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歸途與來路(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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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幾日,毛草靈仿佛置身於一場無聲的風暴中心。
    表麵上,鳳儀宮一切如常。她依舊按時起身,接受妃嬪請安,處理宮務,過問皇子公主的學業,甚至在耶律洪基與重臣商議國事時,如往常般列席,偶爾提出一兩句切中肯綮的建議。
    但隻有她自己知道,內心的驚濤駭浪從未停歇。
    那份來自大唐的國書,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激起的漣漪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散至整個乞兒國的權力階層。
    最先按捺不住的,是後宮。
    一向與毛草靈維持著表麵和睦的幾位高位妃嬪,這幾日請安時,言語間便多了幾分試探。
    “娘娘近日氣色似乎有些倦怠,可是為國事操勞?”德妃捧著茶盞,語氣關切,眼神卻不時瞟向毛草靈,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些許端倪。
    “是啊,聽說大唐來了使者,想必是商議兩國通商要事?娘娘母國來使,定然欣喜吧?”賢妃笑著接話,話裏藏針。
    毛草靈端著皇後應有的雍容姿態,唇角噙著一抹淡笑,不疾不徐地將話題引向了今春宮中份例綢緞的花色選擇,輕描淡寫地化解了這場言語機鋒。然而,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縮,泄露了她並非全然無動於衷。
    妃嬪們退下後,殿內恢複寂靜。貼身宮女秋紋上前,低聲稟報:“娘娘,奴婢聽聞,這幾日德妃娘娘宮裏的掌事太監,往幾位宗室王爺府上跑得勤快了些。賢妃娘娘的母親,也遞了牌子進宮探望。”
    毛草靈閉了閉眼,心中冷笑。樹欲靜而風不止。她尚未做出決定,有些人便已開始蠢蠢欲動,盤算著她若離開後,那空出來的後位和隨之而來的利益了。
    “知道了。”她淡淡道,“盯緊便是,不必打草驚蛇。”
    比起後宮這些上不得台麵的小動作,朝堂之上的暗流則更加洶湧。
    這日小朝會,商議完幾項日常政務後,禮親王,耶律洪基一位年高德劭的皇叔,手持玉笏,出列躬身:“陛下,老臣聽聞,大唐遣使而來,言及十年前兩國和親之約。不知陛下與皇後娘娘,作何考量?”
    此言一出,滿殿寂靜。所有大臣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禦座上的耶律洪基,以及珠簾後端坐的毛草靈。
    耶律洪基麵色沉靜,看不出喜怒,隻淡淡道:“皇叔消息靈通。確有此事。唐皇欲迎皇後回國,並許以國後夫人之位。”
    他沒有隱瞞,直接將事情擺在了明麵上。
    殿內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議論聲。
    “國後夫人?位同副後!大唐這是下了血本啊!”
    “皇後娘娘於我乞兒國有大功,豈能輕易放歸?”
    “可那是天朝上國的冊封,若斷然拒絕,豈非有損兩國邦交?恐招致兵禍啊!”
    毛草靈坐在簾後,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投射而來的目光,充滿了複雜的情感——有擔憂,有不舍,有審視,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期待她這個“異族人”離開,好讓某些勢力重新洗牌。
    這時,丞相蕭元朗出列,聲音洪亮,打破了殿內的嘈雜:“陛下,老臣以為,此事斷不可行!”
    他轉向珠簾方向,深深一揖:“皇後娘娘自入我乞兒國以來,賢德淑良,輔佐陛下,教化萬民。推廣新農具,使我乞兒國糧倉充盈;設立商市,引來四方客商,國庫豐盈;更於數次天災人禍中,獻策獻力,活人無數!娘娘之功,堪比開國賢後!娘娘之心,早已與我乞兒國血脈相連!豈能因唐皇一紙詔書,便棄我乞兒國萬千臣民於不顧?若娘娘離去,恐寒了天下人之心!”
    蕭元朗是乞兒國老臣,德高望重,一番話擲地有聲,立刻引來了眾多大臣的附和。
    “丞相所言極是!皇後娘娘不能走!”
    “我等懇請娘娘留下!”
    然而,也有不同的聲音響起。
    一位掌管邦交禮儀的官員出列,麵帶憂色:“丞相大人拳拳之心,下官感同身受。然,大唐乃天朝上國,國力強盛,遠非我乞兒國可比。若斷然拒絕,惹怒唐皇,興兵來犯,屆時烽煙四起,生靈塗炭,豈非因小失大?且皇後娘娘本是唐女,思歸故土,亦是人之常情……”
    “荒謬!”一位武將忍不住喝道,“我乞兒國將士莫非是紙糊的?十年生聚,兵強馬壯,何懼一戰?!皇後娘娘早已是我乞兒國之母,何來唐女之說!”
