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十年流光,一念千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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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得如同潑灑開的濃墨。
    鳳儀宮內,燭火通明,卻驅不散那份自心底蔓延開的寒意。毛草靈,或者說,乞兒國臣民口中敬仰愛戴的鳳主,此刻正獨自一人,立於軒窗之前。窗外,月色清冷,如水銀瀉地,將宮殿飛簷勾勒出寂寥的輪廓。
    十年了。
    距離她以“冒牌公主”的身份,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已然整整十年。
    十年光陰,足以讓一個懵懂無知的青樓女子,蛻變成執掌鳳印、輔佐君王的國母;足以讓一個戰戰兢兢的異鄉客,將根須深深紮進這片土地的每一寸肌理;也足以讓一段始於替代與交易的婚姻,沉澱出相濡以沫、休戚與共的深情。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窗欞上冰涼的雕花。腦海中,不受控製地翻湧起這十年的點點滴滴。
    初入宮廷時,麵對繁複禮儀和森嚴等級的惶恐不安;被其他妃嬪設計陷害,在冰冷祠堂罰跪的漫漫長夜;與皇帝李恒從最初的彼此試探、利益捆綁,到後來並肩作戰、心意相通的每一個瞬間……她記得他第一次毫無保留地將棘手朝政交予她處理時的信任眼神,記得他在她提出那些“離經叛道”的改革措施遭遇朝臣激烈反對時,力排眾議的堅定支持,記得戰場上捷報傳來時,他與她在朝堂之上,不顧群臣目光,緊緊相握的雙手。
    還有那些她傾注了無數心血的改變——推廣新式農具,興修水利,讓飽受饑饉之苦的邊地百姓得以溫飽;鼓勵商賈,開通互市,使得乞兒國從閉塞貧瘠逐漸走向繁榮富庶;整頓吏治,設立女學,哪怕隻是微小的一步,也讓她看到了這個古老國度煥發出的一絲新的生機。
    這裏的百姓,從最初對她這個“異邦公主”的疏離觀望,到如今發自內心地尊稱她一聲“鳳主”,會在她出巡時,捧著自家產的瓜果,含著熱淚高呼“鳳主千歲”。這裏的山川河流,一草一木,都早已烙印在她的生命裏,與她血脈相連。
    她以為,她早已將那個來自現代的靈魂,徹底融入了毛草靈的身份,融入了乞兒國鳳主的命運。
    直到……那封來自大唐的國書,由使者恭敬又帶著幾分審視意味地,呈遞到她的麵前。
    國書內容言簡意賅,卻又重若千鈞:十年之期已至,大唐皇帝感念其(指真正的公主,亦是她冒充的對象)為國和親之功,特旨召其回國,冊封為國後夫人,享無盡尊榮。
    不是商量,是告知。是來自母國(哪怕這個“母國”於她而言同樣陌生)不容置疑的召喚。
    “國後夫人……”毛草靈低聲咀嚼著這四個字,唇角泛起一絲苦澀到極致的弧度。多麽諷刺!當初為了不被犧牲,隨意找了個替身推出來和親的是他們;如今,見這“替身”竟在異國混得風生水起,甚至幫助乞兒國走向強盛,便又想以更高的爵位、更尊榮的身份,將她這“成功品”回收回去?
    他們可曾問過她,願不願意?
    他們可曾知道,這十年,她在這裏傾注了多少心血,付出了多少情感,建立了怎樣的羈絆?
