反複看了三遍。內容其實並不長,辭藻也算不上多麽華麗,但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冰又帶著倒鉤的細針,精準地紮在她心上最柔軟、最不設防的地方,牽扯出十年富貴榮華、權勢煊赫都未能完全磨平的、屬於過往的澀痛與茫然。
“十年之期已至,朕心甚念。”
開篇便是直白的提醒,帶著居高臨下的“關懷”。十年,一個當初被刻意模糊,卻又彼此心照不宣的期限。她以為時光能衝淡一切,卻沒想到,該來的,終究會來。
“卿本明珠,豈可久蒙塵於異域?”
明珠?毛草靈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冷意的弧度。當初將她當作一顆可以隨意丟棄的棋子,用來換取邊境安寧時,可曾想過她是“明珠”?如今見她在這“異域”非但沒有“蒙塵”,反而混得風生水起,成了舉足輕重的人物,便又想起她是“明珠”了?
“今大唐海內升平,萬事俱備,特遣使迎歸。”
海內升平?萬事俱備?說得輕巧。這十年,她在乞兒國殫精竭慮,協助皇帝整頓吏治、發展商貿、改善民生,甚至親自參與謀劃,抵禦外侮,平定內亂,才換來如今這“海內升平”的假象?而大唐,不過是坐享其成,如今見時機“成熟”,便要來摘取這顆他們曾經棄之如敝履的“果實”了麽?迎歸?說得真好聽。
“歸則冊封國後夫人,享無極尊榮,亦可慰汝父母十年倚閭之望。”
國後夫人……位同副後,確實是無極尊榮。足以讓世間絕大多數女子瘋狂。還有父母……信中提到她的父母,那對在現代社會對她寵愛有加,卻在這個時空裏,因她“罪臣之女”的身份而被迫分離,至今不知下落的雙親。這是攻心之計,用孝道,用血脈親情,來撬動她堅固的心防。
“望卿慎思,速決。”
最後一句,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慎思?速決?她還有多少思量的時間和空間?
落款處,是那方她曾經隻在盛大典禮上遠遠瞻仰過的大唐天子璽印。鮮紅的印記,如同一個沉重的烙印,烙在這輕飄飄的絲絹信箋上,也烙在了她此刻紛亂的心頭。
毛草靈伸出纖細的、保養得宜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信箋冰涼的絲綢表麵。那上麵熟悉的雲紋織造工藝,恍惚間將她拉回到了十年前,那個飄著細雪、寒冷徹骨的黃昏。
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至。
那是長安城一個偏僻角落,破舊不堪的青樓後院廂房。窗戶紙破了幾個洞,冷風嗖嗖地往裏灌,房間裏沒有炭火,冷得如同冰窖。她穿著單薄的、打著補丁的衣裙,蜷縮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又冷又餓,對未來充滿了絕望。
然後,門被推開了,帶著一身廉價脂粉香氣的老媽子走了進來,臉上是慣常的、精於算計的笑容,但眼神裏,卻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鄭重。她屏退了旁人,壓低了嗓音,對當時還叫做另一個名字的毛草靈說:
“丫頭,你的造化來了……宮裏傳來消息,乞兒國那邊來求親,要一位公主和親。可咱們陛下,哪舍得真把金枝玉葉嫁到那等據說鳥不拉屎的地方去?這不,就想找個合適的替身……”
老媽子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在她身上掃視:“我瞧著你模樣標致,身段也好,雖說來曆不明,但這氣質,倒比一些小門小戶的官家小姐還強些……更重要的是,你夠機靈,也夠隱忍。這可是天大的機會!去了那邊,你就是公主,是王妃!總好過在這醃臢地方,一輩子抬不起頭……”
她當時是什麽反應?好像是沉默了許久,久到老媽子都有些不耐煩了。然後,她抬起頭,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飄落的雪花,用一種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冷靜到可怕的聲音問:“風險呢?若是被識破……”
老媽子嗤笑一聲:“識破?山高皇帝遠,誰認得誰?隻要你自己不露餡,那邊的人還能跑到長安來對質不成?再說了,這可是陛下的意思,自然會替你打點好一切。你隻需點頭,從此便是鯉魚躍龍門!”
是了,就是在那一天,在那個冰冷絕望的黃昏,她,一個來自異世的孤魂,一個身陷囹圄的“罪臣之女”,為了抓住那一線虛無縹緲的生機,為了改變那看似注定的悲慘命運,點了頭。用一場豪賭,賭一個未知的未來。
如今,十年過去了。
她賭贏了,贏得盆滿缽滿。
曾經的青樓萌妹,早已脫胎換骨,成了這乞兒國後宮說一不二的鳳主,連前朝政務,皇帝也時常與她商議,聽取她的意見。她腳下踏著的,是萬民跪拜、屬於她和丈夫的遼闊疆土;身邊陪伴的,是那個從一開始被她小心翼翼應付,到後來真心相待,如今視她如珠如寶、給予她無限信任與尊重的乞兒國皇帝;懷裏擁著的,是他們聰明伶俐、承載著無限希望的孩兒……
這十年,她早已將根,深深地紮進了這片曾經陌生的土地。這裏的每一座宮殿,每一條街道,甚至每一張熟悉或陌生的麵孔,都融入了她的生命,構成了她無法割舍的一部分。
這一切,難道真要因為這一紙輕飄飄的、來自遙遠長安的詔書,而全部放棄?放棄她苦心經營的一切,放棄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作為“鳳主”的責任與榮耀,回到那個隻將她當作棋子和工具的大唐,去做一個看似尊貴、實則處處受製於人的“國後夫人”?
“嗬……”一聲極輕的、帶著無盡澀意的歎息,從毛草靈喉間逸出。
亭外,平靜的湖麵被幾尾肥碩的錦鯉躍出打破,蕩開一圈圈連綿不絕的漣漪。水波晃動,模糊了倒映在其中的巍峨宮闕和亭台樓閣的清晰輪廓,也模糊了她那雙鳳眸之中,瞬間湧上的、複雜難辨的水光。
是思鄉之情?是對未知命運的抗爭?是對眼前擁有的無盡眷戀?還是對那看似光明,實則可能暗藏更大危機的未來的深深忌憚?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抉擇的時刻,到了。
而這一次的抉擇,遠比十年前那個雪夜,更加艱難,也更加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