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續1 十年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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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圈圈漣漪,仿佛不止蕩在水麵,更蕩在她心湖深處,將十年平靜假象下的暗流一並攪動起來。她下意識地撫上手腕,那裏空無一物,卻仿佛還殘留著當年離開長安時,母親偷偷塞給她的那隻廉價的、卻刻著“平安”二字的銀鐲的觸感。母親淚眼婆娑,父親沉默佇立的身影,在記憶的塵埃中漸漸清晰,帶著隔世般的遙遠與刺痛。
“慰汝父母十年倚閭之望……” 她無聲地重複著信上的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巨石投入心海。她不是沒有暗中派人打聽過,隻知道父母因她之事受到牽連,被貶黜流放,具體下落,在茫茫大唐疆域中,如同石沉大海。這“倚閭之望”,是真實的期盼,還是……隻是談判的籌碼?
目光再次落回那方璽印,權力的象征冰冷而堅硬。她太了解那位大唐天子了,雄才大略,也冷酷現實。這“迎歸”,絕非思賢若渴那麽簡單。乞兒國在她與皇帝的共同治理下,十年間國力蒸蒸日上,商路暢通,軍備漸強,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需要靠和親來維係和平的邊陲小國。此時召她回國,給予高位,一是彰顯天朝恩德,二是……恐怕也是想借此契機,重新加強對乞兒國的影響,甚至,將她這顆已經不受控製的棋子,重新納入掌中,或者……徹底廢棄。
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她若回去,等待她的,真的是無極尊榮嗎?還是另一個更精致、更無法掙脫的牢籠?後宮傾軋,朝堂紛爭,她將再次陷入權力的漩渦,而這一次,她將失去在乞兒國經營的一切根基,失去那個全心信任她的丈夫,成為一個必須仰人鼻息、步步驚心的“國後夫人”。
可若是不回……
抗旨不尊的罪名,足以成為大唐對乞兒國用兵的完美借口。屆時,烽煙再起,她這十年為乞兒國百姓帶來的和平與繁榮,將毀於一旦。皇帝會如何看她?朝臣會如何議論?那些視她為救星的百姓,又會如何失望?還有她那遠在大唐、生死未卜的父母……她真的能背負得起這“不孝”的罪名,讓他們因自己而可能遭受更殘酷的對待嗎?
進退維穀,左右為難。
風吹動她鬢角一縷散落的發絲,帶來桂香馥鬱,卻吹不散她眉宇間越聚越濃的沉重。她緩緩將信箋折起,收入袖中,動作緩慢而鄭重,仿佛那不是一張絲絹,而是千斤重擔。
必須去見皇帝了。這件事,瞞不住,也不能瞞。他的態度,他的決定,將至關重要。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顯褶皺的宮裝裙擺,深吸一口氣,試圖將胸腔裏翻湧的情緒壓下去。邁步走出琉璃亭時,她的背影在秋日陽光下,顯得格外挺直,也格外孤寂。
那圈圈擴散的漣漪,仿佛不止是蕩漾在平靜的湖麵,更是在她看似平靜了十年的心湖深處,投下了一顆巨石,將水下潛藏的、被她刻意忽略或壓抑的暗流與泥沙,一並狠狠地攪動起來。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脹感哽在喉嚨口。她下意識地抬起手,纖細的指尖撫上左手手腕。那裏肌膚光滑,空無一物,早已沒有了當年那點微涼的金屬觸感。可記憶卻頑固地留存著那份感覺——那是離開長安前,在那個混亂又倉促的夜晚,母親趁亂偷偷塞給她的。一隻成色很一般、做工也粗糙的銀鐲子,內側用歪歪扭扭的刻痕,刻著“平安”兩個字。