    “靈兒。”
    一聲低沉而熟悉的呼喚在身後響起,帶著不易察覺的沙啞。
    毛草靈沒有回頭,她知道是李恒。他定然也收到了消息。這鳳儀宮,乃至整個乞兒國皇宮,恐怕都已暗流湧動。
    一件還帶著體溫的玄色龍紋披風,輕輕落在了她的肩上,將她微涼的軀體包裹。李恒走到她身側,與她一同望向窗外那輪冷月。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靜靜地陪著她,但那緊抿的唇線和袖中微微攥緊的拳頭,泄露了他內心遠不如表麵這般平靜。
    “你都知道了。”毛草靈輕聲說,不是疑問。
    “嗯。”李恒應了一聲,聲音沉悶。“使者……朕已安排在館驛歇下。”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如何想?”最終,還是李恒先開了口,他轉過頭,目光深邃如潭,緊緊鎖住她的側臉,不放過她一絲一毫的情緒變化。他是一國之君,習慣了掌控,習慣了決策,但此刻,這個問題,他卻無法替她做主,也不敢輕易揣測她的答案。
    毛草靈終於緩緩轉過頭,對上他的視線。燭光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那雙經曆了十年風霜洗禮的眸子,卻依舊清澈明亮,隻是此刻盛滿了複雜的情緒,有迷茫,有掙紮,有不舍,還有一絲深埋的痛楚。
    “我不知道,恒郎。”她第一次,在他麵前,流露出如此脆弱的、近乎無助的神情,“我……我的心很亂。”
    她伸出手,輕輕抓住他龍袍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這裏是我的家啊。有你,有我們的孩子(如果他們有的話,此處可根據具體劇情設定調整),有我們共同守護的江山社稷,有那麽多信賴我、需要我的臣民……我早已將這裏,當成了我最終的歸宿。”
    她的聲音帶著哽咽:“可是……那邊,是大唐。是名義上生我養我的故國。那裏……或許還有我這具身體原本的家人,他們是否也在期盼著‘我’回去?那‘國後夫人’的尊位,代表著母國最終的認可和補償……”
    更重要的是,那封國書,代表著一個不容抗拒的、來自強大母國的意誌。若她執意違逆,會為乞兒國帶來怎樣的後果?邊境摩擦?經濟製裁?甚至……兵戎相見?她這十年勵精圖治,好不容易讓乞兒國有了起色,難道要因為自己一人的去留,而再起波瀾,讓百姓陷入戰火?
    她不能那麽自私。
    可若就此回去,回到那個對她而言同樣陌生、甚至可能充滿更多束縛和勾心鬥角的唐朝宮廷,去做一個空有尊號、卻可能再無實權、甚至被時刻監視的“國後夫人”?那她這十年的奮鬥、她的理想、她與李恒之間的一切,又算什麽?一場終究要醒來的夢嗎?
    留下,是情感與責任的牽絆,卻可能為國家招致禍端。
    回去,是理智與大局的考量,卻意味著親手斬斷十年經營的一切,背離自己的心。
    進退維穀,左右為難。
    李恒看著她眼中激烈的掙紮,心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他猛地伸出手,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力道大得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裏。
    “靈兒,朕不許你走!”他的聲音霸道而急切,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慌,“你是朕的皇後,是乞兒國的鳳主!這裏才是你的家!什麽大唐,什麽國後夫人,朕不稀罕!朕隻要你留下!”
    感受著他胸膛傳來的劇烈心跳和滾燙體溫,毛草靈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浸濕了他胸前的龍紋。
    “可是……若因我一人,引得兩國交惡,烽煙再起,我……我豈非成了乞兒國的罪人?”她埋在他懷中,聲音悶悶的,充滿了痛苦。
    “那就讓他們來!”李恒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與決絕,“如今的乞兒國,早已非十年前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朕寧願與大唐一戰,也絕不容他們將你從朕身邊奪走!”
    他的話擲地有聲,帶著一國之君的霸氣與維護妻子的決心。但這豪言壯語背後,需要承擔的責任與風險,他們二人都心知肚明。
    毛草靈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著他緊繃的下頜線和眼中不容置疑的堅定,心中又是感動,又是酸楚。她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為了她,他願意賭上國運。
    可正因如此,她才更不能讓他,讓乞兒國,陷入那樣的境地。
    “讓我……好好想想,好嗎?”她祈求地看著他,“我需要時間,恒郎。”
    李恒凝視著她蒼白而脆弱的臉龐,終究是心軟了。他歎了口氣,抬手,用指腹輕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動作珍視而小心。
    “好。”他沉聲道,“朕給你時間。但靈兒,你記住,無論你最終做出何種選擇,朕……都會尊重你。但朕的心意,永遠不會變。這乞兒國的鳳座,永遠隻屬於你一人。”
    他的承諾,如同最沉重的枷鎖,也是最深情的羈絆。
    毛草靈依偎在他懷裏,望著窗外那輪仿佛永恒不變的冷月,心潮起伏,難以平靜。
    十年流光,恍如一夢。
    而今夢醒時分,抉擇的利刃,已懸於頭頂。
    一念之間,千鈞重負。
    她的未來,該指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