    “就是!娘娘若思故土,大可省親,何必一去不回?”
    朝堂之上,頓時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一派以蕭元朗和武將為首,堅決主張留下毛草靈,不惜一戰;另一派則以部分文官和負責邦交的官員為主,擔憂觸怒大唐,引來禍事,主張應以邦交為重。
    雙方引經據典,爭執不下,氣氛越來越激烈。
    毛草靈坐在簾後,聽著那些為了她去留而激烈辯論的聲音,心中五味雜陳。她看到耶律洪基端坐龍椅,麵色沉凝,並未立刻製止雙方的爭論,隻是偶爾將目光投向珠簾,帶著詢問與安撫。
    她知道,他在等。等她的態度,也等一個更合適的時機。
    “夠了。”
    清冷而平和的聲音,透過珠簾傳了出來,並不高昂,卻奇異地壓下了所有的爭吵。
    大殿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再次聚焦於珠簾之後。
    毛草靈緩緩起身,並未走出珠簾,隻是站在那裏,身影在珠玉搖曳後顯得有些朦朧,卻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儀。
    “本宮的去留,關乎國體,關乎兩國邦交,更關乎陛下聖意與本宮自身心意。”她的聲音清晰地在殿中回蕩,“諸位臣工愛國之心,憂國之情,本宮感念。然,此事重大,非一時意氣可決。”
    她頓了頓,目光似乎掃過殿中每一位大臣:“大唐使者尚在驛館,陛下與本宮,自會慎重處置,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在此之前,望諸位各司其職,以國事為重,勿再為此事徒起紛爭,動搖國本。”
    她沒有表明去留,但話語中的沉穩與決斷,卻讓躁動的朝堂暫時平靜了下來。她提醒了所有人,她不僅是爭論的中心,更是這個國家擁有實權的女主人。
    “皇後娘娘聖明!”蕭元朗率先躬身。
    “臣等遵旨。”其餘大臣也紛紛附和,隻是各自眼神閃爍,心思各異。
    朝會散去,毛草靈回到鳳儀宮,隻覺得身心俱疲。比處理十件棘手的宮務還要累。
    然而,真正讓她心潮難平的,並非朝堂的紛爭,也非後宮的心思,而是來自宮牆之外,那些最樸實無華的聲音。
    當日下午,她換上尋常宮裝,僅帶著秋紋和兩名可靠的內侍,乘坐一輛不起眼的青篷小車,悄然出了皇宮,想去看看她一手推動建立的、位於都城西市的“慈幼局”和“惠民藥堂”。
    馬車行駛在熙攘的街道上,乞兒國都城的繁華景象映入眼簾。商鋪林立,叫賣聲不絕,行人臉上大多帶著安居樂業的滿足。這與她初來時,記憶中那個還有些粗獷、甚至帶著些許荒涼的邊陲小國都城,早已是天壤之別。
    這裏有她推行新政的汗水,有她與耶律洪基共同奮鬥的足跡。
    就在馬車即將抵達西市時,前方似乎有些擁堵,隱約傳來喧嘩之聲。
    “怎麽回事?”毛草靈微微蹙眉。
    秋紋掀開車簾一角望去,隨即臉色微變,低聲道:“娘娘…外麵…外麵跪了好多百姓…”
    毛草靈心中一緊,示意停車。她輕輕挑開車窗簾幔一角,向外望去。
    隻見通往西市的街道兩旁,不知何時,竟黑壓壓地跪了數百名百姓!有白發蒼蒼的老者,有抱著幼兒的婦人,有穿著粗布短打的工匠,甚至還有幾個她看著眼熟、曾在慈幼局幫忙的街坊。
    他們手中沒有橫幅,沒有呼喊,隻是靜靜地跪在那裏,一雙雙眼睛望著皇宮的方向,充滿了哀戚、期盼與不舍。
    當有人認出這輛偶爾會出現在西市、屬於宮中貴人的青篷小車時,人群出現了一陣騷動。
    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在旁人的攙扶下,顫巍巍地向前幾步,朝著馬車方向,深深叩首,聲音蒼老而沙啞,卻清晰地傳入了車內:
    “皇後娘娘…您…您不要走啊…小老兒一家,當年若不是娘娘推行新農具,發放糧種,早就餓死在災年裏了…這滿都城的百姓,哪個沒受過娘娘的恩惠?您是我們的活菩薩啊…”
    “娘娘!留下吧!”一個婦人抱著孩子哭喊出聲,“您走了,誰還會惦記著我們這些窮苦人的死活啊!”