母親當時哭得幾乎暈厥,被仆婦強行攙扶著,卻還是死死抓著她的手,淚眼婆娑,嘴唇顫抖著,一遍遍無聲地重複著“活下去……我的兒,一定要活下去……”;而一向頂天立地的父親,隻是沉默地佇立在陰影裏,身形佝僂,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那望向她的眼神,充滿了無法保護的痛楚與深深的無力。
這些畫麵,被她深埋在記憶的最底層,用十年的異國風光、權勢尊榮小心翼翼地覆蓋著,不敢輕易觸碰。此刻,卻被這封來自故國的信,毫不留情地翻掘出來,帶著隔世般的遙遠,卻又無比清晰地刺痛著她的神經。
“慰汝父母十年倚閭之望……”
她無聲地、一遍遍地重複著信上的這句話。倚閭之望……父母倚靠著裏巷的大門,翹首期盼著遠行的兒女歸來。多麽溫情,又多麽沉重的詞語。
她不是沒有嚐試過。在乞兒國站穩腳跟,擁有了一定的權力和人手之後,她曾數次暗中派遣心腹,攜帶重金,潛回大唐,小心翼翼地打聽父母的消息。得到的回報卻總是模糊而令人沮喪。隻知道他們因她這個“罪臣之女”被發賣(官方說法)之事受到了牽連,官職被一擼到底,之後便被貶黜流放,具體發配到了何處,如同石沉大海,在茫茫大唐疆域中難以尋覓。她派去的人不敢大張旗鼓,生怕暴露了她的真實身份,引來更大的麻煩,幾次探尋無果後,這件事便成了她心底一個不敢輕易觸碰的隱痛。
那麽,此刻信中所言的“倚閭之望”,究竟是父母真的還在某個地方苦苦期盼著她?還是……僅僅是大唐天子為了說服她回去,而精心設計的一個攻心的籌碼,一句空洞的承諾?
目光再次落回那方鮮紅的、代表著至高無上權力的璽印上。冰冷的絲絹,堅硬的印痕,無不在提醒著她這封信背後所代表的意誌。
她太了解那位高坐於大明宮深處的帝王了。雄才大略,野心勃勃,同時也冷酷現實,善於權衡與算計。這突如其來的“迎歸”,絕不可能僅僅是出於思念或者兌現一個十年之約那麽簡單。
這十年,乞兒國在她與皇帝赫連決的共同努力下,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整頓吏治,使得朝堂風氣為之一清;大力發展商貿,開辟新的商路,讓國庫日益充盈;改進農業技術,興修水利,百姓安居樂業;甚至通過幾次漂亮的防禦反擊戰和平定內部叛亂,軍事實力也得到了極大的提升。如今的乞兒國,國泰民安,兵強馬壯,商旅雲集,早已不是十年前那個需要依靠大唐公主和親來維係邊境和平、在夾縫中求存的邊陲小國。
此時召她回國,並許以“國後夫人”的極高尊榮,目的昭然若揭。其一,自然是向周邊諸國乃至天下人彰顯大唐作為天朝上國的恩德與氣度——看,即便曾是替身,隻要心向故國,朕亦不吝賞賜,給予至高榮耀。這能極大地提升大唐的聲望和影響力。
其二,恐怕也是更重要的,是想借此契機,重新加強對乞兒國的影響和控製。她毛草靈,作為乞兒國的鳳主,深得皇帝赫連決的信任與寵愛,在朝野內外擁有極高的威望。如果她回到大唐,成為大唐的國後夫人,那麽乞兒國與大唐之間,便多了一層極其特殊且緊密的聯係。大唐可以通過她,對乞兒國的內政外交施加影響,甚至可能逐步將乞兒國重新納入其勢力範圍。
而更深一層,或許那位帝王也已經察覺到,她這顆當初被隨意安置的棋子,如今已經成長到了幾乎脫離掌控的地步。將她召回,給予高位,也是一種控製。放在眼皮子底下,放在大唐複雜詭譎的後宮與朝堂格局之中,她將失去在乞兒國經營的一切根基,必須重新依附於皇權,仰人鼻息。或者……如果她覺得這顆棋子已經不好用,甚至可能反噬,那麽“召回”之後,是閑置,是監控,還是……找機會徹底“廢棄”,以絕後患?