    “娘娘!我們舍不得您!”
    “求娘娘留下!”
    一時間,懇求聲、哭泣聲此起彼伏,匯聚成一股沉重而真摯的情感洪流,衝擊著毛草靈的心防。
    她猛地放下車簾,靠在車壁上,閉上了眼睛,淚水再也無法抑製,洶湧而出。
    秋紋和車內內侍也皆動容,默默垂首。
    她從未想過,自己的去留,竟會牽動如此多的普通百姓。他們不懂什麽邦交大局,不懂什麽朝堂爭鬥,他們隻知道,這個來自異國的皇後,給了他們活下去的希望,給了他們更好的生活。他們用最樸素的方式,表達著最沉甸甸的挽留。
    這比任何朝臣的諫言,任何妃嬪的算計,都更讓她震撼,更讓她難以抉擇。
    “回宮。”她啞聲吩咐,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馬車調轉方向,在百姓們依舊跪地哀求的目光中,緩緩駛回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
    回到鳳儀宮,毛草靈將自己關在內殿,屏退了所有人。
    她需要絕對的安靜,來梳理這紛亂如麻的思緒。
    大唐…乞兒國…
    故土…家園…
    尊榮…實權…
    血緣家族…摯愛夫君與骨肉…
    還有,那滿城跪地、聲聲泣血的挽留…
    每一個詞匯,都像是一塊沉重的砝碼,壓在天平的兩端,讓她搖擺不定,心力交瘁。
    她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宣紙,想要像從前遇到難題時那樣,將利弊一一列出,理性分析。
    然而,當她提起筆,蘸飽了墨,卻久久無法落下。
    理性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有些選擇,關乎的從來不是利弊,而是內心最深處的歸屬。
    殿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宮燈次第亮起,暈開一團團溫暖的光。
    耶律洪基沒有來打擾她,他隻是派人送來了她最愛吃的幾樣點心和一碗安神湯,並傳話讓她好生休息,不必憂心朝務。
    這份體貼與信任,讓她心中又是一陣酸澀。
    她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熟悉的宮燈夜景。十年前,她初到這裏,看著這片陌生的天空,心中充滿了惶恐與不安。十年後,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已刻入了她的生命。
    她想起了與耶律洪基初見時,他那帶著審視與驚豔的目光;想起了大婚之夜,他笨拙卻真誠的承諾;想起了他們一起批閱奏章到深夜,為某個政策爭論得麵紅耳赤,又最終相視而笑;想起了她生下第一個孩子時,他激動得差點摔倒在產房外;想起了在災荒之年,他們並肩站在城牆上,安撫流民,分發賑糧;想起了戰爭來臨,她送他出征,那揪心的等待與重逢的喜悅……
    點點滴滴,十年光陰,早已將他們的命運緊密纏繞,無法分割。
    她也想起了那些因為她而活下來的百姓,那些因為她而有了生計的工匠,那些在慈幼局裏重新展露笑顏的孩子……
    她對這個國家的付出,早已超越了最初為了生存和自保的算計,變成了沉甸甸的責任與無法割舍的情感。
    回大唐?
    去做一個看似尊貴,卻無時無刻不被宮廷規矩束縛,被各方勢力覬覦,甚至連行動自由都可能受限的“國後夫人”?那裏早已沒有她真正的親人(那位毛大人,不過是利益捆綁),沒有她熟悉的生活,更沒有那個將她視若珍寶、與她並肩作戰的男人。
    那裏是“歸途”,卻早已不是她的“家”。
    而乞兒國,這個她曾經視為蠻荒之地的國度,卻用十年的時光,給了她愛情、家庭、事業、尊重和無數真摯的擁戴。
    這裏,才是她的“來路”,是她真正紮根、開花、結果的土壤。
    心中那架搖擺不定的天平,在這一刻,伴隨著窗外那溫暖而熟悉的宮燈光芒,終於緩緩地、卻堅定地,傾向了一方。
    一個清晰的答案,如同撥雲見日般,從心底升起。
    她轉身,走回書案前,重新提起了筆。
    這一次,她的手腕穩定,目光堅定。
    她要在做出最終決定前,先做另一件事。一件她必須做,也早就想做的事。
    她鋪開一張新的信箋,沉吟片刻,落筆。
    這不是給大唐皇帝的回複,也不是給耶律洪基的承諾。
    信的抬頭是——
    “父親大人親啟……”