想到這裏,一股寒意難以抑製地順著她的脊椎悄然爬升,讓她在這秋陽尚暖的午後,生生打了個冷顫。
她若回去,等待她的,真的會是信中所描繪的“無極尊榮”嗎?還是另一個更加精致、更加冠冕堂皇,卻也更加無法掙脫的黃金牢籠?她將再次陷入長安那座巨大宮廷的傾軋之中,與無數心思各異的妃嬪、貴婦周旋,在波譎雲詭的朝堂紛爭中步履維艱。失去了赫連決毫無保留的信任,失去了她在乞兒國一手培植的勢力網絡,失去了這裏將她視若神明的臣民擁戴,她隻是一個空有頭銜、必須時刻揣摩聖意、如履薄冰的“國後夫人”。那樣的日子,光是想象,就讓她感到窒息。
可若是不回……
“抗旨不尊”這四個字,像一座大山壓了下來。這無疑會觸怒大唐天子,給了他一個現成的、足以令天下人信服的、對乞兒國再度用兵的完美借口。“藐視天威”、“背信棄義”的罪名扣下來,乞兒國將瞬間從友邦變成逆臣。屆時,邊境烽煙再起,戰火重燃,她這十年來殫精竭慮、好不容易為乞兒國百姓帶來的和平安定與初步繁榮,將很可能毀於一旦!多少家庭會因戰爭而破碎?多少鮮血會染紅這片她早已視為故土的土地?
到那時,赫連決會如何看她?是他力排眾議,給予她信任與權力,與她共同締造了這十年盛世。若因她一人之故,導致國家陷入戰火,他心中會作何感想?那些原本就對她身份心存疑慮、或嫉妒她權勢的朝臣,又會如何借題發揮,議論紛紛?還有那些將她視為帶來福澤的“鳳主”,真心愛戴她的乞兒國百姓,在戰亂流離中,又會用怎樣失望甚至怨恨的目光看她?
還有她的父母……如果她抗旨不歸,大唐天子震怒之下,會不會將怒火傾瀉到她那本就處境堪憂的父母身上?讓他們因自己這個“不孝女”而遭受更殘酷的對待?她真的能背負得起這“不忠不孝”的千古罪名嗎?
進,是可能萬劫不複的牢籠;退,是可能引發國破家亡的深淵。
真正的進退維穀,左右為難。無論選擇哪一條路,似乎都布滿了荊棘與未知的凶險。
秋風依舊,拂動她鬢角一縷未能被金簪牢牢固定的發絲,帶來陣陣濃鬱到幾乎膩人的桂花甜香。但這香氣,此刻卻絲毫吹不散她眉宇間越聚越濃、幾乎化不開的沉重與憂慮。
她在亭中又靜坐了許久,直到西斜的日光將亭子的影子拉得老長,湖麵的金光漸漸被暮色取代。
終於,她緩緩地、極其鄭重地將那方絲絹信箋,按照原有的折痕,一點點仔細折好。動作緩慢得仿佛電影裏的慢鏡頭,每一個細微的折疊,都牽扯著千斤的重量。然後,她將其小心翼翼地收入了寬大的宮裝袖袋之中,貼身放好。
這件事,不能再獨自思量了。也瞞不住。大唐使臣就在宮外驛館,消息很快會傳開。她必須去見赫連決,現在,立刻。
她站起身,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但她很快穩住。低頭,仔細地整理了一下因坐姿而略顯褶皺的華麗宮裝裙擺,撫平每一道不該存在的紋路。然後,她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將胸腔裏翻江倒海般的複雜情緒強行壓下去,努力讓自己的麵色看起來平靜如常。
邁步走出琉璃亭時,秋日傍晚最後的餘暉勾勒出她纖細卻挺直的背影。那背影依舊保持著屬於鳳主的威儀與風度,但在漸濃的暮色與馥鬱得有些哀傷的桂香環繞下,卻無端地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與決絕。
前方的路,注定不會平坦。而她,必須去麵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